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昕
2001年11月世界贸易组织启动了多哈回合全球贸易谈判,这是成立于1995年的世贸组织主持的第一轮全球贸易谈判。但最初计划在2005年初结束的这轮谈判至今没有结果,这也意味着世贸组织成立二十多年以后仍然没有完成哪怕一轮主要的国际贸易谈判。这样的表现和世贸组织的前身——关税及贸易总协定——成功组织七轮全球多边贸易谈判的表现大相径庭。如何理解最近这一轮全球多边贸易谈判陷入的政治僵局?这样的僵局对于世贸组织,以及更广阔的未来世界格局的政治经济含义又是什么?
2016年爱丁堡大学克里斯顿·霍普维尔(Kristen Hopewell)教授出版了專著《打破世界贸易组织:新兴经济大国如何阻断新自由主义工程》(Breaking the WTO: How Emerging Powers Disrupted the Neoliberal Project,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聚焦冷战后印度、巴西、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如何参与全球贸易谈判、特别是世贸组织成立之后在其框架内进行的多边贸易谈判,展示了这些本身受益于自由贸易体系的新兴经济体如何成为新自由主义体系“内生”的挑战者:恰恰是新自由主义体系本身的成功塑造了后者的挑战者地位,为后者提供了斗争工具和话语资源。围绕新兴经济体对新自由主义体系构成的某种“融入式挑战”,学界已多有论述。但这本书难得地提供了一个特定政策领域内非常丰富的实证细节,这部分得益于作者自己曾经作为加拿大贸易谈判官员直接参与世贸组织谈判的经历,同时作者社会学的专业背景也让这本专著和主流国际关系研究有着迥然不同的问题意识和研究旨趣。本文通过对这本左翼色彩鲜明著作的评述,希望将当前国际学界对于世界贸易体系乃至全球资本主义结构变迁与内部矛盾的前沿观察,置于中国读者的视野之中。
西雅图之后:从全球公民社会到新南北冲突
1999年美国西雅图世贸组织部长会议期间爆发了一系列大规模示威游行,西雅图街头示威者暴力冲击会场的场景事后被解读为20世纪末反全球化浪潮的第一个标志性事件,“西雅图之战”也宣告全球公民社会真正走上战斗舞台和世贸组织陷入合法性危机。按照这种解释,此后世贸组织框架下多哈回合谈判的无疾而终,也应归因于全球公民社会主导的反全球化浪潮。但“西雅图之战”之后,各种以非政府组织为组织核心、以反自由贸易和反新自由主义为目标的跨国政治力量迅速式微,世贸组织与非政府组织之间围绕国际贸易的政治冲突迅速转移到了世贸组织内部的成员国(政府)之间。对于全球贸易谈判机制而言,比全球公民社会更具实际政治意义的是: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包括巴西、印度、中国在内的新兴经济体经济实力全面提升。国际经济层面的权力再分配也映射到包括世贸组织在内一系列国际组织和国际机制内部。多哈回合遭遇的僵局正源于发展中国家第一次在一个主要国际组织内发挥核心作用,并决定性地影响了重要国际议程。
二战后形成的国际贸易体系是美国霸权的直接产物。形式上,世贸组织及其前身关贸总协定通过一系列的多边协议来推进贸易自由化,在此过程中多边协议以共识为基础、每个成员享有平等的投票权。相比之下,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都不同程度地使用加权投票制度、赋予美国实际上的否决权,因此关贸总协定和世贸组织内部正式的决策机制和治理结构的民主程度相对较高。但在实际操作中,关贸总协定和世贸组织最主要的成果都是在一个少数国家小圈子内的非正式会面(所谓的“绿屋”会议)中先决定,再扩展到世贸组织其他成员。这个核心精英小圈子历史上包括了美国、欧盟、加拿大和日本(所谓的老四国俱乐部, Old Quad)。发展中国家在该组织内部处于高度不利的地位,在实际的决策过程中基本被排除和忽视,很少能成功提出自己的议程。在1994年乌拉圭回合谈判结束之后,国际贸易体系内部的实质不平等程度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对发展中国家更加不利。
这一高度不平等的权力分配机制背后则是美国霸权的支持,也是依托于这样的霸权支持,关贸总协定在其48年历史里成功推动了七轮全球贸易谈判。乌拉圭回合之后,关贸总协定被世界贸易组织代替,这个治理机制的转变代表了国际贸易争端的进一步法律化,因为成立于1995年初的世贸组织具有所有国际组织中最强有力的执行机制之一:其执行机制具有约束力,负责仲裁贸易争端和对违约国家实行制裁的专家审议庭也不是由选举产生。如果说关贸总协定试图将市场置于关贸总协定的政治调控之下,成立世贸组织的意图则正好相反:将市场从国际层面的民主政治中脱离出来。世贸组织成立之前的乌拉圭回合谈判已经是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权力游戏的结果,乌拉圭回合与之后世贸组织的创立代表了美国霸权在多边贸易体系中的最后高峰,而国际贸易领域的上述“去政治化”进程则进一步推动世贸组织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成为美国霸权在国际贸易领域拓展新自由主义的重要工具。
新兴经济体崛起的性质
冷战后全球权力的结构性悖论在于,只有那些在新自由主义范式中取得成功、获得巨大利益的主体才可能挑战这个体系。一方面新兴经济体从关贸总协定为基础的全球自由贸易体系中获益不少,另一方面,这些经济体在崛起之后对权力再分配的需求,又使得之后的多哈回合谈判乃至世界贸易组织代表的整个多边贸易机制陷入僵局。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巴西、印度、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发展中国家,正是借助原有自由贸易体系的不断扩张,最终进入了这个体系的政治决策中心,并逐步开始要求这个体系能够真正执行体系内的规则,从而保证自己应得的利益并约束其他成员(尤其是原来的霸权国家)。这些经济体并不反对自由贸易,也不反抗全球新自由主义的逻辑和制度结构,他们恰恰是在新自由主义的抽象政治原则和具体制度安排中展开行动。新兴经济体也并没有成为新自由主义革命性的挑战者:他们挑战的是自由贸易体系背后的美国霸权及其权力基础。他们要求自己的主权在国际组织、国际机制内得到充分认可并和美国以及其他西方大国一样得到平等对待。这些国家强调自己不接受其他国家强加的政策要求,同时要求美国必须和其他国家一样遵守自己主导制定的规则,而不能置身于规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