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艳菊
夏日里滞闷燥热,人的胃口也呆滞了。这时候,分外想念一种叫凉粉的食物。滑滑的,凉凉的,酸酸的,香香的,真是人间美味。
很多情况下,人间美味并不是多高级复杂的,而是来自民间最质朴的食物。那是味蕾上的一种美妙记忆,光阴之下人间万象里磨出的一段清凉时光。
午后的村庄是寂静的,蝉在树上依旧欢快地鸣唱,听起来却总有些寂寞。长长的胡同也是寂寞的,空落落。胡同口的青绿大树,浓郁郁,一大片树荫落下一场清凉凉的期待。
期待什么呢?大人们在屋里午睡,我们小孩子躺在床上闭着眼却睡不着,坚着耳朵听胡同里的动静呢。“凉粉……凉粉……”卖凉粉的梁伯伯终于来了,他沙哑浑厚的吆喝声在幽寂的胡同里响起时,在我们听来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我一咕噜爬起来,手里紧紧攥着早已准备好的钱,欢喜地跑出院门。梁伯伯已经在胡同口的树荫下摆好凉粉摊了。凉粉摊很简单,梁伯伯是邻村的,他就挑着个扁担,一头放凉粉,一头放碗筷、蒜汁、醋、香油。梁伯伯是个慈善的人,我们都喜欢他。他的身边围了一群孩子,闹哄哄的,他总是好脾气地说:“好孩子,不急不急,都有份。”
我们挤过去,看见如玉一样晶莹莹的一大块凉粉,急切切地嚷嚷着:“来一碗凉粉!来一碗凉粉!”这时的梁伯伯总会抬起头,笑眯眯地答应着:“好嘞!好嘞!”他像自己的亲人,任何一个孩子在他面前都不会受到怠慢。
也有馋嘴的大人来买凉粉,却不在大树下吃。我们小孩子是绝对要凑这个热闹的,一个个端着白瓷碗,歡快地吸溜着玉凉粉,开心极了,像是在参加一个盛大的宴会。在寂寥乏味的村庄里,这样的一个凉粉宴就像一位不苟言笑的长辈突然笑了一样令人快乐并热切地期待。
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梁伯伯在一个雨天摔到了沟里,腿受了严重的伤,再也没有来过我们村庄。
小孩子们从热热切切的期盼到失望,哭闹,几个大人也终于耐不住,拎着几样东西去邻村看望梁伯伯。
大人们回来后,我们又有了凉粉吃。原来大人们学会了梁伯伯的手艺。他们说,梁师傅真是好人呢,一定要教他们做凉粉。他们本来只是看看梁师傅啥时候能再来卖凉粉,不想学呢,这不是抢人饭碗吗?
没多久,村庄里几乎家家都学会了做凉粉。小孩子们再也不用支棱着耳朵听胡同里的吆喝声,可以美美地睡一个午觉,然后一觉醒来,堂屋的饭桌上已经摆着晶莹剔透的凉粉了。
悠长的胡同更加寂静了,不过很快又热闹了起来。不知道哪个孩子最先起了头,把凉粉端到胡同口的大树下吃,说是只有在那里吃,才能吃出凉粉的真正味道。我们紧跟着也都去了大树荫下,欢欢喜喜地扒拉着玉似的凉粉,心里面却掠过梁伯伯笑眯眯的样子。
梁伯伯的腿早好了,听说他去外地卖凉粉了。很多年过去,我们却不曾再见过他。
直到有一年夏天,我到朋友读书的城市去玩,在路边树荫下休息的时候,一回头竟看到了梁伯伯。他老了,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笑眯眯的和善模样,我永远记得。他还在卖凉粉,不挑担子了,骑着三轮车。
“梁伯伯,来一碗凉粉!来一碗凉粉!”我用浓重的方言向他急切嚷起来。梁伯伯先是一愣,然后哈哈笑起来。他认出我来了。他说,丫头,你们长大了,我一直记得你们那群孩子。我年轻时做过错事,很多人都瞧不起我。我出去学了做凉粉的手艺,到过不少村庄,只有你们最热情,不计较我的过去,让我渐渐有了活着的自信。
我终于明白当年梁伯伯执意教大人们做凉粉的原因了,他不怕抢饭碗,而是怕这份情意不能偿还。
“来一碗凉粉!来一碗凉粉!”从小孩子们热切的嚷嚷声里,梁伯伯看到了自己的被需要和被尊重。胡同口的青绿大树荫下,于我们小孩来说,不过是一段快乐的时光;于梁伯伯来说,也许是人生希望的开始。
(责编 许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