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

2019-09-24 02:21李顺
广州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皮筋姥姥男孩

乌云触手可及,阳光像被吸走了,整个小镇被若有若无的烟雾笼罩起来。雨滴藏在无边的灰色之中,无处不在,却又难以察觉。一条柏油路横穿整个小镇,路两旁,两排柳树静默对望,每一根枝条都僵立于空中,似乎有某种不可预知的灾难正向它们慢慢靠近。猛然间,隐匿在枝条间的几只燕子像接到了无声指令,几乎同时弹射出来,刺入路边水沟里的杂草丛中。细而长的稗草搅动浮着白沫的绿浆,释放出一股淡淡的腥臭。紧靠柏油路东侧,有一所被红砖墙围住的学校,里面是一排瓦房和一大片空地。此刻,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靠近围墙的教室亮着灯。雨滴好像故意似的扑向那间屋子,一层混着污泥的水膜附着在窗玻璃上,微弱的灯光幻化成一个个模糊的圆晕。

一个瘦小的男孩站在教室的角落里,面向墙壁,如同等待被行刑的囚犯。一身破旧的蓝白校服空荡荡的,像挂在衣架上。屁股那里磨得发亮,几小块蓝色钢笔水的印迹洇散开来。教室顶棚中央垂下一颗光秃秃的梨形灯泡,蒙了一层灰,昏黄的光线气体般弥散于每一处。灯光似乎穿透了男孩的脊背——墙上显出一摊阴影,浅淡而不均匀,沿着墙线折成直角。男孩的两个拇指顶在一处,黑腻的指甲上下错动,发出轻微的“咔嘣——咔嘣”的响声。他长久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们——有时,他觉得它们变得出奇地大,大到不可思议,如两只较着劲的山羊;有时,他又觉得它们离自己格外遥远,远到触不可及,如墙上的两只毛毛虫。凝视和想象使他忽略了时间的流逝,他甚至忘记了今天发生过的一幕幕,甚至停止了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的想象与恐惧。

男孩将手心转向自己,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纹路发呆。他想起那些他夹在课本里的、叫不上名字的树叶——有细长条的,有五个尖的,还有扇子样的。每片叶子的茎脉都那么好看,怎么手上的纹路这么丑呢?他记起来,姥姥曾经给他看过手相——手相应该就是这些纹路吧?姥姥说他命好,将来能当大官,能把她接到天安门去。可什么是命呢?天安门又在哪儿呢?他把手斜着横在眼前,掌心的三条黑腻的粗线立了起来,组成了一个“川”字。他的眼睛顿时亮了,红肿的嘴唇咧了一下,露出两排黄牙,牙缝里依稀残留着血迹。笑容一闪即过,男孩的心脏立刻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死死地握住了……

下午第二节是体育活动课。整个操场充斥着扬尘和喧嚣声。如往常一样,男孩孤零零一个人,指尖夹着一片柳叶,沿着学校的围墙漫无目的地游荡。墙外,与之平行的是镇上那条唯一的柏油路。墙体的红砖裸露着,日积月累,棱角变得光滑,连成一排排橙红色的小抽屉。男孩下意识地将手指随机伸进这些抽屉间的缝隙里,或者尝试拉动某个抽屉。他怀着隐隐的期望:觉得某个缝隙里,或者某个抽屉后面一定藏着什么——一枚一毛钱硬币,一小张粘贴画,或者一颗嵌着七彩花瓣的玻璃球。墙头用水泥砌成半椭圆形,像戴着一顶长长的灰帽子,顶上插着大小不一的碎玻璃。午后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上面,反射出或明或暗的光芒。男孩时不时地仰起头,对着湛蓝的天空长久地发呆。操场上的喧闹声仿佛离他很遥远,他能清晰地听见周围每一丝响动:麻雀尖尖的嘴敲击墙头的碎玻璃,成群的蚂蚁啃食墙角的砖块,墙外柳树的枝条轻拂过漂浮在空中的尘埃……周遭他感受到的一切,以及他脑海中的事物共同构成了一个独立王国。男孩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这个世界之中。

突然,他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刘大福!”

男孩的心颤动了一下。

“我叫你呢,你过来呀!”

男孩本能地转过身——几步之外,两个女孩站在教室和围墙之间狭窄的空地上。其中女孩穿着白裙子,双腿跨过一条粗长的黑皮筋;另一个女孩同样穿着白裙子,两只小腿撑开皮筋的一端,另一端绑在一截半人高的枯树桩上。

站在皮筋中間的女孩朝他大声喊:“我叫你呢,听不见呀?你真傻呀?”

盛夏夺目的阳光让男孩有些眩晕。他定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了这个女孩。男孩仿佛瞬间坠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窟窿。史川燕——这是他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名字之一。

男孩熟悉的只是她的背影。每天他们都会同路回家。放学的队伍按照回家的方向分成四队,他们站在同一队里,走出学校的西大门,向右转,在第一个路口再向右转。这时,原本十几个人的队伍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男孩永远跟在女孩后面,和她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不离开她的背影。有时,她会踩着路边突出的条形砖,猫一样地缩着步子慢慢走,伸手抚摸垂下来的柳条;也有时,她会尽力迈开双腿,反复跨越那条狭窄的排水沟,两根粗长的小辫儿随着她的身体有节奏地律动。男孩也学着她那样做,像是她的一个影子,直到她停在一个大院门口,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轿车扬起一溜尘土,消失在男孩的视线之中。

“你给我们当柱子吧!我们俩想一起跳!”

男孩已经听不清史川燕在说些什么。他对自己所置身的环境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真实感,浑身发紧,不受控制地走向她。阳光轻轻地落在她白瓷釉般的皮肤上,细密的茸毛将光线变得更加均匀、柔和而有质感——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她的脸。男孩注意到,她唇角右下方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随着她的表情不停地变换形状。他痴痴地盯着这颗黑痣,内心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融化了。

男孩不知皮筋如何套过了头顶,在他的小腿肚上绷紧了。他觉得小腿和皮筋接触的地方有一股热流在涌动。两个女孩分别站在皮筋两侧,一起喊:“一——二——三!”两条白裙子同时飘了起来。她们不停地交换位置,如同两只相互追逐的白蝴蝶。男孩的脚趾死死地抠住鞋底,每当皮筋拉紧,他都竭尽全力绷紧小腿。他的头不住地小幅度左右摇摆,从两个女孩中仔细分辨着史川燕,不久,额头便渗出一排发亮的汗珠。

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孩停了下来。另一个女孩凑到史川燕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她们都笑了。

“嘿,你转过去吧!”史川燕眯起眼睛,笑着说:“她害怕。”

于是,男孩转过身去,皮筋转移到了他的小腿骨上。他感受着皮筋抖动的力度,想象着史川燕跳跃的身姿。每过一会儿,皮筋都会移高一点,很快就到了他的腰间。他目光游离,神情恍惚,似乎在看着极远处,又似乎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阳光涌进他的双眼,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被灼热的光线融化了……

蓦然间,男孩的视线聚焦到围墙上:墙上出现了一个缺口——几块砖脱落了,形成了一个高度与他身高相仿、贯穿了围墙的洞。他有些纳闷地盯着这个洞。洞后面露出一个白箱子,箱子外面裹着厚塑料布,上面盖着土黄色的棉被,用自行车内胎紧紧地箍住。一股电流穿过男孩的神经,记忆瞬间被激活了——一股甜津津、凉丝丝的味道涌进了他的喉咙,他看见箱子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冰棍,他“看见”一只干枯的手掀开被子,一股白色的气体从里面升腾起来……

真的是姥姥的冰棍箱吗?姥姥真的回来了吗?一幅久违的图景在男孩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拼接出来……

那时候——他记不清那是多久以前了——姥姥每天都推着那辆小推车(车上到处都缠着破布和旧塑料袋),在学校门口卖冰棍和各种零食。她总是斜倚在一个高高的、军绿色的马扎上,坐得很虚,像随时准备站起来。两只手活像鹰爪,牢牢地扣住小推车的横梁,好像它随时都会自己跑掉似的。一条深灰色的大围裙将她的下半身整个包住——围裙上那股熟悉的煤烟味儿仿佛又钻入了男孩的鼻孔。

姥姥身前的地上摊着两个化纤口袋,袖口一样地卷起来——一袋装着白色的瓜子,散发着热烘烘的香味;另一袋则黑亮亮的,一颗粘着一颗。他喜欢吃黑的。每次路过,姥姥都会朝他口袋里塞一把。他清楚地记得,小推车上还有一个竹子编的鸟笼,里面那只鸟全身鹅黄,头上顶着一小撮鲜红。每天上学、放学,总有一堆小孩儿围在小推车周围,他也是其中之一。他们的眼睛追随着那只鸟,不停地辗转、跳跃。脑袋越聚越多,每过一段时间,姥姥便挥起枯树皮似的手,轰小鸡似的把他们撵走。傍晚,姥姥会把剩下的冰棍分给几个只围着看、却从来不买的孩子。

姥姥!你去哪儿了?男孩的眼睛湿润了,眼中的洞口随之变形了,他记起了那个飘着细雪的清晨……

那天,家里来了一堆亲戚,挤满了整个屋子。平时,大人们总是笑嘻嘻地问他各种奇怪的问题,那天却再没人理他,空气中充满了异样的气氛。父亲没有骑三轮车,他们挤进了一辆脏兮兮的面包车——那是他第一次坐汽车。父亲坐在副驾驶位上,他则挤坐在父亲两条腿岔开的空隙里。他不住地朝车窗哈气,透过融掉的冰花,数着外面不断闪过的电线杆。

突然,男孩看到一只通体鹅黄的鸟迎面飞过来,猛地撞向车窗。他不禁大声尖叫,身体猛地向后仰过去。父亲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他的后脑勺上。司机不耐烦地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他揉揉脑袋,定睛一看,却惊异地发现,车窗完好无损,鸟不见了。

过了很久,面包车终于停在了一个空旷的大院里。院子里耸立着两根细长的烟囱。大家从车上下来,走向院子中间那排低矮的瓦房,每个人都走得极其緩慢。他跟在母亲身后,快到门口的时候,母亲回过头,摸了摸他的脸,虚弱的声音从她苍白的嘴唇里飘出来:“大福,在这儿等着。”接着,门关上了。他扒着门缝朝里面张望,只看到一群背影。不久,里面似乎传来了哭声。

男孩蹲下来,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鸟,在头顶点了一个小圆圈。他抬起头,看到司机正朝自己走过来。他披着一身军绿色大衣,里面是件浅蓝色衬衫。他蹲在男孩旁边,漫不经心地点了根烟,烟灰飘落在紧绷绷的藏青色裤子上。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左右环视之后,他才按下了绿色按键。

“处长……嗯,嗯……知道了……嗯……放心吧,他们不会再闹了。”

电话挂断了,男孩看到他向空中吐了一个烟圈。男孩仰起头,痴痴地盯着那两根红色的烟囱。片刻,其中一个烟囱里涌出一股黑烟,融进漫天细雪,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后来,男孩不止一次地问躺在床上的母亲,姥姥去哪了?有时,母亲会眯起眼睛,朝他看一眼;大多数时候,则依旧闭紧双眼,深深地叹口气。只有一次,她费力坐了起来,靠在炕头掉了皮的红漆木箱上,轻声说道:

“大福,别问了。你姥姥去天上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男孩茫然地看着母亲,像是听不明白。

“是去天安门了吗?”

男孩曾偷偷跑到姥姥家那间小土房,趴在窗台上,向屋子里张望。房子空了,地上一片狼藉。后来,他再次去的时候,一个满身酒气的光头男人推开了门,一条半人高的长毛黑狗朝他扑了过来。他的血液几乎凝固了,玩命似的跑到胡同口,才敢慢慢回过头。狗不见了,胡同里空荡荡的。这条他来过无数次的胡同霎时变得陌生起来,两行泪水从他眼角淌下来,流到嘴边,涩涩的。从那以后,一个画面常常不经意地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姥姥紧紧地握住小推车的把手,横着推过马路,像一个沉重的不倒翁,左右摇摆,走进一片纯粹的光晕之中……

这时,男孩注意到,冰棍箱开始移动起来。随即,一条深灰色的大围裙遮住了墙上的缺口。记忆的电流让男孩周身的血液沸腾了,他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顷刻间,好似有无数微小而鲁莽的生物从他的骨头缝里蹦了出来,穿过血管,试图从皮肤下面挣脱出来。男孩不顾一切地朝那个洞、朝洞后面的大围裙飞奔而去。他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阻止自己。他越用力向前,向后拉他的力量越大,很快便动不了了。他低下头,看到了腰上的黑皮筋。皮筋变细了,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会断开。犹如从梦中惊醒一般,男孩猛地转过身。

两个女孩夸张地舞动双臂,朝他大声喊着。男孩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他的身体失去控制,双脚在地上摩擦起来,脚底瞬间变得发烫。黑皮筋陡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弹弓,瞄准了两个女孩。男孩感到自己浑身轻飘飘的,腾空飞了起来,空气摩擦着他的耳畔,发出类似极远处传来的哨音。男孩化身成一颗硕大的石子,朝两个女孩极速地弹射过去。一个女孩躲开了,男孩和史川燕如拥抱一般撞到了一起。一种特别的疼痛包围了男孩,麻酥酥的,热辣辣的,很柔软,也很温暖。恍惚中,他好像贴到了女孩的脸、母亲的脸和姥姥的脸……女孩的脸像棉花糖,母亲的脸像冰棍,姥姥的脸像砂纸……他看到女孩黑瓷玻璃球般的眼仁里喷射出淡蓝色的火焰……接着,他们分开了,女孩离他远去了……白裙子飘了起来,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色的云……女孩准确无误地落在那截树桩上,一声闷响之后,白色的云瞬间飘散。

史川燕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头向后仰着,身体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一动不动,像是在表演一场独舞的结束动作。时空凝滞,直至被另一个女孩的尖叫声所打破。男孩战栗着朝史川燕走过去,周身的血管无一不在猛烈地抽搐。她双眼紧闭,脸变得和母亲的嘴唇一样惨白,后背抵在树桩上,涌出鲜红色的液体,沿着树皮流下来,白裙子染了一大块红色,愈扩愈大。

一阵急促的“咔嗒——咔嗒”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了。

“你他妈的干了什么?!蠢货!”

女班主任一脚踹在男孩胸前。男孩感到有一根坚硬、细长的棍子卡在了他的两条肋骨之间,向胸腔里狠命地钻进去。男孩向后趔趄了几步,蹲坐在地上,两只手撑在身后。

“你他妈怎么不去死!”

紧接着,第二脚又踹了上来,将男孩彻底踩倒在地上,操场上的碎石子挤压着他干瘦的脊背。女班主任的脸悬在他视线的正上方,唾液呈辐射状喷溅。一条透明的白丝巾环绕在她的周围,被炫目的阳光涂上了一层异彩,时而血红,时而墨绿,时而幽蓝——像火焰,像藤蔓,像溪流。男孩的头向侧面转过去,看到了从裤兜里散落在地上的黑瓜子,一颗一颗泛着油亮的光。

转瞬之间,树桩周围聚起一群学生。喧闹声像滴在炉子上的水一样迅速蒸发,整个世界变得更加不真实。史川燕被抬了起来,一团团红领巾在男孩的眼前迷乱地舞动,向学校的大门飘去。血红色的光影久久不散,漂浮在他们走过的路径中,漂浮在男孩空寂的脑海中。

女班主任揪住男孩枯草般的头发,拖进教室,狠命地推向墙角。她离开的时候,把站在门口的几个学生骂走了,教室里只剩下男孩一个人。他孤零零地站在墙角,好像所有人都把他忘记了。墙角旁边的窗户半开着,天蓝色的油漆剥落了一大半。窗缝处,一条撕掉一半的黄胶带沾满了灰尘,不住地左右摇摆。男孩的面孔隐约地显现在窗玻璃上——两道粗黄的鼻涕从硕大的鼻孔里垂下来,在抵达上嘴唇边缘的瞬间,他本能地抬起胳膊,用袖口抹掉。

男孩扭过头,勉强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围墙距离教室的窗户仅有几米之遥。他在墙上搜寻,再次看到了那个缺口。此刻,冰棍箱和大围裙不见了,换成了一个人的侧影。一条黑色的宽腰带卡在格外突出的肚子上——上面是浅蓝色的衬衫,绷得紧紧的;下面露出一窄条藏青色的裤子,拉链只拉上了一半,隐约露出一小块红色。两只又肥又白的手交叉着,将一个黑色的小皮包贴在肚皮上。过了一会儿,大肚子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的腰带、同样的浅蓝色衬衫、同样的藏青色裤子,只是肚子稍微瘪了一些。

下课的铃声响了,男孩将视线收回。脚步声和嬉笑声从他身后传来。几个男生伏在他耳边叫“大猩猩”,有人捅了一下他的屁股,大笑着跳开;女生们则远远地绕开,仿佛他被一个不可接近的透明容器罩住了。铃声再度响起,教室里空着的座位被一个接一个地填满。不久,女班主任熟悉的声音飘到了他的耳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股液體在男孩的小腹慢慢汇聚。起初,好似有一群蚂蚁在他的肚子里爬来爬去;不久,蚂蚁们变成了一束束狗尾巴草,在里面轻轻地挠搔着。间或,他的两条腿跳霹雳舞似的相互交错、蹭来蹭去。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冲进学校的大门,一个急刹车停在操场上,轮胎在散布着碎石子的地面上摩擦出撕裂般的响声。一个穿着黑西服的中年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他甚至完全忽略了迎面走来的女班主任——冲进教室,探照灯一样扫过坐在下面的学生。紧接着,他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的男孩。男孩似乎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仍然出神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他的身体被男人粗暴地扭过来。他茫然地注视着这个小山一样压过来的矮胖男人,一个场景在他的脑海中恍惚地浮现……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父亲带着他(他作为一个可以生动体现家庭状况的道具)走进镇上唯一的一栋六层住宅楼(他在楼下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轿车)。他们不约而同地控制着呼吸,轻手轻脚地爬到三楼。父亲反复确认方向之后,颤颤巍巍地敲响了那扇沉重的铁门。男孩惊异地发现,楼道里的灯亮了起来。

透过那扇微微推开的门,男孩看到了现在正向他逼近的这张油腻而凹凸不平的脸。父亲笑得像哭一样,把从北京带回来的二锅头、果脯和烤鸭从铁门张开的缝隙里递进去。父亲的喉咙里发出与平时不同的声响:“史经理(他听成了死经理),我爱人的医药费就拜托你……您(他从北京人的嘴里听过这个字)了,给单位添麻烦了……”

他不记得那个矮胖男人是否说了话,或许什么都没说,或许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他只记得——透过门缝,他看见了史川燕的侧脸,她似乎朝门口瞥了一眼,又似乎没有看。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张侧脸,直至铁门毫不留情地合拢,彻底遮住他的视线……

男人粗壮的胳膊牵动肥厚的手掌,横着扫向男孩的脸,如体积巨大的彗星扫过微小的星球。男孩脸上那层薄薄的红黑色的皮被无限地压缩,耳膜与掌心之间的空气被无限地压缩。薄如窗纸的耳膜被气体分子猛烈地冲击,在时钟无法测量的短暂时间里,世界变得极度安静。男孩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一种看不见的介质将他和周围的一切隔开了,一切都似乎离他远去了,一切都似乎与他无关了。周围的人和物顷刻间变成了滑稽的存在,它们本该发出的声音被大海一样静默的介质轻易地吞噬。男人的胳膊持续不断地从两个相反的方向横扫过来,男孩暗黄色的牙缝逐渐被染红了,一股浓重的腥臊味在他的胸腔和口腔中游荡。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慢慢地升腾起来,在空中漫无方向地漂浮。

坐在下面的同学们如鸭子一般,拉长脖子,木然地盯着男人的表演。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停止了钟摆一样的手臂,甩了甩失去知觉的右手,把手上鼻涕和血的混合物蹭到男孩的校服上。男孩看到他的嘴唇聚集在一起,形成密集的褶皱。

“杂种操的!我闺女要是有个好歹,你他妈的也别活了!”

机关枪一样连成一串的句子从男人的嘴里蹦出来。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出教室。女班主任像影子一样跟在男人身后,似乎轻声说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黑色的轿车突突作响,向后喷出愤怒的黑烟,冲出学校的大门。女班主任悻悻地走回教室,冷眼盯着角落里的男孩。

“转过去!还有脸吗?等你爹来吧!”

男孩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盯着她嘴角聚集起来的两堆白色泡沫。

“没听见我说话吗?白痴!”女班主任走向男孩,抓起他的头发,不耐烦地将他的身体拧了一圈,狠命地朝墙上撞去。

男孩再次面向墙壁。头顶着墙角,支撑着身体。他闭起眼睛,像是睡着了……

许久,男孩才缓缓睁开双眼,又一次聚焦到围墙的缺口上。此时,大肚子消失了,只能看到路边垂下来的柳条。没过多久,那条熟悉的深灰色大围裙再次出现了。围裙先是死死地抵在洞口,又霍然消失了。紧接着,勒着皮带的大肚子、裸露的粗胳膊、灰色的大围裙、发亮的黑皮包、盖着棉被的冰棍箱……相互交替着在洞后面飞速闪过。冰棍箱大幅度地左右移动,好像两边在进行一场拔河比赛。男孩的心扑通扑通地、有力地撞击着胸前的肋骨。猛然间,小推车猛地向围墙倾倒,长长的康乐果戳在洞内壁的红砖上,顷刻间崩成碎片,撒向围墙内侧。鸟笼紧随其后,也朝着洞口飞过来。笼门被弹开,那只黄色的小鸟冲了出来,穿过洞口,箭一样地射到了围墙顶上,在碎玻璃片的间隙里停留片刻,旋即消失在寂静湛蓝的天空中。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洞后面只剩下那几根柳条,轻轻摇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雨越下越大。窗台上积了几摊小水洼,雨滴落在里面,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男孩出神地盯着这些小水泡,想起父亲的那辆三轮车。父亲总是在修那辆三轮车。他总是能轻易地将橘黄的内胎拽出来,先打足了气,再浸泡在水盆里。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转动满身补丁的内胎,直到有一连串气泡冒出来。男孩每次都会看得入了迷。他常常趁父亲出去喝酒的时候,偷偷钻进那辆三轮车。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把这辆三轮车叫作“倒骑驴”。车的四周和顶上包着半透明的厚塑料布,有点儿像姥姥的雪糕箱。他坐在被裸露的海绵包裹的座位上,长久地注视着、猜测着车外面那些被塑料膜遮挡而变得模糊不清的事物。

教室的门终于开了,一股阴冷潮湿的风钻了进来。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在地上踩出两行大小不一的湿脚印。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寒冷,他浑身瑟瑟发抖。溅满泥点的裤腿卷到他的膝盖上方,不住地滴着水。他的两条腿相差得极度悬殊——左腿纤细如竹竿,似乎一碰即折,膝盖处有一条粗大的伤疤;右腿则显得病态般地粗壮,像长了瘤的树干。男人的脸扭曲着,朝坐在椅子上的女班主任点了点头,试图完成一个怀着歉意的礼貌性的微笑,但最终只抖了一下嘴唇,没有笑出来。他面容冷漠地向站在角落里的男孩走去。

男孩被再次扭过来。他像是第一次看到父亲一样,仔细地盯着这张脸——这张日复一日被过量的高度酒精浸润的脸,这张年复一年被劣质香烟熏烤的脸。父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他极为熟悉的神情,一种因极度愤怒而显得格外平静的神情。

“狗杂种,你这是把你妈往棺材里推呀……”

父亲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发出蚊子一样嗡嗡的、难以分辨的声音。他抬起那条格外结实的右腿,那条幸运却也不幸的右腿,那条维系着全家生计的右腿,风一般地踹向男孩的小腹——好像在踹向无尽的雨夜,踹向房顶到处滴着水的家,踹向吱吱作响的三轮车,踹向北京冰冷潮湿的地下室,踹向医院缴费单上的红戳,踹向三楼那扇微微开着的铁门,踹向他自己那条丑陋的左腿……

男孩侧身躺倒在地上,如同一根干枯的稗草。天棚上,昏黄的灯泡变得硕大无比,在他的头顶来回晃动,一群飞蛾没头没脑地朝灯泡撞来撞去。父亲胡乱地踹向他的肚子、肋骨、屁股、小腿、后背……男孩的骨头在身体中乱窜,腹部的液体四散奔逃。他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肉体,飘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恍惚中,他看到父亲发白的嘴唇颤抖地开合着。

“憋回去!”

他知道,父亲一定在喊着这三个字。然而,这些湿热的液体却毫无节制,像鲜红的血从刚割开的伤口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男孩似乎丧失了对时间、空间和物质的所有知觉,机械地跟在他父亲身后,一瘸一拐地向校门口走去。他们走得异常缓慢,像两个将死的老人。雨水肆无忌惮地扑过来,他们似乎毫无察觉。他们走出校门,路上黑沉沉的,只有几个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的路人,蝙蝠一样地从他们面前快速通过,向两侧溅出浑浊的泥水。男孩的父亲横穿过学校门前的马路,木然地走向停在街对面屋檐下的三轮车;男孩也跟着走过去,一步一挨地挪动着身体。

快到马路对面的时候,男孩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低下头,发现是一条脏兮兮的棉被,上面沾满了泥,旁边是一个变了形的鸟笼。男孩弯下腰——他感到有千万根钢针刺向他的小腹——艰难地把手伸过去。突然,一只大手猛地将他拽到路边,男孩一趔趄,险些摔倒。同时,好像有人从后面泼来一大盆凉水,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雨水沿着父亲脸上的沟壑弯弯曲曲地流下来。父亲张大嘴夸张地喘息着,胳膊剧烈地抖动,食指用力地指点着男孩身后。男孩回過头,一辆卡车停在左后方不远处。司机探出车窗,朝他们吼着什么。

男孩无动于衷,再次低下头,地上除了积水,什么都没有。他抬起头,在马路对面的围墙上搜寻,终于找到了那个黑漆漆的缺口。待他定睛仔细看时,缺口却霍然不见了。一束耀眼的金色光芒从那里喷射出来,照亮了整条马路,照亮了整个天边。一只通体金黄的鸟从缺口里钻了出来,朝着光线所及的最远处飞去……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李顺,出生于1984年,材料学博士,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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