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志俊
早在孩童的那阵就听过这样一句话:耕地不用牛,照亮不用油。这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山里人对新生活的向往。
家乡深嵌在秦岭深深的褶皱里,从古至今,牛耕模式一直演绎着不变的农耕岁月。地是漫坡地,且都镶嵌、缠绕或补丁一样点缀着山洼里的一些坡坡岭岭、渠渠沟沟。岁月深处,太阳爬出来,月亮溜下去,四季的风一罡一罡地掀着一个又一个鲜鲜的日子。
山是瘦山,地是瘠地。土里满是尿浆石、暗石和树根。树盘根错节,石头鹅卵一样嵌在土坷垃里,拣一层又一层,掏不尽,也拣不完。于是,乡亲们劳动间隙戏说“一个石头四两油,离了石头长狗球”。这些山铁桶一般围着村庄,阻隔了人们的视线,咄咄逼人地写真着乡村的闭塞和落后,把山外的繁华与文明死死地截堵成了一条条蜿蜒缠绕的山道。
我的乡亲就这么春种秋收。
这样的地里环境诞生了这些特殊的农具,木犁、枷担、纤绳与父亲与老牛在山坡上勾勒出一幕动感画面。
牛的确是农民的宝贝。那满山的坡地是用䦆头挖不出来的,得用牛,得把牛喂得膘肥体壮。只有这样,才能犁出那么多的坡地和平地,粮食才有丰收的保障。
那阵,人们只坚信一个理:牛多肥多,肥多粮多。
养牛就是为了造肥,就是为了犁地。山里人从不焚烧秸秆,秋里他们把麦草、玉米秆、稻谷草、玉米壳全部库存起来,为的就是让牛度过干冬三月。你听,牛歌又在后山的梁湾里绕啊缠啊的,一旦飘进蓝天里,云朵儿就款款地退出个艳阳天。这时,我的乡党们正深情地耕耘着一页崭新的日历。山里坡陡,老道的庄稼人把牛驾辕在挂猴的山坡上,牛就灵性、乖驯地踩踏着阳光的碎片,犁出了一部四季更替的农历。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人把聚焦土地的目光抛物线般地射向城市,射向那些如林的脚手架上,射向那些工厂、矿山,以及城市的角角落落。这是他们合上几千年发黄的农耕手册后感到一缕灿烂的晨曦射向了他们的心房。那以后,一股乡村大潮开始铺天盖地卷向城市,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势如破竹的乡村大迁徙。
山坡地退耕还林,乡村又一次绿漫山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农民们彻悟了这个潜在的道理。剩下河川里的一些水田、平地,农人们耍着就种上了庄稼。牛就这样退出了古老的农耕舞台,昔日的牛铃声、牛哞声消逝成了一种记忆的乡愁。而就在这时,我的父老乡亲早年的预言终于闪亮登场,他们彻底改写了山里的农耕旧章。
村里的老孙头率先买了台微耕机,率先用这种快捷的机械划破了山里的沉寂山里的板结。村里人一下效仿起来,今天卖一台明天买一台,这阵式就像一汩早潮冲击着当代农民对新事物的强烈欲望。一下子,早春的晨光里,微耕机的声音汇成了一曲撩泼人心的交响乐,人们开始在一首“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古诗里犁出了一个农业机械化正在普及的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