王族
是在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位猎人的命运变化,是从一场雪崩开始的。
那几位猎人并不是纯粹的狩猎者,他们的身份是可可托海矿区的工人,但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他们的本职工作却是在外打猎,用猎捕到的兽物保障矿区的肉食供给。这种扭结的命运,在他们身上密布成不可知的密码,他们无法解脱,更不知如何改变,只能像大风中的沙子一样,被挟裹向无边无际的孤寂。
他们长年住在可可托海东边的戈壁上,那几排孤零零的房子,在平时像沉寂的沙丘一样,无论刮风或者下雪,都无声无息。但是那天的一场雪却下得颇为猛烈,那几排房子很快就被大雪覆盖,透出几分魔幻之感。他们能忍受孤独,亦有对付孤独的办法,譬如在这样的天气便闭门不出,或睡觉或聊天,外面的大雪便独自下着,好像和他们没有关系。
那场大雪下到黄昏,也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一场雪,不论下得恣肆汹涌,还是悄无声息,都不会有任何征兆。大雪中的人,也不会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事情。
从外面来了几个人,他们从小道消息听说国家将禁猎,不准猎人以后再打猎。于是他们便对猎人们的猎枪打主意,想以每支二百元买走他们的猎枪。禁猎和不准再打猎的消息,对猎人们来说是当头一棒,但他们不相信外人的话,加之他们使用那些猎枪多年,哪怕不用也不会卖掉。所以在那一刻,一种屈辱刺激了他们,他们对那几人言辞激烈,连推带搡将其轰出了门。看着那几人狼狈离去,猎人们遂断定他们是无中生有,便不再当回事。
待心情平静,他们炖出一锅羊肉,打开“伊力特”酒,边吃边畅饮。外面大雪恣肆,有一股暗光从猎枪上弥漫而过,他们想起刚才那几人的话,内心一抽搐,直到看见猎枪安然无恙地放在一边,才又踏踏实实地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新疆的冬天多有饮酒者,猎人们因为长时间在野外活动,更是常常借酒御寒。但那天他们喝得很开心,有人在喝酒间隙,忍不住抚摸一下猎枪,把子弹紧紧握在掌心,复又猛然摊开,其欣喜溢于言表。雪下得出奇的大,虽然只是黄昏,但天色却已经暗了。一位敏感的猎人说,这样的天气不是好兆头,没等他把话说完,有人举着酒瓶又把他拉入畅饮的桌边。
他们喝得太多了,以至于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但仍举着酒瓶大声喊叫。酒精在他们身体里涌起激热和眩晕,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在飞翔,又像是在飘浮。
人们在后来谈论那天发生的事情时,为他们喝了那么多酒,后又忽略了一场大雪而摇头叹息。猎捕犹如是古老的棋盘,猎人是这个棋盘上固有的棋子,如果作为另一种棋子的猎物出现,就会因为他们贪酒而错失捕获机会,对于猎人而言,那是莫大的耻辱。
天彻底黑下来后,反倒是地上的雪泛出白光,让黑夜有了隐隐蠕动的感觉。猎人们酒醒后笑了,那么大的雪,黄羊会因为饥渴难耐下山找水,他们只需等待一夜,在明天早上就可以猎捕黄羊。那一夜,大雪先是让他们变成雪人,继而又变得像白石头,最后几乎与积雪融为一体,看不出何为石头,何为树,何为人。但狩猎的神圣感犹如一股热流,使他们并不觉得寒冷,久久趴在雪中不动。
天亮后,一群黄羊果然下山了。猎人们仍在积雪中屏息坚守,职业规律早就锻造了他们过硬的心理素质,亦让他们坚信只要忍受严寒,就一定能捕到猎物。黄羊终于进入射程,所有的猎人都开了枪,黄羊接二连三地倒下,鲜血喷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色花朵。猎人们吹吹枪口的烟气,让自己放松下來。
但是那天的事情很快变得蹊跷,突然,一股闷声传了过来,猎人们来不及向四处张望,那股力量便骤然变大,击打得他们的耳朵一阵鸣响。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们顺着声音看过去,终于弄明白那声音是从山上传下来的,他们再往上看,便看见山上的积雪在向下移动。
发生雪崩了!
积雪向下倾覆的速度越来越快,弥漫出一片翻滚的白色大雾。很快,整座山上的积雪都变成了雪浪,像摇头摆尾的巨兽一般向山下扑来。
是猎人一起击发的枪声太大,震荡积雪发生了雪崩。
其实他们在刚才开枪后便觉得不对劲,那枪声太大,震得他们头皮发麻。他们玩枪从来都得心应手,却没有预料到今天的枪声会这么大,让他们疑惑沉重的钢铁枪身里,隐藏着想象不到的杀伤力。但他们只顾射击黄羊,尤其是屡射屡中的快感,让他们忽略了一现即逝的疑虑。
雪崩越来越大。他们顾不得捡拾猎物,提上猎枪转身就跑。身后的雪浪像一只怪兽,撞到岩石上,本以为被撞碎了,但扭身一转后变得更加巨大,而且更凶猛地向山下扑来。有几棵树挡在前面,雪浪径直飞掠过去,树枝晃动几下便不见了影子。最后,雪浪扑到山下,发出一声闷响后,又腾起一股白色粉末,才慢慢平静下来。
猎人们虽然逃离了雪崩,但有两人在慌乱中却丢失了猎枪,至于那些被击毙的黄羊,早已在雪堆中全部不见。他们满目骇然,那些雪堆像明晃晃的拳头,似乎还要砸向他们。雪崩是积雪利用山峰,自上向下的一次奔跑。但这样的奔跑却会制造灾难,让动物和人丧命于那巨大的挟裹和淹没中,就连树木也常常被连根拔起,飞落到山下的雪地上。
早知道这样,就不猎捕黄羊了。那一刻,他们隐隐又觉得有一片暗光在猎枪上游动,但他们却抓不住,只能任由其弥漫向神秘的去处。
他们中的两人,在刚才的混乱中丢失了猎枪。猎人怎么能丢失猎枪呢?没有了猎枪,将如何去打猎?
雪崩似乎是一种暗示,让猎人们的命运,在凛冽的寒风中发生了变化。打猎枪主意的那几人带来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不久,突如其来的禁猎和收缴猎枪事件,将他们裹入了命运的颠簸之中。
他们的这一意外遭遇,也波及了我,让我犹如被飓风挟裹一样,陷入了一场离奇的波动中。在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去打猎,更未预料到会接触到一群猎人,但始料不及的是,我在后来居然与那几位猎人一起经历了禁猎的阵痛。
那是在十余年前的一个初春的下雪天,我在可可托海的老李家中,听他讲述打猎的经历。与老李相识始于一次听闻,我从朋友的聊天中偶然听说,有一位颇为传奇的猎人被称为老李(他不想被人知道名字),长年在可可托海的一个打猎队打猎,装了一肚子有关打猎的故事。经人介绍认识他后,我与他频繁来往,并有意识搜集他的经历,希望将来能写点什么。
新疆的初春是模糊的季节,让人觉得寒冷的冬天只剩下一个尾巴,在隐隐约约晃动。那场雪并不大,但雪花落下的速度却很快,似乎要急于完成到达大地的使命。我清晰地记得,我在倾听老李讲述猎人故事的间隙,扭头看过几眼窗外的落雪。我隐隐觉得落雪是一种隐喻,但到底在隐喻什么,却不得而知。
老李讲述的故事又多又好听,我正听得高兴,一位朋友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和老李在一起。得到肯定后,他在电话中压低声音说,老李所在的打猎队马上就会接到禁猎通知,他们必须上缴猎枪,以后再也不准打猎。我一惊,还没来得及问原因,朋友在电话中感叹,老李变成了最后的猎人。听到“最后的猎人”那句话,我的心收紧了,狩猎这种古老的职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要在老李身上画上句号。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雪下得大了起来,而且隔着窗户透进了寒冷。我向朋友细问原因,朋友说,国家有政策,随着一批容易被猎捕的动物被列入保护范围,猎人和牧民持有的猎枪将被全部收缴,任何人以后都不准再打猎。通完电话,我发现老李在望着窗外的落雪,自雪天透来的一股凝重,似乎要把他压向黑暗中去。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窗外的落雪在隐喻老李这一代猎人的命运,他们很快就要面对一种终结,而在这之前,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种终结会随着一场大雪猛烈来临。
狩猎是人类最原始的生存方式,亦是极为浪漫的行为。狩猎之所以存在,证明人类需要延续古老的生存方式,所以猎人这一职业被赋予荣光,猎人亦在自我供给、自我满足的心理下,一代又一代生存了下来。
老李五十多岁了,但他身上显现出的生命活力,仍隐隐透露出猎人干练敏感的职业气息。如果此时的他站在戈壁上,不远处恰好有一只动物,他一定会手起枪响,把动物撂倒在地。但是在这个大雪天,禁猎的消息犹如巨大的阴影,迅速将老李遮蔽,不知他和他那些打猎几十年的伙伴,将如何承受这一变化带来的阵痛和煎熬。
我扭头看了一眼外面的落雪,不知几时,那雪下得更大了,虽然可看出落雪是白色的,但有一股暗黑的阴影在游动,似乎要把这场大雪拽入巨大的黑暗中去。朋友在电话中说,因为持猎枪的猎人和牧民都生存在偏僻地带,所以禁猎面临严峻的现实——必须一次性全部收缴猎枪,以免留下隐患。这一消息有两个无比清晰的指向,一个是为了让生态达到平衡,必须保护动物;另一个是因为动物被列入保护范围,所以必须收缴猎枪,杜绝以后有人捕猎。
第二天,雪还在下,禁猎通知到了,老李要赶往打猎队驻地,我提出跟随他前往的请求,他虽然为命运突变而顾虑重重,但还是同意了。我很感激老李,这一趟去打猎队驻地,一定能看到他们在收缴猎枪过程中的神情,也一定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经历过这些,我就会在心中把他们定格成最后的猎人。
大雪纷飞弥漫,但落地后却无声无息,像是一种忍耐和沉默。从老李家去打猎队驻地的路不近,但他把车开得很慢,似乎每往前一步,便更接近终结的命运。一路上,我们一直在闲聊,他的兴趣慢慢高涨,讲述亦变得清晰起来,我从中听到了他从未提及的招工经历。他自小跟父亲打猎,对辨认、跟踪、潜伏和围捕都烂熟于心,到了二十岁便成为出色的猎人。也就在二十岁那年,离他家不远的可可托海突然出名,因为世界上已知的一百四十种矿物,可可托海就有八十六种,要大规模开采矿业,将来还要建设一座城市。他们家得到一个招工指标,他被招录为工人。他到可可托海后,因为矿区肉食供应紧张,加之他有打猎基础,便被派往打猎队去猎捕野山羊、兔子、鹿、哈熊和野猪等猎物。他们是工人,但干的工作却是打猎。就那样,老李和打猎队员打猎三十年,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都消耗在了戈壁上。
车窗外的雪在飞飘,不知会落向何处。我很为老李担心,害怕他对禁猎和收缴猎枪产生抵触情绪,会把猎枪藏起来以备私用。但禁猎和收缴猎枪是政府行为,我想老李会明白这个道理,服从这一政策。
一场始终没停的大雪,把我们送到了可可托海。老李和打猎队员都很平静,似乎禁猎和收缴猎枪像一张写得清清楚楚的纸页,他们早已熟读了其内容。这样最好,既然命运已全盘托出,答案亦无比明确,他们便只能在内心把隐忍放大,把一切都装进去。
大雪也很快送来了收缴猎枪的工作组,因为人多,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拥挤,也格外寒冷,似乎来人把冬天也带进了屋中。工作队员给打猎队讲解禁猎和收缴猎枪的政策,老李一直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上。工作队员的话刚说完,他抬起头问,禁獵是哪一级的政策?他的神情中含有冷峻,这是猎人固有的神情,他们长时间与狼、哈熊、雪豹和狐狸对视过,便会用眼睛说话。
一位工作队员接住老李的话,问他有什么疑问?他说,我想知道政策规定到了什么程度?他看上去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只是不紧不慢地问。其实他们这一批猎人的命运已昭然若揭,他又想知道什么呢?
有雪花被吹到窗玻璃上,却停不住,很快就落了下去。工作队员耐心给老李解释,新疆都在禁猎和收缴猎枪,是统一的政策。老李听后,脸上浮出释然的神情,眼睛里的光芒也变得柔和起来。看来他的理解力很强,执行禁猎和上交猎枪应该不成问题。
外面的风一直在刮,有雪花似乎要从门缝中挤进来,却卡在窄窄的门缝中,最终变成了一片水渍。老李靴子上残存有雪,他跺了跺脚,将雪磕了下去。然后他说,既然是统一的政策,我就交一个统一发的打猎证。说完,他拿出两个塑料本子,把绿色封皮的那本递给工作队员说,这是1960年统一发的。我在一边看见,是当年的某行政部门下发的,其字迹、印章、内容和日期,都清清楚楚。
屋外的风大了起来,落雪也变得更为密集,让人疑惑落雪也能发出声音。老李说出了他的想法,他可以上交统一发的打猎证,但他没有见到更大的政策,是不是统一的政策是一个范围,而在更大的范围内是容许打猎的?他思路清晰,言简意赅,眼睛里又浮出冷峻的光芒。至此我才发现老李不是简单的猎人,他历经那么多年狩猎岁月,早已熟知人心世道,也许这就是狩猎这一古老职业的魅力。
有人进屋,雪花从门中跟了进来,在地上落成一层白。老李将手伸到炉子前去烤,炉子里升腾起几缕火焰,向上飘了几下,然后又弱了下去。打猎证是老李的依靠,它暗含权力和机构象征,在多年前让老李感到踏实,到了今天,老李仍习惯性地复制经验,要轻松迈过这一关。
这一刻的气氛有些沉闷,风雪吹在门上,响过几声后复又归于平静。我隐隐觉得风像一只手,要急于抓住什么,但最终却无力地松开,收了回去。工作队员耐心地给老李解释禁猎政策,他听完后直接表达出他的意思:除了1960年统一发的打猎证外,他还拥有更高级别的打猎证。说完,他把一个红色证件递给工作队员,果然是某更高行政部门下发的打猎证,持有者一栏写着老李的姓名。老李再次强调他的要求,当年只给他一个人发了这个打猎证,如果没有更高级别的禁猎政策,那么他是不是还可以继续打猎?看得出,工作队员屡屡提及的政策,对他构成了压力,他要抓住最后的稻草,从泅渡的河流中挣扎出来。
从窗玻璃上透射进来的光,投射在老李脸上,随着外面的雪花起伏飘飞,老李脸上便闪烁模糊不清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工作组的人给他解释,全国都在禁猎和收缴猎枪,所以这也是国家的政策,不存在级别之分,所有人都要一律执行。我以为老李还会陈述他的理由,没想到他把两个打猎证一并塞到工作队员手中,表示不用再说什么,他服从便是。
外面飘飞的雪落了下去,老李脸上不再有混乱的光影。但我看见他咬紧了嘴唇,直到把猎枪交出,在清单上签完字,表情才有了变化。到了交猎枪的时候,老李把猎枪递给工作队员时,双手犹豫着不忍松开,还明显地抖了几下。我担心他做出过激行为,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松开手走了。
人在失去的同时,会本能地挣扎。
交出猎枪后,天就黑了,老李和打猎队员被浓厚的黑夜淹没,也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我目睹了他们的诸多挣扎。戈壁的夜虽然黑,但让人觉得有一股力量从低处升起,要在夜色中升腾成一种生命景象。老李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夜色中的一座雪山,时间久了,他似乎被夜色淹没了,又似乎像一块石头似的,从夜色中坠落到了戈壁上。这几天,我和老李的交谈小心翼翼,我尽量避免触及敏感话题,而老李亦心事重重,说什么都言不由衷。
工作队员完成任务后便返回了,打猎队员仍然留了下来,他们虽然被收缴了猎枪,但没有接到返回可可托海的通知,便只能在驻地等待消息。
天是快速黑下来的,一抹夜色先是从低处升起,然后便越来越浓,并迅速放大,一会儿就将戈壁遮蔽得不见了影子。我也留了下来。老李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我说你们打猎队还没有到真正终结的时候,所以我要留下来再看看。老李苦笑了一下,然后那苦笑突然退去,浮出一脸凝重。
黑夜似乎总是隐藏着秘密,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传来一个消息,距打猎队驻地不远的一个牧场,出现了一群野猪。打猎队员变得很兴奋,野猪在目前还不是保护动物,可以猎捕。但是他们没有猎枪,没有办法去射杀。想来想去,他们决定用卡车去撞野猪,几年前他们就干过一次,一只野猪被子弹击伤后奋力逃窜,一名打猎队员开着卡车一撞便让它倒地而亡。现在,他们决定复制经验去撞击野猪,这是没有了猎枪后唯一的办法。
寒冷的黑夜,因为热闹和激情而变得不怎么冷了。我问老李,刚宣布禁猎,就又去撞野猪,合不合适?老李说,野猪这几年越来越多,把牧场祸害得不像样子,理应多多消灭。再说它们不是保护动物,杀死它们不违法。他说话的语气有力而果断,似乎要将什么一把抓住,再也不会松开。
夜空中隐隐有星星,在遥不可及的地方闪烁着光芒。因为又遇到了猎捕的机会,大家都很兴奋,一夜时间也过得很快,天边很快就亮了。我们吃过早饭,行进一上午到了牧场。一位牧民说,野猪的鼻子灵得很,隔着一座山就能闻到人的味道,转眼间就能翻过一座山,这个铁家伙(汽车)又不会飞,怎么能追得上它们?打猎队员无言以对,因为对环境缺少理智判断,他们一脸尴尬。但是现在,他们没有猎枪,更无从谈及打猎,他们只能沉默。
天黑后,牧场上一片黝黑。牧场夜色要比戈壁夜色黑得多,不但看不清附近的山,就连夜空中也没有星星。当晚,老李让我陪他喝酒,我欣然答应,我们二人就着一盘兔子肉,很快就喝完了一瓶酒。其实我只喝了三杯,大多都被老李喝了。他醉了,说出了一个秘密,有一位牧民私藏了一支猎枪,他已经和那牧民商量好了,明天借猎枪去打野猪。他觉得今天把面子掉在了地上,明天一定要捡起来。我忙劝他不可去干犯法的事情,但他已神志不清,我没劝几句,他已发出粗重的呼噜声。
夜更黑了,似乎黑夜是不见尽头的深洞,你钻入进去,便永遠不会见到天日。老李要在悬崖边跳舞,我不能坐视不管,必须及时拉他一把。我连夜找到那位牧民,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解了一番禁猎和法律方面的事,劝他上交猎枪。他说他可以做到不向已被保护的动物开枪,但无论如何不能上交猎枪,因为他放牧时会遇到狼,有猎枪可以防身。我左右不了他,便劝他不要把猎枪借给老李,否则不但会害了老李,也会害了他自己,他明白其中的利害,便点头应允。我回到住处,在老李身边躺下,老李对我的行动一无所知,他在酣睡中翻了一下身,床随之发出一声响。我一哆嗦,觉得那声响把黑夜撞击了一下,但因为天黑,很快便又变得寂静无声。
在黑夜中完成的预谋,往往会顺利实施。第二天早上,那位牧民躲开了老李,老李空手而回,脸上闪过不易觉察的疑惑。我在黑夜中与那位牧民的密谋,等于是阻挡老李的千山万壑,他一时不会翻越过去,更不会找到答案。但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换下了靴子和棉裤。我知道他打消了去猎捕野猪的念头,一时心里既欣慰,又复杂。
过来两天,牧民在我们面前近乎表演似的猎捕了一次野山羊。他们等到野山羊在下午吃饱后,骑马冲过去驱赶,野山羊受到惊吓后拼命奔跑,但因为吃得太饱,没有跑多远便倒在地上喘粗气,牧民下马宰杀了野山羊,扔到马背上驮回。还有一些野山羊,本可以用同样的办法捕获,但牧民们却放弃了,它们跑到远处才停下,发出一连串哀鸣。
牧民不忍心看我们一无所获,便给我们传授在夜晚捕猎野山羊的经验,我们这才知道除了趁它们吃饱追赶外,在晚上也有机会。野山羊在晚上成群卧下后,会派出一只当“哨兵”放哨,牧民们掌握了这一规律,顺着那只“哨兵”找到附近的野山羊群,点起火把刺激野山羊的双眼,野山羊因为视力不适失去方向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开枪射击,野山羊便一只只呜咽着倒地。
像是午夜突然涌出了一轮明月,这样的事情让打猎队员听得热血沸腾,看来离了猎枪也照样可以打猎,他们在这一刻很兴奋,决定使用照射度极高的探照灯。入夜,老李侦察到一片戈壁上有一群野山羊后,打猎队员便悄悄摸过去,突然打开探照灯,果然如牧民所说,野山羊在强烈刺眼的光照中蒙了,变得不知所措。打猎队员扑过去,一刀刀割向野山羊喉部,很快便将其全部杀死。
黑夜的沉闷,很快转变成了黑夜的疯狂。他们不用猎枪,却同样体会到了猎捕的快感,他们很兴奋,也很幸福,觉得命运像倏忽一闪的灯苗,在他们的努力呵护下,并未滑入黑暗深渊,反而又亮出了光芒。
在黑暗中制造的罪恶,往往不可饶恕。牧民愤怒地指责他们说,你们为什么把一群野山羊杀得一只不剩?你们没有看见我们上次捕猎时,有意留下了一些野山羊吗?一下子死了一群野山羊,所有的野山羊都会受到惊吓,就会迁徙到别的地方,到时候谁来驱赶这个牧场上的兔子呢?大家细问之后才知道,每年牧场上刚长出草芽后,兔子便成群出来啃食,会影响牧场一年的草势。而野山羊是牧场的功臣,它们出现后会让兔子惊慌离去,青草便赢得了生长的机会。
牧民说完缘由,仍忍不住指责打猎队员,你们把野山羊弄没了,我们今年的草场就毁在兔子嘴里了,草场毁了,一年的放牧也就完了。
我们哑口无言,满目愕然。
几天后,一场大风刮起,我们因为酿成了过错,便觉得大自然中的风,与命运之风极为相似,都会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在戈壁上,风是除了大雪之外的又一强大生命。几天后,戈壁上又刮起一场风,我和老李把柴火抱进屋中,准备点起炉子烧一壶奶茶喝。大风将窗户吹得咣咣响,我看见有一团影子被大风挟裹着,向我们的房子撞了过来,待近了才看清是一个人。老李认得那人,是附近牧民家的一个小伙子,他在乌鲁木齐待了几年,因为挣不上钱不得不回到牧区。小伙子想加入打猎队,他认为打猎队没有猎枪不要紧,他可以帮助他们用别的办法打猎。其实打猎队员知道小伙子的意图,他如果当上打猎队员,就有可能成为工人,那可是端铁饭碗,一辈子再也不为生存发愁。但是小伙子的父亲却极力反对,指责打猎队员带坏了他儿子,让他们从此远离他家的霍斯(毡房)。
大风吹得门裂响,那小伙子却没有推门进来,在门口徘徊一番后而又随着大风的挟裹而去。老李说,打猎队员很为这个小伙子为难,如果让他加入打猎队,可以给他一个前程;如果不让他加入,可避免他父亲找打猎队的麻烦。那小伙子得知打猎队对他的事下不了决心,所以常常打探消息。他打探消息的方式很独特,只要发现打猎队员没人理他,便知道没有结果,于是转身就走,今天也是如此。
那场风刮了很久,让人疑惑再也不会停止。打猎队因为那小伙子的事争论不休,有人想让他加入打猎队,有人坚决拒绝。这时,老李遇到了一件事,前来拉运猎物的一位司机告诉他,可可托海最近将从打猎队调回一人,他建议老李好好干,到时候争取调回去。老李在那一刻看到了机遇,他渴望抓住这一机遇,以改變自己的命运。
老李不顾风大,拉我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保证他万无一失地调回可可托海。我想了想,觉得老李的成绩摆在那儿,哪怕只有一个调动名额,也非他莫属。于是便对他说,你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在最近不要出事,到时候自然而然就调回去了;如果出了事,就会让调动受影响。我说这番话是有内心隐情的,譬如他要借用牧民私藏的猎枪那件事,一定会让他犯错误,所以我要提醒他。
老李下意识地说,目前让他头疼的,是那个小伙子想进入打猎队的事。他知道,改变那个小伙子命运的机会并不在他手里,而是在可可托海,如果他擅自做主让外人进入打猎队,上面会认为他违反规定,调回的机会就会化为泡影,他仍将在这里过着与牧民别无二致的生活,他的工人身份仍将是一个影子。
那天的风大,吹得我很快便看不清周围的景致,于是我拉着老李返回屋中,不再谈论那个小伙子的事情。事后我想,老李在那一刻已做出拒绝那个小伙子的决定,他好不容易得到了机会,不能因为那个小伙子,让命运之神转过身去,把希望之门关死。
那场风突然停了,戈壁上的一切重新恢复清晰。那司机开车走了,转眼便驶出很远。老李还想向那司机打听更详细的消息,以便更好地运作调动的事,但那司机说走就走了,老李站在那里有些失落。
我看着老李,觉得他在这个年龄不应该背负重压,但禁猎让他在内心急于突围,背上哪怕有再重的石头,他也要背起。
打猎队员都想让那个小伙子加入打猎队,但老李说,这个事情得由可可托海的领导说了算,而我们只是被派到这里打猎的工人,不能擅自让那个小伙子进入打猎队,否则就违反了原则。老李的话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大家便遂了他的意。
老李在后来对我说,他当时说完那番话,觉得内心一阵难受,便紧紧握住手,直至把手握疼,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几天后又刮起了风,戈壁在大风中像是不堪重负似的,被压得又低又模糊。老李得知那位司机带给他的是假消息,没有一人能够调回可可托海,闪烁在老李内心的闪电迅速熄灭。不但没有人能够调回可可托海,反而因为猎物不能满足可可托海所需,上面要求他们在不用猎枪,不捕猎保护动物的前提下,想办法再打猎三个月。同时,还通知打猎队,有几个招工名额,让他们就近招收条件好的牧民。
大风没能阻止住老李,他顶着大风出门去找那小伙子,他一直对那小伙子心存愧疚,现在有了招工机会,他要帮助那小伙子。然而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大吃一惊,那小伙子已经死了。原来,那小伙子被他们拒绝后,顶着大风跑到山上,坐在一块石头上掉眼泪。他痛苦地大声号叫,但大风中的大山连一丝回音都没有,反倒是大风淹没了他的声音。回去的路上,一阵风吹刮起一根树枝打在他脸上,他脚下一滑掉下了悬崖。起初他在挣扎,希望能抓住什么,但后来他放弃了,他的身体在大风中变得轻起来,像落叶一样落进悬崖。他的脸上有笑,是那种解脱和放松后的笑。
大风刮到老李身上,他感到有拳头在捶打着他。老李在事后对我说,那小伙子在大风中不幸命殁,让他悔恨不已。他经过一番比较,得出一个让他羞愧的结果:他在戈壁上待得太久,害怕自己被遗忘,所以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内心的希望,期待调回可可托海,而顺利回去的关键,是做到不出事,不犯错,不违反原则,所以他拒绝了那个小伙子。老李在多年后仍很后悔,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是自私的。
我也很痛苦,因为是我当时的一番话,让老李权衡利弊,下定了决心。要说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我。
那场风刮了整整十天,才慢慢停了。老李在后来与我闲聊时,好几次提起那小伙子,如果那小伙子当了打猎队员,就会成为城里人,现在也过上了幸福生活。但幻想归幻想,现实的大幕已经拉死,谁也无法把往事改写出新的内容。
后来,老李曾多次打听那小伙子的父亲,想见老人家一面,却一直未能如愿。
那场风停后,天一下子冷了。
寒冷让戈壁变得更加沉闷,积雪、石头和树木似乎都陷入了巨大的寂静。老李和打猎队员早已适应了寒冷,所以在那些天,我目睹他们利用原始方法,譬如在树上制作圈套,利用石头制作石夹,一次次猎捕尚未划入保护范围的野山羊,然后由老李开车运送到可可托海。
寒冷像一面看不见的墙,只要人迈出一步,就有一种被迎面撞痛的感觉。我为老李心生担忧,万一汽车在路上抛锚,他一人该如何是好?但他却毫无担忧,将大衣穿上后耸了耸肩,就似乎将寒冷顶翻在地,然后就开车走了。
天阴了下来,寒冷像是得到了一次施展手脚的机会,把地上的雪水冻成冰,就连早上刚刚弥漫过的雪雾,也在树枝上被冻成了长长的冰溜子。我们闭门不出,围着火炉聊天,等待老李回来。
三天后,老李回来了,他的胡须上凝结着一层白霜,与我们说话时才掉了下去。经他细说,我们才知道他在可可托海经历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
他一路开车向可可托海行进,冷空气虽然凝重,但老李的汽车像一把尖利的刀子,从中凿开了一条通道。进入可可托海小城后,笔直宽敞的马路,一排排楼房,拥挤的人流,还有戈壁上从未有的色彩、味道和光线,汇成一股暗流压了过来,让他无端地紧张。
向前行驶不远,老李看到了给他误传调动消息的那人,便对着骑在马背上的那人按了一声喇叭,然后指责他信口开河传出假消息。那人却不承认自己的恶意作为,骑马迅速离去。老李在那一刻很愤怒,恨不得开车去撞那人,但那人已纵马奔跑出很远,他纵然把油门踩到底,也无法追上。
车上的一只被击昏的野山羊,在颠簸中醒了过来,一跃跳出车厢在大街上乱跑,还发出惊恐的哀鸣。
空气在这一刻变得更冷,像是老李把戈壁上的寒冷携带进了这个小城。此时的老李,仍未压下被那人激起的怒火,加之又受到一只逃奔的野山羊的刺激,便觉得都是因为上交了猎枪,才会出现野山羊昏死的事情,如果一枪击中它,它还怎么能昏过去,又怎么能醒过来?他也为自己的大意感到羞愧,出发前他曾检查过所有野山羊,没想到还是忽略了其中一只。禁獵在这时犹如一记猛拳,不但将他打晕,而且还影响到了他的职业敏感。如果在以前,他摸一下黄羊身上的温度,就知道它们是否已经死亡,绝对不会出现死而复生的事情。
老李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不知道不再是猎人的自己,回到这个小城后会变成谁。但此时的他无暇寻找答案,街上的人很多,有的在看热闹,有的在大声喊叫,似乎声音里飞出了石头和刀子,要去砸去砍那只野山羊。气氛对人的影响,往往不可预估。那只野山羊让老李无地自容,它在众目睽睽之下奔跑,对他来说不是羞耻又是什么?再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运送猎物进城,却让这只野山羊跑了,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一股异样的感觉在他心里涌起,然后滋生出一股力量——他要开车去撞那只野山羊。它跑不过汽车的四个轮子,他只要一脚油门追过去,它的血肉之躯又怎能经得起一撞?
寒冷在那一刻化作一股沉闷的气息,先是撕扯着老李的内心,后又变成一股热流冲荡到他脑际,让他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冲动——他开着汽车追了上去。人们明白了老李的意图,纷纷避让一边,让他开车顺利通过。汽车在戈壁上撞死野山羊的难度较大,但在水泥地上就不一样了,它的四轮迅疾如飞,更重要的是老李可以灵活转动方向盘,不管野山羊跑向哪里都逃脱不了他的掌心。
没有风,但几片雪花被吹入驾驶室,在老李脸上浸出一股凉意,但老李却感觉不到寒冷。那一刻,城市、街道和汽车,像狠狠砸向那只野山羊的拳头,亦让他的心狂跳。他照准那只野山羊,踩下一脚油门便撞了上去。正如老李所想,野山羊经不起汽车的撞击,它被撞得飞起又摔下,头部着地后发出一声闷响,猩红的血流了一地。
寒冷在老车下车的那一刻,像一张大网一样裹住了他,但他却没有感觉到冷。他把撞死的野山羊提起,这是登记上交数字中的一只,必须放回那一堆野山羊中去。但是负责接收肉食的人却指责他没有一点同情心,居然那么残忍地撞死了一只野山羊。老李这才觉出自己的疯狂像一把刀子,在残杀一只野山羊的同时,亦摧毁了自己的形象。那人让老李把那只野山羊弄走,老李双手颤抖,觉得拽在手中的并非是一只野山羊,而是滑入黑暗深渊的自己。
老李开车撞野山羊的事情,很快便人所皆知,他在可可托海待不下去,便默默开车返回打猎队。他推门进屋时颤抖了一下,似乎巨大的寒冷仍然挟裹着他,他虽然是人回到了打猎队,但是灵魂却不知道在哪儿。打猎队员听说他开车撞死了一只野山羊,便用诧异的目光看他,他们不解老李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老李亦很困惑,想了很久才发出感叹,打猎打得太久的人,看见想逃跑的动物就会开枪,哪怕没有枪,也会干出和开枪一样的事情。
我为了安慰他,陪他出去散步,当他看见那辆汽车时,眼睛里面透出冷冰冰的神情,好像那是一辆无情、冷漠和罪恶的汽车,他再也不会碰它一次。
天气寒冷到极点,往往会孕育出大雪。几天后,一场大雪飘飘扬扬地落下,虽然戈壁因为一场大雪变得洁白,但彻骨的寒冷仍让人望而却步,不敢出门。
因为寒冷,那辆汽车再次让我们经历了一次痛苦。
那场大雪持续了四五天,我们苦苦挨着大雪天的孤寂和沉闷。一天晚上,一只野山羊在外面叫了一夜,其哀鸣之声,凄楚之调,让人听得心颤。老李说它真是一只可怜的野山羊,如果它被冻死,会被大雪一层层覆盖,直到积雪融化时才会被人或野山羊发现。
大家忍受着寒冷,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便开门去看那只野山羊,它冻死在汽车旁边,一位打猎队员用手一碰它,它像石头一样滚到了一边。
这时候我们发现,汽车驾驶室的门没有关好,在半夜被大风刮开了,可看到打猎队员遗忘在驾驶室里的羊皮大衣。他们愣怔片刻,便议论野山羊是很聪明的动物,为何不钻进驾驶室,把羊皮大衣扯到自己身上取暖?
老李一直没有说话,但此时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便对大家说,野山羊恐惧汽车,它哪怕冻死也不会钻进驾驶室。
天气似乎更冷了。
意外發生的事件,以及人在戈壁上的处境,都会将孤独无限放大。所以,在戈壁上的人常常会有一种期待,那就是盼望阳光。只要不下雪,不刮风,就一定会有阳光。有阳光的日子不仅暖和,而且人也会变得愉快。
那场雪很快就融化了,阳光照着戈壁,远处的雪山更加晶莹,近处的沙丘更加凝重。打猎队员出出进进时,有意识地仰起脸让阳光晒一晒脸,他们将此称为“晒脸”,常年在戈壁上的人都有这一习惯。
一天,老李突然不见了。
明亮的阳光,让戈壁上的路变得无比清晰,但这些路纵横交错,老李踏上其中任何一条,其结果都会不一样。我担心老李因为受刺激太多,干出失去理智的事情。直到晚上,随着老李回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一只白鹿出去的。
那只白鹿被牧民传说了很久,人们都渴望能一睹它的神采。打猎队员则更想捕获它,他们在以前捕获的都是普通鹿,如果捕获一只白鹿,在同行中将获得很高的地位。老李比打猎队员多一个想捕获那只白鹿的理由,他们这批人被可可托海人遗忘了,如果捕获一只白鹿回去,会在可可托海引起轰动,他们就会受到关注。
老李在以前曾猎捕过鹿,但都是普通的鹿,它们被子弹击中后倒在地上抽搐,不费周折就成为他的猎物。有一次,他遇到一只聪明的鹿,几经诱惑和射击都无法把它击倒,他看见附近有一条水渠,便开枪把它逼向渠边,在它欲跳过水渠时连开两枪,惊吓得它掉进水渠。他从容开枪,渠水浸出一片红色,那只鹿便浮在了水面。
普通鹿容易捕获,白鹿未必能轻易得手。老李担心打猎队员碍事,决定单干。
阳光是太阳对大地的无私赏赐。那天早上,老李悄悄出门后,突然觉得阳光比平时明亮了很多,戈壁亦似乎变得亲切了很多。是一个好日子,老李内心欣喜,随即加快了步子。在半路上,老李遇到一位哈萨克族猎人,猎人示意老李可取走他挂在马身上的猎物。老李不解,那位猎人告诉老李,哈萨克族有一种向猎人索要猎物的习俗(哈萨克语称为“斯热阿勒合”,意思是,认识后就是最好的),说的是猎物属于草原上的每一个人,猎人是代表大家前去领取的,在路上碰到可尽管索要。多少年来,猎人们自觉遵守这一习俗,并坚信给陌生人赠予猎物,会得到神的保佑,因为陌生代表意想不到的福祉。
老李觉得猎人对陌生人的慷慨赠予,是对福祉的期待,便取了一只松鼠。老李相信,只要一方天地丰富,人心便必然自足;只要人心自足,便必然能够向神。
分别时,猎人对老李说,如果你捕获了白鹿,听我一句劝,千万不要动它的头,有一位猎人捕获了一只鹿,为了把鹿角完整取下,砸碎了鹿头,结果第二天他的头肿得像气球,似乎戳一指头就会流出水。他害怕了,把那只鹿的尸体拼凑完整埋了,头才消肿了。老李想,如果真的捕到了白鹿,他可以不动它的一根毛,因为他要的是捕获的事实。他想,我是不是太疯狂了?但他又觉得不能错过白鹿,否则他再也不会得到机会。
太阳升起,明亮的阳光照彻大地。老李内心澄澈,觉得这个有明亮阳光的日子,会让他的猎捕变得更加完美,他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犹如是神赐,他会得到力量,亦会分外顺利。他对白鹿出没的地点和时间烂熟于心,他悄悄潜伏在草丛中等待。到了傍晚,阳光犹如被稀释过一般,厚重而又浓烈地压在山壑间。老李的运气不错,他等到了那只白鹿。它浑身雪白,迈着轻盈的四蹄,犹如高贵的公主在散步。贪婪在那一刻像大手一样推了他一把,他一阵冲动,便甩出套绳网住了白鹿。精心设置的计划实施得有条不紊,白鹿挣扎一番后只剩下哀鸣。他准备捆绑白鹿,突然发现它腹下有两只小鹿,白鹿此时极力阻挡他,是怕他伤害那两只小鹿。
白鹿和那两只小鹿犹如难负命运的棋子,随时都会陷入死局。
明亮的阳光,犹如一种圣洁的展示,让老李从中读出了道德、仁义、行为的意义。老李想,小鹿大概出生没有几天,没有了大鹿如何活得下去?理智在那一刻驱散了他内心的贪婪,而仁义又犹如开放的花朵一样,在他内心绽放出馨香,他决定放走那只白鹿。但白鹿已受到惊吓,一蹄子踢到他腰上,疼得他大叫。无奈,他从腰间抽出刀子去割网绳,白鹿看到刀子蹦跳得更加厉害,一头将他撞倒在地。他觉得腿上一阵炙烫,很快便转为剧痛。他低头一看,才发现他受到白鹿撞击后,刀子鬼使神差地刺进了他的大腿。命运突然开出恶之花,一阵恐惧自内心弥漫,他的伤口更疼了。他想把恐惧从内心压制下去,一用劲才发现无济于事,恐惧像魔鬼一样在他身体里乱窜,他双唇颤抖,牙床磕出啪啪声响。
阳光不再明亮,在光影的移动中倏然流逝,很快变成了凝重的夕光。但夕光也不会停留太久,很快被暗处升起的黑暗吞没,并一起坠入了黑夜。在这一刻,博弈的局势神秘转变,老李从杀戮者变成了弱者。他用手握着刀子,理智告诉他不能把刀子拔出,否则他的血会迅速流干,会躺在这儿再也起不来,也永远醒不来。血在他手上浸出一股温热感,他这才知道人流出的血是热的。他苦笑一声,用如此悲惨的方式获得的体验,代价实在太大。
白鹿身上闪过几片光芒,这一变化与夕光无关,而是它毛色在这一刻的光晕中的反射。它咬断套绳后获得了自由,扑闪着长睫毛看着老李。老李无奈地看着它,内心冒出白鹿不可亵渎的想法。他内心又涌起一阵恐惧,握着刀子的手又感觉到一股温热,不用看,又有血流了出来。
夕阳落下去了,戈壁上的最后一丝阳光,像是完成了使命似的,归入了山后的巨大寂静之中。白鹿无奈地在老李身边走来走去,少顷,它仰头一声又一声嘶鸣起来,不知是何用意。老李动不了,只能就那样看着白鹿。他很悲哀,命运把他推到了死亡深渊的边沿,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一头栽入进去,他不甘心这样的结局,但却必须接受。
白鹿的嘶鸣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大家向它包围过来,它扬起四蹄把我们甩在身后,我们不放弃,遂紧追过去,便发现老李受伤了。两名打猎队员背着他返回驻地,让他及时得到了医治。
一次贪婪的掳掠,是恶的膨胀,如果顺利实施,老李就可以达到目的,但是那把刀子在那一刻,让他的身体成为那一事件的承受者,并暗示那是一场要付出代价的冒险,或者是神对他的惩罚。
那一刻,阳光完成了对大地的照耀,那只白鹿犹如被神引导,走向善的一面,化解了一场危险。在这件事中,白鹿成為至关重要的行动者,它的意图、行为和目的,闪烁着圣洁的光芒。
阳光留下美好的记忆,但也留下谜团。老李在后来问过我,那只白鹿在那天引来打猎队员后,人们忙于救他,没有人注意到它和那两只小鹿去了哪里吗?那件事太神奇,我找不出答案。也许它们悄悄离去了,也许它们还有更为隐秘的隐藏方式,人是想象不出来的。
在那个阳光明亮的日子,白鹿是神,老李在后来一直坚信不疑。
老李伤好后不久,春天就来了,戈壁上不时会飘下一场春雨。但毕竟是在戈壁上,雨水落下后很快就会蒸发,沙地上只留下皲裂的痕迹。
又一场春雨落下时,传来让打猎队返回可可托海的消息。
那一刻,我发现老李有些紧张,似乎有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要把他拉入不可知的去处。禁猎之痛,猎人的终结,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了,他难免要犹豫、忐忑、纠结和徘徊。老李这一回去,就不再是猎人,其打猎生涯就真的画上了句号。
特殊的日子总是出乎人的意料,那场春雨居然持续了两天。那两天打猎队员在收拾东西,他们偶尔会望一望从天而降的雨丝,脸上浮出焦灼的神情。他们想急于回去,但不知一场春雨是否是对他们的挽留?我的目光一直在老李身上,我发现他内心的挣扎和不屈,已经难以抑制地爬到了脸上。他难舍这么多年的打猎生涯,渴望事态能够转机。但他的幻想最终化为泡影,禁猎和收缴猎枪已成事实,他们的命运已变成清晰的句号。
一夜春雨让人沉入酣睡之中,第二天早上,老李又神秘失踪了。
有风把雨水吹得歪斜飘摆,但最终仍落进地上的水洼里。我在第一时间内断定,因为猎捕白鹿失败,老李在失落中又生发出了欲望,做出了不理智的冲动行为。我有好几次与老李交谈时,发现他虽然能够接受禁猎和收缴猎枪,但他却压制不住最后的渴望,想再打一次猎,哪怕打不到一只猎物,但只要把走了多年的路再走一遍,他将顺从命运,微笑收场。
大雨哗哗而落,似乎在急切地诉说着什么。我内心莫名地紧张,多日来我一直担心老李会去找那位猎人,借猎枪出去打猎,看来他这次是要来真的了。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老李已挣脱捆绑在身上的绳索,要向着深渊纵身跳入。在我看来,那是对黑暗世界的坠落,但对他来说却是一次激情飞翔。
所有的事,与上次白鹿事件一样,我都是在后来才知道详情的。譬如那把猎枪,在上次因为我从中“作梗”,让老李的计划泡了汤,但他一直没有死心,而且更加小心谨慎,终于在昨晚悄悄找到那位牧民,以两颗狼牙、一颗狼髀石和一张狼皮达成协议,借那位牧民的猎枪使用一天。那位牧民强调,不管能不能打成猎,都必须把猎枪带回。老李承诺,哪怕他回不来,也要让猎枪回来。那牧民马上制止住他,那样的话不吉利,不讲为好。
老李只想最后再打一次猎。
老李在后来对我说,他作为一个资深猎手,当无力挣脱命运的绳子时,便失去理智开始了挣扎。老李最后的挣扎是在那天早晨开始的,一场雨还没有停,雨水落在他身上,浸出一股凉意,似乎在告诫他不可前去,应该返回。他在那一刻觉得手中的猎枪很沉,用手掂一掂,猎枪仍是熟悉的重量,他这才知道并不是猎枪变沉了,而是自己的心事重了。
老李没有回头,大雨犹如一道厚重的阴影,遮蔽了他的身影。渐往前走,他觉得双腿无力,每迈出一步都颇为吃力。至此他才明白,禁猎只是形式上的终结,而他还要接受被抽走内心力量,无奈地结束狩猎的事实。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老李找不到答案,眼睛却已经湿润。他苦笑一下,遂又向前走去。他的运气不错,虽然春雨让山谷弥漫着大雾,但他很快碰到了一只盘羊。奇怪的是盘羊看见老李后并不惊慌,亦不转身逃离,而是从山顶向他冲了过来。他瞄准射击,盘羊轰然倒地毙命。这时,山顶上传来“咩咩”的痛叫声,他看见四只小盘羊已爬到山顶,才明白被他打死的是一只母盘羊,它迎向他的枪口,是为了赢得让四只小盘羊逃命的机会。
雨水落进老李衣领,他冷得颤抖起来。按说,母爱在那一刻会唤醒他的良知,但他长久猎杀的心性已冷如冰霜,加之最后一次打猎刺激了他,所以他无法冷静,对着四只小盘羊扣动了扳机。因为距离太远,小盘羊没有被击中,很快在山顶上消失了。
下午,雨仍然绵密地下着,老李用手捋了捋被雨水淋湿的头发,突然发现不远处的山冈上站着一只北山羊。他冷静地开了枪,北山羊应声滚到了山底。他在一丛灌木中找到了北山羊,它挣扎着站起来怒视着他,目光里有一股让他骇然的愤怒。他心里涌起一股更热的东西,再次开了一枪,北山羊的身上喷出一团血,却仍然怒视着他,像是要战斗到最后的勇士。几分钟后北山羊轰然倒下,他又看到了它的眼神,里面仍然透着愤怒。他用刀割断它的喉咙,直至北山羊的眼睛闭上,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动物的愤怒刺痛了他,他觉得如果不割断北山羊的喉咙,自己就会被它眼睛里的愤怒击倒。在那一刻,他是一位冷漠的猎人,因为多年的狩猎,已使他心硬如铁。
雨时停时下,像是与谁在持续一场不动声色的较量。白狐很神秘,老李在山里转了一上午都不见它们的影子。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但仍把牙咬得发出脆响,好像心里的想法就要用牙紧紧咬住,否则就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