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汇
我去他老家寻找他的时候,他早已离开。
大名到大都,逾千里之遥,幸有运河连接,舟船便利。某年某月某日,王和卿挥别故里,从此成为一名资深北漂。
北宋时的大名府,是与京城开封府遥遥相对的陪都, 颜值极高,《水浒传》里多有描述。至王和卿生活的元朝前期,为便利南粮北运,忽必烈对运河截弯取直,使得该区域的运河主航道东移,大名府这个因运河而兴的黄河以北重镇,也冷清了许多。
当局者疏浚修直了运粮的水路,却堵塞了读书人晋身的通道。元前期科举暂停,让多少饱读诗书的学子们徒生绝望。所以,失落的不光是大名府,还有读书人,而且元统治者把汉人划归为四等人中的底层。
大名府、读书人、汉人,王和卿集三个“失落”因素于一身,他不会不明白,这一去凶吉未卜。外王内圣的儒家文化浸染出的一腔壮志,以儒仕进此路不通的残酷现实,在二者矛盾冲突中,个人抱负冲淡了现实的阴霾,王和卿如一只从秋季飞往冬季的蝴蝶,明知环境悲催,却毅然决然前行。
二十一世纪一个烂漫花开的春天,我站在大名县城东卫运河边,看着沧桑疲惫的河水,倾尽遐想也无法还原出王和卿当时离开家乡时的心境。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既没有飞蛾扑火的悲劇,更没有花团锦簇的优待,只有自生自灭的冷处理。你来与不来,当局者的庙堂都在大都戳着,冷遇是宫殿凉冰冰的高墙,王和卿仰望再三,只得转身走向寻常巷陌。
游牧文化与农耕文明交融的政权,儒家文化与市井文化交融的元曲,融合与变异共生的年代,一切变异都艰涩而又堂而皇之地滋生着,王和卿也在变异中挣扎。
可王和卿毕竟是王和卿,虽未在庙堂觅得一抔沃土扎根,却在广寒贫瘠中另辟蹊径、兀自绽放,并且有了关汉卿这样可以推心置腹的铁哥们,即便沉滞下僚,也不枉此行北漂。
文学是政治的配角,文人是政客的配角。在汉儒文化一直被视为正宗的时代,游牧文化是配角;在元初文学史,王和卿是关汉卿的配角。
关汉卿是公认的元散曲的大家和元杂剧的奠基人。能与关汉卿这颗响当当的铜豌豆碰撞出友谊的火花,可见王和卿也是成色十足。后人研究认为,王和卿艺术才华足以与关汉卿比肩,遗憾的是,王和卿流传下来的远没有关汉卿那样丰厚,仅有小令二十一首,套曲一套,残套两首。但这并不妨碍后人对他的认可,元钟嗣成《录鬼簿》把他列入“前辈名公”,称他为“王和卿学士”, 天一阁本称他为“王和卿学士”,孟称舜本称他为“王和卿散人”,明代朱权《太和正音谱》 “词林英杰”仅一百五十人,王和卿就位列其中。
王和卿留给后人的形象是放荡不羁、嬉戏人生,这是根据他流传后世极其有限的资料转述得出的。但公认的有三点:一、他是元初著名的散曲家。二、他的性格幽默诙谐,元陶宗仪《辍耕录》中说:“大名王和卿,滑稽佻达,传播四方。”三、他是关汉卿的铁哥们,《辍耕录》还记载:“时有关汉卿者,亦高才风流人也,王常以讥谑加之,关虽极意还答,终不能胜。”王和卿与关汉卿不仅是铁哥们,而且在斗嘴戏谑时,王和卿总是胜关汉卿一筹。王和卿比关汉卿早逝,传说:“王忽坐逝,鼻垂双涕尺余,关来吊,乃以六畜嗓病嘲之,人因戏关云:你被王和卿轻侮半世,死后方才还得一筹。”由此可见王和卿的机智和伶牙俐齿,也看出王和卿与关汉卿的友谊深重。
王、关“二卿”既是怀才不遇的惺惺相惜,也是书生意气的脾气相投,更是穷酸文人潦倒时的抱团取暖。他们流连于勾栏瓦肆,行走在市井花巷,吟唱出不同的声音。貌似俚俗粗陋却满含人生辛酸,看似麻木浪荡却不乏钻心的痛点,把唐诗宋词流淌过来的一派曦曦高蹈,变异出了具有元代特色的文学品种——元曲,有唐诗宋词的基因,更有民间俚语的胚胎,少了象牙板的雅致,多了铜鼓铁板的铿锵。
无心插柳柳成荫,人们记住了关汉卿,也记住了王和卿。
有人对唐诗宋词崇尚倍至,对元曲嗤之以鼻,好似文学的江河流到了元代突然变得低俗浑浊起来,也把王和卿看作了低俗浑浊的肇始者之一。当然不能否认王和卿作品中俗陋的存在,像《咏秃》《咏俊妓》《胖妓》《偷情为获》《胖妻夫》,秃子、妓女、偷情、做爱等,过去一些根本不能入流的题材,王和卿却津津乐道。但是,常在河边站,定有湿鞋时,一帮整天流连于勾栏瓦肆烟柳花巷的落魄书生,在那样的环境逼迫之下,很难要求他们文绉绉的绝对纯净。何况,元曲的底色就是以俗为美,就像现在的东北二人转,起自底层,即便改良,也难以绝对抹擦干净底色。在王和卿身上似乎有北宋时柳永的影子,不过,即便是长期流落底层郁郁不得志的柳永,后来也按硬杠杠成了个小官。北宋文人待遇优渥,晋身有道,元朝的文人只有羡慕的份儿。
扒开“俗”的覆盖,我们就会发现俗并不是王和卿的全部,在俗的包裹中,会体味王和卿大俗之美的犀利和不屈。王和卿的代表作《咏大蝴蝶》便是最有力的诠释:
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地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
蝴蝶是文人笔下的古老意象,以本人有限的阅读,自古及今,写蝴蝶最出彩的当属庄子和王和卿。“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周梦见自己化为蝴蝶,梦醒后已辨析不清自己与蝴蝶的区分。梦里与梦外,幻化与现实,灵魂与躯壳,庄子千古不朽的蝴蝶梦,到了元代被王和卿“弹破庄周梦”,荒诞中有现实,夸张中有指向,戏谑中有投枪,蝴蝶一样的花花公子和恶吏贪官的丑行淋漓尽致披露于世。
今天读《咏大蝴蝶》,依然新奇惊世。因为我们习惯了蜂飞蝶舞的绚丽粉饰,即使有化蛹为蝶的励志,也常常难抵《梁祝》化蝶悲情的缠绕,遑论王和卿“大蝶”的犀利。
是的,《咏大蝴蝶》是一把奇特的尖刀,挑破了庄周的蝴蝶梦,更剥开了现实的画皮。行走底层,难免放浪形骸,可王和卿并没有醉生梦死,他漂泊的心没有麻木成酒囊饭袋,一直鲜活跳动着。怒骂权贵的《长毛小狗》更是痛快淋漓:“丑如驴,小如猪,《山海经》检遍了无寻处。遍体浑身都是毛,我道你有似个成精物,咬人的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