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
首先是靠改革突围。中国的改革,总是在没办法的时候,被逼到了墙角才真正推动的,因为改革是要触动利益的。要不是饿到粮食供应不上,怎么会同意包产到户?要不是几亿人的就业没法解决,怎么会开放民营经济?
改革开放40年了,我们是否真的把改革开放这件事从制度、法律、文化、思想上想通?依照我的观察,还没有。
我们绝不能只要形势一好,就忘乎所以,甚至对我们在国际竞争中的位置作出脱离实际的判断。经过40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但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在国际竞争中,我们还没有形成独到性的优势。如果没有长期的艰苦奋斗,我们是无法成为世界前沿国家的。中国还只是一个人均GDP 9000美元的国家,但社会上已经出现未富先奢的苗头,形势一转好,就自我得意。我们要看到,在税收结构、国民经济分配构造中还存在各种失衡;连续增长的税收与我们的发展阶段和国力水平还存在不相匹配的地方……需要靠改革实现突破,实现突围。
其次是应对战略突围。我认为,这两年我们的战略方针是正确的。不能因为特朗普在国内压力下收缩,我们就也跟着收缩。中国以更大的开放来应对贸易摩擦的战略是正确的。
对中国而言,在改革开放中的收益远远大于它所带来的成本。如果不继续开放,中国下一步的现代化是不可能找出一条关起门来自己发展的路的。这个问题一定要清醒,要继续坚持开放。开放是改变不了的,没有哪一个行政权力有能力把這种局面再拉回去。全球分工带来的全球生产力的提高,是未来全球福祉的基础。特朗普继续闹下去,说不定会导致一个相反的局面——全球关税有可能继续降低。美国以提高关税开的头,最后有可能以继续降低关税结局,当然这要看协商各方怎么去看这个问题。
这两年我看了不少基础设施,从上海港一直看到鹿特丹港,全球的大船越造越大,单位成本中的货物转运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种技术的变化加速了中国公司在全球布局。我看,特朗普还有一个贡献,就是把一批中国公司打成跨国公司。不可能全世界都收25%的关税,哪里不收,我们就到哪里布局。我访问过一批中国公司,很多都是贸易摩擦后加快了全球布局。它们去越南、去墨西哥等地开公司,逼出了一批跨国公司。
面对新的国际局势,中国需要有新的全球观,不要纠结于某个国家与另个国家之间的所谓“贸易战”。国别政治这种东西很容易上新闻标题,但今天的世界不完全如此,而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当下,全球化虽然遭遇了重大挫折,但是从根本看,全球化是不可逆转的,各国都从全球化中得到了好处。统一的市场,有分工、深化,生产率得以提高,这是人类未来福祉的可靠基础,这个趋势是挡不住的。
中国现在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围住了,被我们的成就围住了。之所以被围住,是因为我们真的有两下子了,够一定份量了。问题是,我们要挺得住这一关——被围住了就要突围出去,要改革突围、开放突围、创新突围。
至于在这场突围中有没有胜算,比较好的答案是“不确定”。突不出去的话,无非就起个名目,叫它什么“陷阱”算了,有多少国家都是到了临门一脚,踢不出去了。中国的大历史上也发生过这种事情。比如宋朝,在当时看来已经具备了一切进入现代化的条件,但临门一脚却踢不出去,裹足不前,停在了门外。这也是研究中国科技史的著名英国历史学家李约瑟的一个问号。
那么这一次会怎么样?很有希望。我们从那么穷的一个国家变成现在的世界第二大,人均GDP水平从两三百美元上升到九千美元,可以说中国现在是历史上离成为现代化伟大国家最近的时候,但没有人能保证我们一定赢。
看看历史就知道,不是第二大都变成了第一大。从战后算,第二大变成第一大的只有美国,前面的几个第二大都是往后面走了。并不是像做算术一样,中国现在第二大,多推几年就是第一大了,上帝没有给出这种保单。这要取决于我们的努力,取决于我们的抉择——政府怎么做,企业怎么做,还有高校怎么做。做得对,是一个结果,做得不对,则是另外一个结果。
如果非要坐下来说我们的前景会怎么样?我愿意把宝押在我们的突围能够成功这一面。道理在哪里呢?因为我观察中国经济,观察我们国人,有一个明显的文化心理特点,就是形势差的时候我们的表现会比较好,甚至是形势越差,表现越好。什么时候形势好了,我们的表现也比较好,那就是中国真正进入世界强国的一天。
(摘自《改革内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