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州古镇行

2019-09-25 06:19十年砍柴
同舟共进 2019年8期
关键词:泽州泰来于谦

十年砍柴

明隆庆四年(1570年),大文豪王世贞被朝廷任命为山西按察使(主管一省之治安、司法),他从家乡南直隶太仓州(今江苏太仓)起行,其著有《适晋纪行》载:“过大江,北道齐鲁,历汴抵卫,出修武,发宁郭驿,三十里抵清化镇。山西之冶器集焉。”

清化镇今天为河南博爱县县城,明代由怀庆府首县河内县管辖。自古为山西经由太行陉(又名丹陉,丹水由此出)抵达中原后的第一个大集镇。凤洲先生看到的“山西冶期集焉”的景象,说明此镇在明代时已经是山西铁器运到中原进而销售到全国的集散地。此镇因晋东南的铁器交易而繁华,乃是地利使然。从此镇北行到万善驿,便进入到沟通豫、晋两省的孔道太行陉。走过四十里的古羊肠道,就进入到晋城盆地。

明清时期中国北部的冶炼中心泽州便在此处。泽潞商帮曾在明清两代能量颇大,在全国有着重要的影响。明代沈思孝在《晋录》中如此记载:“泽潞豪商巨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能称富。”泽即泽州府,辖地基本上相当于今天的晋城市。潞乃潞安府,辖地略等于今天的长治市。二府雄踞晋东南,太行八陉中有太行陉、白陉(孟门陉)、滏口陉通往华北平原。

2019年5月上旬,我第一次来到晋城泽州县。在泽州几日,我在古镇和古村落之间访古寻幽。

【遥想“九州针都”的往昔荣光】

为了叙述方便,先介绍一下当地的地名沿革。泽州在明代为省直隶州,清雍正六年升格为泽州府,為了避免府、县同名,将原泽州直管的地区改名为凤台县,凤台是泽州府附郭县(即府城所在地,也是首县)。泽州府辖凤台、高平、阳城、陵川、沁水五县。民国建立后,废府存县,1913年,因安徽亦有凤台县,北凤台县改名为晋城县。1985年,晋东南地区撤销,成立省辖地级市晋城市,原县级晋城市的行政区域分为城区、郊区两个市辖区。1996年,晋城市郊区改名为泽州县。也就是说,今天的泽州县和晋城市城区,即清代雍正六年以后的凤台县辖区。历史文献中凡说“凤台县”凤邑”,指的就是今天的泽州县和晋城市城区。

漫步在泽州古镇的街巷,让人不禁遥想当年冶炼作坊林立,火光四溅中,一件件铁器打造成功,被泽潞商人远销海内外。

太行山由西向东,再折向北,泽州府就处在太行由南向北拐弯的角落里,可谓闭塞,为什么在明清两代会产生繁华的工商业呢?原因很简单,是自然条件使然。

泽、潞二府,在太行山的北麓和西麓,山多而水急,可耕地少又灌溉不便,不利于农耕。明代万历年间《泽州志》说:第其土不甚沃,高岗多而原隰少,人口废居逐末作,而荒于耒耜。”“末作”就是指商业。不独泽州,中国许多地方田地少、不利耕作而促使当地居民投身工商业谋生,如浙江之温州,安徽之徽州。又因为泽州盛产煤炭和铁矿石,有着发展冶炼业得天独厚的优势。

大阳镇处在泽州的西北部,北通高平,东至陵川,西近沁水、阳城,南面则是泽州府城,处在五县的中心位置。此地是丘陵地带,地势平缓开阔,没有太行山区的险峻,适宜于煤炭的转运和冶炼作坊的建造。大概是这些因素,使其成为明清两代重要的冶炼中心。德国地理地质学家李希霍芬1869年末从洛阳来到晋城,实地考察大阳镇后说:在欧洲的进口货尚未侵入以前,是有几亿人从凤台县取得铁的供应的……大阳的针供应着这个大国的每一个家庭,并运销中亚一带。”大阳“九州针都”之称在当时乃名副其实。

古镇保存得很完整,走在街巷之间,清代民居处处可见。只是而今偌大的古镇显得安静,老宅院前,总能见几个老人坐在午后的阳光下,似乎在追忆往事。我眼前幻化出几百年前古镇来往客商摩肩接踵的景象。李白在《秋浦歌》中描写的冶炼场景:“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据镇史馆一份资料介绍:“大阳古称阳阿,历史上秦皇在此置县,汉承秦制且封侯于此,西燕设此为郡,它先后为县、侯国、郡的治所长达八百余年。大阳明清时期仕官如林,当地民谣‘有官不到大阳夸,‘大阳出了三斗三升芝麻官,都真实的反映出了当时大阳的文运盛兴,仕官迭出。”由于城池寨堡、民居商宅、楼阁津梁、寺庙祠庵等众多,大阳又被称为“中国古城镇活化石”。

熟悉明史的人想必知道洪武年间有一位叫茹太素的高官,被明太祖下令打屁股。茹太素便是大阳镇的人,举人出身,《明史》对他的评价是“以平允称”“抗直不屈”。他有个特点,写奏章长而冗杂,洪武八年(1375年),他上书皇帝,“因陈时务万言,文词繁琐”,“太祖怒,杖责于廷”。

山西人之倔强在茹太素身上表现得相当突出——挨了一顿廷杖,还不吸取教训。洪武十八年(1385年)九月,茹太素擢升为户部尚书,他刚直不屈,屡濒于罪,“帝时宥之”。一日,皇帝在便殿设宴,赐给他酒,并说:“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意为朕可以用金杯赐你喝酒,但是你不听话,锋利的刀剑可饶不过你)太素叩首,续韵对曰:“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意为我只是一片丹心报答国家,恐怕不能避免要激怒皇上了)皇上恻然。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这两句话赤裸裸地表达了朱元璋的冷酷无情和刻薄寡恩,这也是皇权制度的必然逻辑。泽州县大箕镇的富商家族王泰来的兴衰,亦可佐证这一蛮横的逻辑。

【曾富甲天下的泽璐商帮】

大箕镇在泽州县的南部,有207国道穿过,自古是从河南济源翻越太行山到晋城的要冲之地。这样的地理位置,也使得当地人在明清两代走出去经商者多,而不乐于在老家耕种。

明人沈思孝在《晋录》中说:“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来大箕之前,我听说此镇正是“泽潞商帮”的代表或曰领头人王泰来的故乡。我原以为王泰来是一个巨贾豪商的名字,经当地王泰来研究会专家的介绍才知道,王泰来是王氏家族几代人经商采用的商号名,相当于一个家族公司的标志。

“王泰来”这一巨商家族的开创人是王自振,字鸿宇,壮年时在今天河南安阳一带经营盐业。此时正值明末清初,农民起义军纵横中原大地。与泽州隔着南太行的豫北粮仓怀庆府饱受兵燹之祸,李闯王的军队多达七次进入到怀庆府。

李闯王的军队最后一次入怀庆府,是崇祯十七年(1644年)十月。此时已是崇祯帝自缢煤山后七个月,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将李自成赶出北京城并一路追击。李自成为了扭转败局,集结两万精锐,在怀庆府对清军进行了反攻。

这是李自成的大顺军最后一次大规模的作战,济源、孟县等地先后落入大顺军之手,清军提督金玉和战死,清军卫辉总兵祖可法被围困在沁阳。清朝摄政王多尔衮急忙将已进入西南的大将、亲弟弟多铎调回来驰援怀庆。多尔衮通过这场战争认识到,清军最大的敌人是李自成的军队而非偏安于江南的南明部队,于是改变战略,先集中兵力消灭李自成的大顺军,再腾出手收拾南明。

连年残酷的战争给怀庆府带来深重的灾难,商人纷纷逃亡,战争过后盐税平摊到普通百姓头上,民众苦不堪言。王自振抓住这个时机,主动向官府请求来经办怀庆府一带的盐业,自然也就由商家来负担盐税。如此,百姓之苦得以解除,官府也收上了盐税,王家则大获其利,并赢得了新政权的信任,在河南盐业界立住了脚。

清代早期,王自振的子孙颇有作为,将祖先的基业发扬光大,积累了巨额的财富,也通过捐官取得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并积极参与社会公益事业。如王自振的长子王璇不惜工费,重修了中原到泽州的太原古道,变羊肠为坦途。王璇的长子王廷抡官至山东盐法道,次子王廷扬官至工部左侍郎。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泽州闹饥荒,王廷扬运粮几千石放赈。康熙六十年(1721年),朝廷用兵准噶尔,王廷扬助饷二十万两,雍正元年,又捐银十万两做军需,康熙帝称赞其“义高北岳”,雍正帝说他是“良商”。

在展览馆里,我看到了云南发现的、铸有“王泰来”字号的银锭,可知这个家族商业帝国当时的影响,是清初名副其实的“红顶商人”。

王泰来的故居被称为“秋木山庄”,在现在看来,大箕镇的秋木洼村、南沟村不过是太行山上两个寻常的村庄。然而三百年前,在整个泽州府,说起秋木洼和秋木山庄,恐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山庄于王璇时期而建,依就北低南高的地势,甃石为坪,坪上建宅,占地面积约12500平方米,现城内建筑均已塌毁,不复存在。

故居的下方有一排14个洞穴,青砖砌墙、箍顶,进深堪比现代的车库,一台手扶拖拉机开进去还留有好几尺富余。这些酷似窑炉的洞穴,是王泰来家族的“藏花洞”——每年到了冬天,王家的仆人把鲜花搬进藏花洞里保暖,地处太行以北的王家一年四季能居家有鲜花。从这个细节可一窥王家鼎盛时的豪奢。

据成书于清雍正、乾隆年间的《成宪录》载,王泰来家曾有现银1700万两。在那个年代,大约20两银子便可以满足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日常生活开销,通常一个知县一年的俸银是45两,即便是正一品的官员一年也不过150两至180两俸银,康熙帝驾崩时整个大清帝国的户部银库仅余800多万两。王泰来家族当年现银的确切数目或许已不可考,但如此比较,说这个家族富可敌国不算是夸张之词。

王泰来家族在王自振曾孙王钧、王镗时开始走下坡路,到了第五代,便衰败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之说似乎也在这个家族得到了应验。王泰来家族为何而兴,又为何而败?简单地说,可以归结为一家一族之气运消长。但略为探究这个商业家族的兴衰,它和其所代表的泽潞商帮乃至整个晋商群体的兴衰印证了一个规律:他们因当时官府的眷顾而兴盛,又因当时官府的抛弃而衰败。当然,也和商人自身的商业头脑、吃苦精神和市场的波动有关。

我们知道,晋商作为一个影响中国五百年的商帮,其兴起乃借助朝廷的政策东风,即明朝实行的“开中法”。明代山西北部大同一带属于“九边”,是明王朝防备蒙古部落的重要地区,驻有众多官兵,需要大批的粮食。而官府自己组织粮食的采购和运输是低效的,会产生浪费和贪污,于是朝廷使出利益驱动这个大棒,鼓励临近九边的山西商人运粮食到边关,然后换取朝廷的“盐引”。

盐在历朝是官府严格控制的物资,凭“盐引”才能去产地购盐并销售,否则就是走私。说白了是朝廷让山西商人用粮食来换取食盐的特许经营权。到了后来,“开中法”废弛了,但晋商已经建立了成熟的商业网络,能不断适应朝廷的政策和市场的变化。山西商人运到边关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铁器、棉绸、茶叶。泽州、潞安盛产煤铁,是闻名全国的冶炼中心,又和著名的产粮区河南怀庆府、卫辉府只隔着一座太行山,比起山西其他地区的商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中国从汉代以后,历代王朝采取的是重农轻商政策,将“商业”视为“末业”。然而一个庞大的帝国,又不能离开商人,特别在王朝新建或者大乱刚刚平息后,官府需要商人运卖各类商品供不同地区的百姓使用,来恢复生产,休养生息,稳定人心,增加税收。可一旦商业太活跃,商人特别是某个商帮太强大了,古代官府就会十分警惕,借机敲打甚至整肃。

以王泰来家族为例,清廷刚刚入主中原,百废待兴,局势尚不稳定,统治者需要这样优秀的商人来做事。王泰来家族也对新朝十分恭顺,捐出巨额钱财来取得官员的身份、来办公益,以此来增加家族的安全系数。到了乾隆年间,大小金川之战,王泰来家族奉谕办军需,朝廷给的条件十分苛刻,且对办事不力惩罚非常严厉。这次办皇家的差事,王泰来家族元气大伤。

晋城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民间传说,说王泰来家族某人在京城当官,返乡探亲时,老母亲说想去京城看看,却因年老体弱不能远行。王某生性孝顺,便在家乡仿紫禁城修了一座宅院,以了却母亲不能进京的遗憾。这事被人告发,说王家的宅院僭越皇宫,皇帝大怒,便下旨处死王某。砍了王某的脑袋后,皇帝却有些后悔了,又派人了解实情,结果令他大吃一惊,王某不过修了一个很普通的宅院,也没有半点谋反的痕迹。皇帝便命匠人按照王某的模样制作了一颗金脑袋,赐给王家,将他厚葬。

近年来,人们在秋木洼村北发现了王氏墓群。王氏墓地的格局现已被破坏,只有康熙时期合族公立的“王氏祖茔”石碑尚存。墓地前农田中保存有两匹残破的石马,可辨墓园当年甬道位置。“漫漫风雨三百载,谁料此间留辉煌。”遗址是历史的见证,繁华一梦已随王氏先人一起逝去,烟消云散了。没有了张扬着富贵气的高大门头,没有了威猛的镇宅石狮,没有了雄伟壮观的牌楼高阁,没有了漂亮的紫铜门钉雕花窗棂,只有那風蚀的断壁残垣和脚下印痕深深的石路,踏出一个家族的兴亡变迁。

自晋城沿公路向东南15公路至小寨桥左行百余米,就是大箕镇的圣母玫瑰教堂,也被称为“小寨天主教堂”。这是一座建造在整块大磐石上的巴洛克式教堂,原是王泰来家族为防范土匪的一个寨堡,因在一块巨石上修建堡寨面积最小,故得名“小寨”。寨堡居高临下,三面如斧劈刀削,并建有防卫墙,墙上有射击孔,墙内有藏兵洞,寨堡只有正面一个出入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1900年时,社会动荡,两位荷兰籍的天主教神父躲藏在泽州小箕的窑洞里,祈祷若是一切平安,将来一定要修建教堂以报恩。两位神父最终于1902年回到这里,向败落的王泰来家族购买了这个寨堡,建造了教堂。

四周田野空旷,教堂居高临下,赫然屹立于上——买磐石上的寨堡来改建教堂,是传教士们想以此来彰显他们的信仰坚固如磐石。《圣经新约》“马太福音7:24”曰:“所以,凡听见我这话就去行的,好比一个聪明人,把房子盖在磐石上。雨淋,水冲,风吹,撞着那房子,房子总不倒塌,因为根基立在磐石上。”作为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缩影,这座教堂见证了百年来中国的沧桑巨变,是中西合璧建筑的典范。

【触摸于谦的故园梦】

星轺驿是从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翻越太行山进入山西的第一个古驿站,自古为晋南门户。唐代以后的许多诗文中,出现过这个驿站。星轺,古代天子使节乘坐的车,用以指代朝廷使者。

星轺驿位于晋庙铺镇拦车村。村口存有古驿楼,楼门上书有“晋南屏翰”四字,楼前有一块石碑,用颜体字书“项橐拦车处”。据传孔子应赵简子之邀从卫国去晋国,在边境的驿道上,遇见一群儿童玩游戏,便用石头在道中摆了一个城池。孔子的随行让孩子们挪动一下,给马车让道。其中一个叫项橐的男孩反诘曰:“只有车绕城,而无城让车。”孔子觉得有理,赞叹小孩聪敏,于是躬拜称其为师,令弟子绕“城”而过——项橐七岁而为圣人师,便典出此事。

春秋时代距今过于久远,孔子是否真的登上太行到过此地,是否真的遇见一位叫项橐的男孩,已无法考证。太史公只记录孔子听到赵简子杀鸣渎、舜华的消息后,“临河而叹”,便调转车头回卫国了。星轺驿留下的明、清两代的史迹,却是确凿可考,且载入典籍的。

在拦车村的关帝庙里,我发现地下躺着一块残碑。当地人告诉我,村民把附近收集的一些碑石,送到关帝庙中保存,这块碑不知为何中间被凿出一个圆孔,大约是安置梁柱之用。上面镌刻着两首诗,第一首诗为《明少保于忠肃星轺驿楼》,乃七言律诗,很完整。接下来一首诗的文字因开凿圆孔有残缺,但从“国朝陈廷……行……开辟……落木风”等字句,推测出应是清代康熙朝大学士、山西泽州府阳城籍陈廷敬所写。恰好在天井关村时,当地乡老赠我一本内部编印未公开发行的《天井关孔庙》,书中收有陈廷敬《太行》四首,一对照,残缺的正是第一首。从碑文上“国朝”之称可判断,这块碑是清代所刻。

于少保便是明英宗时期击退瓦剌攻北京保住了大明朝、后被英宗冤杀的于谦,他官至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忠肃”是他被平反后的谥号(明宪宗时于谦被予谥“肃愍”,明神宗时改谥“忠肃”)。全诗兹录如下:

驿楼高架与云齐,暇日登临思不迷。

卷幕全无三伏暑,凭栏陡觉众山低。

闲花故向吟边落,野鸟偏于静处啼。

十六年来成一梦,后人谁为继新题。

于谦此番住进星轺驿时正是盛夏的三伏天,而且他在这个太行之巅的驿站里修整了一些时日。泽州特别是其南部太行山深处,为避暑胜地,“卷幕全无三伏暑”乃是写实,至今犹然。

于少保应该是有史以来经行星轺驿次数最多的名人。明永乐十九年(1421年),24岁的于谦考中进士,即所谓“释褐”“通籍”,脱下百姓的衣服穿上官服,名字载入朝廷官员的名籍。宣德五年(1430年),33岁的于谦以兵部右侍郎之衔任山西河南巡抚,他在晋豫巡抚的职位上做了18年。

明朝的巡抚和清代的不一样。于谦所做的“巡抚”,职如其名,职责主要是巡视,为朝廷派出的监察官,并非清代巡抚那样,是总揽一省民政、司法、监察、军事大权的封疆大吏。明朝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是布政使。于谦以后,山西、河南两省巡抚分设。可以说,历史上只有于谦一人曾经长达18年之久做过负责山西、河南两省的副部级巡视员,他必须在太原、开封两地轮流驻扎,那么常年要经行晋豫之间的星轺驿。我甚至怀疑这个驿站可能有专属于谦大人使用的客房。

据诗的内容,我认为于谦写这首诗是正统二年(1437年),距离他高中进士入仕途、离开故乡16年。于大人站在驿楼上,不由得忆往事,思故乡,觉得16年来只是大梦一场。那一年河南黄河泛滥,各府州遭遇洪灾,于谦从山西赶赴河南指挥救灾,并上奏朝廷,蠲免了河南受灾各府州的田赋。也有人认为此诗写于1446年,于谦已做了16年的晋豫巡抚。是年他主持治理黄河水患,于汴城黄河岸铸镇河铁犀牛,并亲作《镇河铁犀铭》与《祭河神文》。其间,夫人董氏病逝,于谦因治河未能临终送别,遂终生不再纳娶。此亦可备一说。

南来北往,多次经停此驿,于谦在星轺驿和泽州留下不少诗文,如七绝《上太行》:“西风落日草斑斑,云薄秋容鸟独还。两鬓霜华千里客,马蹄又上太行山。”五律《到泽州》:“信马天将暮,离山路转平。川紊太行驿,树绕泽州城。落日翻旗影,长风送角声。孤云在天际,回首若为情。”

在拦车村凉意袭人的关帝庙里,我摩挲着庙里的残碑,想起了于少保悲壮的一生。这是一位文武兼备的英雄,是中华传统儒家文化滋养出来的精英人物。年少时曾有高僧见其惊呼:长大后当为“救时宰相”。于谦24岁出仕后便以身许国,巡撫晋豫十八年,为国为民殚精竭虑。

“土木堡之变”中,明英宗轻率地御驾亲征被瓦剌部落俘虏,瓦剌以明朝皇帝为人质,围困北京,国家即刻有倾覆之险。于谦力排众议,反对迁都,推举明英宗的弟弟朱祁钰为监国,后即皇帝位(史称代宗),尊被俘的英宗为上皇,督师守城,挫败了瓦剌的图谋,逼迫瓦剌退兵。此举让明帝国最高统治者易位,自然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当瓦剌认识到人质明英宗已经没有用处时,提出送上皇回北京,已身居帝位的明代宗担心哥哥回来会影响自身的权力稳固,一开始并不同意。于谦为了维护大明帝国的威仪,不能使上皇客死于敌邦,劝说明代宗迎接英宗归京。此举可能给自己带来何种危险,于谦岂能不知,但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国家的尊严,于谦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完全达到“无我”的境界。果然,明英宗回京,被软禁若干年后,趁着代宗病重,发动了“夺门之变”,重新做了皇帝。为了彰显自己复辟的合法性,英宗必须得让于谦死,于谦以“谋逆”罪被冤杀——一个挽狂澜于既倒的民族英雄,最后落了这么个下场。

于谦《星轺驿楼》中最后一句“后人谁为继新题”,是一种具有苍茫感的历史之问。谁都明白自己只是旅途中的一个过客,一生也只是时间长河中的过客,文字有着比肉体更长的生命力,自己去后,后世谁还能续写自己的题诗呢?

一百多年后的明朝嘉靖年间,南京兵部尚书刘龙辞官归乡。刘龙是山西襄垣人,襄垣亦属于古上党郡。明代若从北京回襄垣,应该是走太行山东边的井陉入晋,而从南京回来,必须经过星轺驿。刘龙在此写下了《星轺驿和于少保韵》:

太行不与众山齐,万壑千岩入望迷。

未暇日边论远近,只从天下定高低。

旌旗影拂闲云度,鼓吹声兼好鸟啼。

少保经行今几载?细磨碑藓认留题。

这首诗是对先贤的致敬,此时于谦已经昭雪平反,大明朝还需要于谦这样的忠臣。刘龙诗句“少保经行今几载”,亦是历史之问。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刘龙去世,享年78岁。赠太子太保,谥文安。比起于谦,他还是很幸运的。

于谦的性格是刚直的,气质是雄健的,然而他毕竟是个文人,心底里有着诗情画意的柔软。他的诗把家国情怀、恢弘气势和柔情雅怀结合在一起。

一个人行走在古老的驿道,登上高高的驿楼,平林漠漠,云水茫茫,思念遥远的故乡,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感。如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柳永的“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于谦亦如此。“解鞍磐礴星轺驿,却上高楼望故乡”,站在太行山上星軺驿上,望不到故乡,故乡杭州在数千里之外。于谦这样的人,出仕以后,就把一切献给了社稷和百姓,故乡只能在旅途的梦中偶尔出现。“蝴蝶梦中家万里”,感慨宦游之艰难。但犹如等太行山一样,明天醒来,还得往前走,没有退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残碑后面所录的陈廷敬的诗《太行》,格调与于谦的诗有所不同。陈廷敬就是泽州泽州府人,他登上了星轺驿楼,那心情是兴奋的,和于谦望故乡遥远的乡愁完全不一样,“家山归处路分明”,马上就要到家了。陈廷敬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阳城故里有康熙皇帝御笔所书的“午亭山村”,且以75岁高龄寿终正寝,真是皇恩浩荡。

比起“救时宰相”于谦,陈廷敬可谓是福禄寿三全的“太平宰相”。于谦作为一位为同族皇朝尽忠的大臣被皇帝冤杀,而陈廷敬却能被异族皇帝善待。一念如此,我真不知道怎么评价。但无论如何,于谦已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的代表人物,赢得了身后万世之名,后人对其尊崇甚于陈廷敬。

辛稼轩词曰:“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比较于谦和陈廷敬,在生前寿高而多福和死后享千古美名二选一,或许每个人都会作出自己的决定。而此刻,我只是触摸着近六百年前于少保的故园梦,想着自己的故园。这个梦,千古游子一般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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