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的葬礼

汤天然

一  将军

广场中央的塑像还没来得及拆毁，只是被草草地切断了使之明亮如旭日的电缆。将军从深睡中惊醒，裹在充斥着尼古丁味道的棉被中，望着远处自己走了形的脸庞，颤抖着从衣兜中摸出一根香烟。

早晨，行刑队打开叛党统帅的家门，他们惊讶地发现，年轻的将军端坐在沙发上，穿着全套的军服，胸前的军功章密集得像一件金属护甲。

大战过后麻木困顿的人们聚集在街道两旁，望着囚车中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男人。几百上千双眼睛，带着缺衣少食、精神压抑的愤怒，紧紧黏着在将军消瘦的后背上。但这愤怒中还混杂着一丝微妙的感觉：在战争中伴着炮火和巨大军械到来的一党领袖，竟然是一个年轻人。

小男孩依偎在母亲的臂弯中，怯怯地问：“他们要把大哥哥带到哪儿去？”女人惊恐地看看四周，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别瞎说，那不是大哥哥，那是大坏蛋。”

将军猛然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囚车斑驳的铁窗。

在祖国版图还未统一的时候，以将军为先锋的众多革命党与侵略者争夺最后一块土地。大战前夜，通信员带来急报：“将军，战时议会发来电报，宣布与我们断绝战时同盟关系，并不再承认我党的合法地位。”他记得自己要求同白党委员长通话，空洞的拒接提示绕着死寂的空气跳舞。他最后一次对部下作了鼓舞士气的讲话，然后借助一支镇定剂沉入睡眠。

二  梦境

林立居住的地方，树很少，人很多。这里少有季风，但每一棵树都长成风的形状，仿佛在为什么绸缪着。

但这不是林立关心的事情。他是一个学生，每天唯一要操心的，就是早早起床，穿過融化的牛油般的街道，走到学校去。

他走在街上，穿过拥挤的人群总是令他紧张，他微微耸起双肩，但他发现身边匆匆走过的行人都礼貌地保持着一个令他感到安全的距离，他感到几束目光轻轻滑过自己的后背，但那是温和的，带着溪水一般澄澈的善意。几片树叶的阴影悄悄落在林立的脸颊上，他抬起头，看到一束葱茏的绿枝。

夏天到了。他想。

林立坐在靠窗的位子，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操场四角矗立的探照灯发出冰冷的金属光泽，一只白色大鸟展翅飞掠空中。

女教师用甜美的声音宣布考试开始，卷子传到林立手里，他忐忑地打开，轻轻呼出一口气。同往常考试一样，他们被要求画一张地图。即使从没到过地图上显示的地方，他依然觉得莫名的熟悉。他画得很快，马上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岛了。

“林立，林立！”身后有人悄声唤他，他微微扭头，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男生，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手指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他会意地笑笑，轻轻摇头以示拒绝。他知道那张纸条中的内容，那个男生希望帮助他画上那只岛屿，但他知道该怎么画。

奇怪的是，尽管男生每天都试图提供无用的援助，林立却不觉得讨厌。他喜欢被帮助的感觉。

放学时，林立见到了一个新面孔，那是个奇装异服的男生，男生感觉到林立的目光，于是向他招了招手：“将军。”

林立耸了耸肩，他不知道那个称呼的含义，也无意过多关注。他发现校门口多出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但他没有听到树木生长的声音。

三  将军

将军站在军事法庭上。一个臃肿的女人坐在审判席，高声宣读他的罪行。那张猩红的嘴不时激动地张成椭圆形，但那些声音却渺渺远远，很难传进他的耳朵。

那猩红的颜色使他想起许多次战役，许多次突围，还有他们在统一的版图上升起的旗帜。最后他想起那次失败的脱逃，停泊好的渔船神秘失踪，留下苇叶间令人心悸的巨大空洞。他被政府军抓获，那个他曾经搭救过的渔民背叛了他。

将军回想起那一刻，心里却不再有当初的愤怒，战争中，他策反他人，将许多灵魂踩在战壕里，那些事情，不管披着怎样荣光的外衣，也都是罪恶。

“他不配做军人！”女人尖利的叫声终于传进他的耳朵。他冷冷地抬眼，声音粗哑仿佛滚过砂石：“闭嘴！”

一瞬的静默，四面哗然。

四  梦境

考试结束后的一段时间相对闲暇，林立注意着后排的那位女生。

他其实一直注意着她，女生很少说话，但她身上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她即便唇线紧抿，也能吸引林立的注意。

这天早晨，后排传来骚动，林立回过头，看到那个奇装异服的男生正狠狠揪着她的头发，嘴角带着嘲弄的笑容说着什么。

林立想要制止，但男生先一步发现了他的目光，很快松开了手。

“没事吧？”林立走到女孩身边。女孩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没有作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晚上，他们一起走出校门，坐到一家烧烤摊旁。林立没想到第一次约会这么轻松，女孩答应得很痛快。他带着新奇的眼光打量她，她看起来并不紧张，双手却不停地晃动，仿佛在堆砌一个并不存在的沙堡，然后又乐此不疲地将之推翻。

他们碰杯，轻声欢笑，林立脱口而出自己的爱慕，那是没来由的情愫，却带给他剧烈的悸动。女孩笑了，眼睛弯如新月，她说：“我希望你快乐。”

第二天，女孩不见了，林立放学后路过昨天的烧烤摊，发现一棵茂密的大树，盖住了它的塑料顶棚。

林立居住的地方，居民似乎越来越少了。树木仿佛一夜间拔地而起，无声地侵蚀着人类生存的一隅。那天林立搭车上学，车主是一个带着斗笠的渔夫，他看林立就要迟到，于是主动送了他一程。一路上，林立见到许多人在树木掩映的街道上扔着西瓜，西瓜砸到每个人身上，绽出一蓬鲜红的雾。林立不喜欢这个，但他看到每个人都在欢笑，他们并不痛苦。

这天晚上，林立仿佛听到了树木生长的沙沙声。

白天，他出门时，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森林。

每一棵树都长成风的形状。

五  结尾

“将军。”那个奇装异服的少年从一棵浓绿的大树后走出来，他轻轻搭上林立的肩膀，说：“想想你自己。”

林立突然觉得很冷，一股清凉得使人想哭的寒意。人在这样的寒意中会昏昏欲睡，继而感到温暖，只有在触碰到自己冰凉的指节时才会幡然惊醒。但他碰到的不是自己的指节，那是粗粝的，厚实的，“父亲！”他几乎要开口呼喊，记忆的墙皮纷纷剥离。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那被他认作奇装异服的，墨绿的制服，带着肩章。他知道那是什么了。与此同时，少年微笑着，指尖齐并，抵向硬挺的帽檐。

他想起自己的最后一役，在刑场上，他被粗鲁地命令：“脱下军装！”

他一颗颗解开扣子，将勋章取下，一只只摆放整齐。

“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会记得我。”他说，他发现自己异常平静，“我也会记得他们。”

枪声响了，他坠入梦境，变成林立。

观刑的群众、白党统帅、背叛者、战争、法官，苟活者在已死之人的心中变成无悲无喜的森林，他的感情在幻境中相抵，将军在最后一场战争中赢得胜利。

少年消失了，最后一棵树拔地而起。

风终于吹来，林立迎着它走去。他的脸颊冰凉，心脏滚热。他曾经足够勇敢，而现在，他渴望安睡了。

每一棵树都长成风的形状——

在风如期而至时，它们像是回到了家。

作者：河北省石家庄市第二中学高二（十七班），朝华文学社团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