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2019-09-25 18:47向叶平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沈家周庄窗子

向叶平

江南多水,因而水乡也多。在江浙一带,有名的水乡就有乌镇、南浔、同里、西塘和周庄。也有那不著名而历史更悠久的,比如王安忆的小说中曾经出现过的七宝。这些水乡依水而生,其建筑大多为明清时代的遗留。去过乌镇——空间自然是美的,房屋整齐且好像刚刚装修过的样子,走了一圈,却找不到我要的感觉。然而,心中还是向往着王安忆对于水乡的那份眷恋与美好,总希望自己也可以找到一份属于我的感觉。于是,在寒假刚刚开始的一月中旬,我又起了行走之心,且是要一个人前往。

這次,要去的是地方,就是有着“中国第一水乡”之称的周庄。

半天的时间,也就到了。经过昆山市区的时候,坐在车中,看着城市一排排的大楼从眼前掠过,看着几乎将大半个中国同质化的雾霾,心里不断有个念头在撞击:当下的中国,好像所有的地方都是一个样子,地域间的差异已经越来越少了。在周庄,我能邂逅什么呢?我不断问着自己。

没有悬念的,走进周庄,一切都是那么平淡。在走进将要住宿的旅舍之前,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来错了。民宿临河,古朴的建筑里,是两层客房。其实是很普通的民宿吧。可是当我坐在房间的落地窗前,望着温暖的冬日阳光下,那静得仿佛停止的河水,那样无声地流淌着;两岸的柳枝,用那剩余的几点黄叶轻轻拂扫着平静的河面。而对岸竟然还有女人在水中洗涤着衣服,捣衣声声,穿透玻璃,一下一下地送入我的耳际——一种宁静、安好,美妙而久违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是的,在这样一个喧闹的时代,如果有一个地方能让你的心慢慢安静下来,难道不是很可贵吗?

再回头打量自己的房间,竟为主人一点点的用心而有了小小的感动。那放置在案几上的青色茶具,虽然不见得会去用,但仅仅只是放在那里,就跟连锁酒店有了天大的差别;那盛放在铝质方形罐中的铁观音和龙井,自然不会有多好,可是茶叶的香气不会骗你,茶叶的美好总是缘于它所携带的大自然的气息,让人迷醉让人不能释手。

周庄,已经不再是一个那么雷同的地方了。

及至真正的游览开始,虽然带了欣赏的目光去感受那些古老的明清建筑和流水石桥——这些东西当然也是经得住挑剔的目光的——可是真正能让我驻足的,不是沈万三那传奇般的发家史,也不是他那富可敌国的财富。让我留连不止的,竟然是沈厅二楼为女人们设计的小小窗子。在二楼靠里面的一边,在对应一楼厅堂的位置,一律为女人们开辟了一扇扇小窗子。

这窗很小,却和别的窗子的用途不一样。通常的窗子都是向外而开,是为了方便人们更好地观看窗外的风景。而这些窗子,它的存在,是为了那些终年生活在阁楼上,而不能外出的女人们,更好地观看家中的情景而存在。尤其是当这些女孩长大,到了要婚配的时候。听导游说,沈家的规矩是,家长挑选的男子一定会来到沈家厅堂,让女孩子们可以透过这些窗户,仔细地观察这些男子,如果女孩满意了,才能认可这门亲事——为这,我要为沈家的女人们感谢这位沈厅的建筑者——沈万三的后裔沈本仁,他于清代乾隆七年(公元1742年)建成了这座原名敬业堂,清末又改为松茂堂的庞大建筑,即现在的沈厅。因为他的这一点点慈悲,让多少女人可以在婚前看一眼自己未来的丈夫。也许就是这一眼,她的一生会增加多少憧憬与幸福感。如果这些阁楼上的女人,没有像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女人一样,以疯狂而告终,沈本仁功莫大焉!

然而让人不解的是,沈家有一个女儿居然终生不嫁,而是穷其一生专注于绣花这门女红,这让我困惑不已——并非觉得绣花不好,而是觉得她可以嫁人,然后再绣花,想必也是可以的吧。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决然呢?展板上没有说明,也许是不能说明。原因或许非常多,也许她有病,也许她太聪明,也许她太美丽,甚至,也许她是个同性恋者——诸如此类,都是有可能的。中国的礼教,对于一个女人,有着太多可以管控的理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其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是其中一种。女人要能不嫁而平静地生活下去,不要说清代,就是现在,也不是那么合情理的存在。然而,沈家容纳了她。也许沈家是生意人,对礼教并不太以为然。也许她有一个挚爱她的父亲,也许她还有一个开明的兄长——不论如何,她的存在,让我对沈家心存敬意。

周庄不大。细看可以看很久;粗略点,一天就差不多了。也许去的不是时候,周庄博物馆自五月份开始维修,至今没有完工;也许去得刚刚好,因为是周四,所以游客很少——对于我这种患有严重的人群密集恐惧症的人而言,这就是最大的福利。人少的时候,大地就显得空旷,天空高远,连空气都要清新很多。所有的景点,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可以任性地看到自己累了为止。到了晚上,河边、古楼上的灯笼全都亮起来了,走在河边古老的桥头,不自觉的就哼起女歌手巴度为电视剧《梦回青河》所演唱的主题曲来:又见烟雨/不知道从何说起/风雨落花随风而去/那年花开时……这部由台湾女作家於梨华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以女主人公赵定玉的视角,讲述了上世纪30年代抗战初期,浙东水乡林氏大家族动乱时期悲欢离合的故事。第一集一开始,就是浙东某个水乡的河埠头。这小小的码头,在那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是有着非凡的价值与意义的。女人们在河边柴米油盐、迎来送往,不知道上演过多少欢乐与哭泣。

走过一家饭店的时候,一位打扮精致的阿姨跟上来,“要听歌吗?十块钱三首。”虽然是用吴地方言讲的,我还是听懂了。对于这种兜售,我向来是不以为然的。于是很客气地说声“谢谢”,就继续往前走。也许是因为生意太少,也许她也很孤独,她竟跟在我后面自顾自地唱起来了:“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她是用吴地方言唱的,跟我平时听到的普通话版的弦律完全一致。可这是吴方言啊!我忽然有一点被触动的感觉。1940年代的张爱玲,就最爱吴地方言。她因为爱极吴方言,所以最爱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海上花列传》,因为这部小说是用文言和苏白写就,其中的对话则完全用苏州话写成。这样一部奇葩小说,除了冰雪聪明的她,估计也没多少人能看得懂吧。

“……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一段还没唱完,我的胸口忽然一阵疼痛,眼泪紧跟着夺眶而出……我哭泣起来,我想起了我自己那去世多年的外婆了。我的外婆,虽然在我五岁时就已去世,可我知道我出生的時候,她在母亲身边;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也经常在我身旁……可是她去世了,那么早就去世了。

思念的潮水越来越汹涌,我知道自己一时难以平静下来,就给了她十元钱,挥手让她离去。坐在古旧的桥头,我任性地哭泣起来……也许那位歌女会觉得奇怪,也许这林立的路灯会不知所措,也许路人会以不解的目光看我。可是我,却是多么享受这泪水的洗涤啊。

哭完了,我继续行走。而周庄,此时的周庄,已然成了我的故乡。

回到旅馆,正如所料,我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一夜无梦,睁开眼的时候,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地板上,那么温暖那么宁静。推开窗帘,一切如昨。河水无波,柳树们安安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下。小孩走过,老人走过。此刻,他们就像是我的族人一样,脸上有着永恒而安静的微笑。我走下楼去,在大厅看到索甲仁波切的著作《西藏生死书》,随手拿来,看到封底,上面印着潘石屹的评语:“《西藏生死书》教人们如何学会面对死亡:一生中的恐惧莫过于对死亡的恐惧,但死亡是无论任何人都必须面对的;死亡并不仅仅指自己死亡的那一瞬间,更重要的内容是如何面对死亡这一现象。”

是的,我是多么害怕死亡。我怕自己死去,也对死去的亲人念念不忘,那份痛总是在最脆弱的时候,降临到梦境,在胸中翻腾不休。然而,我慢慢开始懂得,活着的人总是在不断前进,生命的体验也在日益丰富。人生说到底就是一个体验的历程,拥有诸多刻骨铭心的感受,这样的人生也算是一种圆满吧?

搬一把椅子,在门口坐下,我想再好好感受一下周庄的宁静。一边随意翻看着书本,一边感受着这份悠闲。正凝神间,一阵轻柔的歌声由远而近向我传来。迎上去,原来是一只乌篷船正向我这边开过来,开船的是个青年妇人。她一边撑船,一边轻柔地歌唱。我有些听不懂,可是我能感受它的美好。船中的游客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安静地听着她的歌声,想必已经醉了吧。待走到身边,我拿起手机,想录下这歌声。可惜,她已经唱完了。我站在岸上玩笑着说:“唱得真好,姐姐,再来一首啊!”她听了就笑,其中一个游客就答,“给钱,给钱就唱。”我不置可否地看着笑着。

船儿渐渐远去,一会儿,歌声又传来了,还是那糯糯的吴腔吴语……

好姐姐,是唱给我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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