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梁实秋有篇文章《雅舍》,写他在四川住过的房子。
雅舍在山上,条件不怎么好,可梁先生认为它雅,“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
我对乡下人的雅舍,最直观的印象是漏与透。
两次下乡采访,都是在农人的蟹塘。
蟹塘旁边是养殖户住的房子,一溜筑在蟹塘水边,都是自己搭的,普通的砖瓦平房,有烧饭灶披间、摆桌子的堂屋、供人休息的床铺间,还有柴房、农具间和鸡舍。
这些人从春天开始便住到水边,他们开始投苗养蟹,吃喝拉撒在蟹塘边,旁边有边边角角的菜地,种些青菜、芫荽、辣椒之类的蔬菜。
中午来了客,会留人在雅舍吃饭,此时若是阴天,女主人大概会挎个篮子,下到屋后的坡地里,冒雨剪绿韭。
村里有比这条件好了许多的房子,还是二层小楼,可是他们却不去住,而是要住在塘边,养蟹看塘,一举两得。
我惊诧他们蟹塘边的房舍,在迷人的春天和醉人的秋天也是雅舍。
房屋飘着袅袅的炊烟,母鸡在窝里下蛋,房子有着乡间特有的氤氲草香,我称它们是水边的雅舍。
水边的雅舍,临水有红蓼花,那种嫣红,透过摇曳的花,回过头来看水边的窝棚,有着人间烟火气息。
看西瓜的棚子也是雅舍。记得好多年前,路过一块西瓜地,瓜主人搭高架的棚子,棚子上有茅草屋顶,主人把铺搭得老高老高,睡在瓜棚里,居高临下,可以观察西瓜地里风吹草动。
我六岁时,随外祖母在乡下住过那种以泥着墙,麦草作顶的草房子。
那时,外祖母带着我去苇塘深处去看她的一位长辈亲戚,晚上就住在草房子里。
傍晚时分的苇塘深处,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我跑出屋外,看蚂蚁搬家,同时按照外祖母的吩咐,把窗户放下的草簾子拴好。
半夜,睡在床上,听雷声雨声,大雨落在苇塘里,偶有闪电亮起。那个在苇塘深处高墩上的一间草房子,是我童年记忆中的雅舍。
我从前住过的房子,不是雅舍,在一条马路边上。房子老旧了,轮到我住时,怕有百年历史。
为什么童年在小城居住的老房子,我没有把它看成雅舍?
是因为它缺少什么,缺少它作为一间诗意房子所需要的软硬环境,它是属于市井的一部分,真正的雅舍在老巷子里。
老巷子里的房子,春红晚白。青砖黛瓦,它们称得上是雅舍,花枝月影投射到木格门窗上,雅得朦胧又安静。
古人的房子多雅舍。
清人魏禧为其弟新落成的房屋写《吾庐记》里说,吾庐在翠微峰上位置最高,群山围绕,高高低低的田地,交错其下,极目四望,大约有几十里。他又顺应地势,将小径折成三段。
松声迎风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这些花叶,掩映于径下,用曲直不一的木条做成栏杆,涂上了蚌壳灰,它的光泽便闪烁在林木之间。
现在有一种说法,认为民宿是雅舍,那些民宿建在山间,抬头便可见山,推窗揽入云雾,住一宿价格不菲。
我要一间有樱桃树的房子。旁边还长些其他树。
有人觉得几棵石榴,五月榴花照眼明,主人多子多福。也有人喜欢枇杷。枇杷这东西俗,长在哪家入乡随俗,雅舍里的孩子,远走他乡,在怀念雅舍时,会想起故园蚕老枇杷黄,它是与乡愁联结在一块的。
我喜欢樱桃,齐白石画中的那种樱桃,让人看一眼能够静下来的那种软红。
感到安逸、妥帖的房子。一躺下,就呼呼睡得着的地方,是真正的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