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殇

曹隆鑫

乌老爷过完六十大寿后得了一场病，病好后寻思该给自己备处阴宅。乌老爷喊来乌苟，说：“前阵子土地庙里来的那个叫陆子明的人，听他口气，像是懂些风水，你去请他过来。”

乌苟手有疾，干不了稍重点的活，乌老爷就把乌苟带在身边，碰到跑腿的事都让乌苟去。乌苟站着不动，说：“老爷，那人怕是个乞丐，真要叫他过来吗？”

乌老爷曾去土地庙里看过，那人瘸了一条腿，衣冠也不整，看上去有五十来岁，自称是黄河边人氏，自幼得祖上真传，会看些风水。前阵子黄河决堤，淹死好多人，他是因为正在坡地上给人家看阴宅躲过一劫，为糊口又辗转至此。这几十年下来，乌老爷也算是阅人无数，难得那人眉眼中还半遮半掩着一道清秀的光。

乌苟从土地庙回来，乌老爷问：“人呢？”乌苟扭身，手指悬在半空中，身后并无一人。乌老爷摇头，还没说话，乌苟先自气喘吁吁地说：“老爷，那人怕就是看岔了风水被人打断了腿，老爷叫他来，让人笑话不说，也会误了老爷的大事，老爷该去城里请神仙吕！”乌老爷轻轻地叹一声，说：“乌苟啊，风水是通心地的，心地无风水，纵是请来真神仙又能如何？”乌老爷说完慢慢地转过身要走，乌苟突然喊：“来了，来了。”

陆子明一瘸一拐地走来，说：“这位爷走路真快啊，我且追不上，索性不追了，看这前面风水不错，一步步循着风水走来，没想到正是乌老爷府上，幸会幸会！”

乌老爷笑起来。好听的话谁听了会不笑呢？

阴宅看好了，乌老爷挺满意，乌德回来的时候，乌老爷的阴宅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乌德是乌老爷的儿子，乌德在城里谋着一份差事。

乌德这次回来，还带着城里的神仙吕。乌苟说：“那个叫陆子明的，连罗盘都没有，怎么会看风水呢？幸好少爷回来了！”

乌德一来，就让工匠停工，工匠不敢停，乌德就连打带骂的，乌老爷很生气，当着神仙吕的面痛骂乌德。乌德带着神仙吕生气地走了，乌德走之后的那天傍晚，乌老爷就听说陆子明的眼睛瞎了。

乌老爷把乌苟喊来，乌苟筛糠一样不停地抖，说：“老爷，乌苟只是给陆先生敬了一杯茶，其他乌苟真是不知道啊！”乌老爷不说话，就那么喘着粗气看着乌苟，乌苟突然就抡起一只好手往自己的嘴巴上“啪啪”地扇去。

陆子明被乌苟搀扶着来到了乌老爷面前，乌老爷长长短短地叹着气，陆子明说：“我眼睛虽然看不见了，心里却是明镜一样地亮，老爷不必难过。”

乌老爷说：“乌苟啊，那个逆子，我是指望不上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管我在或者不在，你都要帮我服侍陆先生一辈子，要像待我一样待陆先生，好不好？”

乌老爷的语气哪是在跟下人说话啊，乌苟慌得“扑通”一声跪地，说：“老爷，我要是再不善待陆先生，就让天打五雷轰！”

乌老爷不久就过世了。两年后乌老爷的忌辰，乌德回到了家中。乌德站在乌苟面前，说：“乌苟，我们乌家真要发了，那个看风水的还算是有些能耐的！”

乌苟小声地说：“少爷，风水是通心地的。”乌德说：“什么？”乌苟抬頭看了看乌德，低声地说：“少爷，那个帮老爷看风水的，后来眼睛瞎了。”

乌德突然哈哈大笑，说：“乌苟，你干得好啊，瞒过了老爷！以后，不要再少爷少爷地叫了，你没看见我现在是保安团的司令了吗？你跟着我好好干，我保你前途大大的！”

乌苟给乌德的茶杯里续上水，乌苟看着茶杯，轻轻地说：“乌苟会像待老爷一样待少爷的。”

乌苟走出乌德的屋子，一路跌跌撞撞着向陆子明的屋子走去，乌苟推开陆子明的屋门，还在说着：“乌苟会像待老爷一样待少爷的。”

陆子明摸索着抓住乌苟的手，就像抓住了乌苟声音里的忧伤。陆子明说：“怎么啦？”

乌苟说：“陆先生，我们去看看老爷好不好？”

陆子明说：“好！”

天上的星星是多么明亮啊！乌苟说：“你能看见星星吗？那是老爷的眼睛啊，你说，老爷是不是都在看着呢？”

陆子明不说话。

乌苟抱着乌老爷的墓碑，醉汉一样喃喃自语：“老爷，您听见山外的枪炮声了吗？日本人一来，少爷就投靠了日本人。盛坞村的那个叫王英美的闺女，她躲在阁楼上，日本人没找着，要走了，少爷拍拍手，又把十多个日本畜生领到了阁楼。我听到很多乡民在背后咬牙切齿地说要挖少爷的心肝、掘老爷的坟墓。我知道老爷要是在世，心里一定会很不安的。以前陆先生那件事，其实我是被蒙在鼓里的，老爷应该是知道的吧？老爷不在身边，乌苟想了又想，只能这样去做了，真是对不起老爷了，不过老爷放心，乌苟一定会像待老爷一样待少爷。”

1939年冬天，有很多人看到一个手有疾的人牵着两个瞎子的手，在逃难的路上，走得一点都不慌乱。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