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贻辰
记忆里,我的高三透着一股涩涩的蜂蜜味道。那是独属于外婆的特色菜——冰镇苦瓜散发出的诱人香气。苦瓜洗净了,切片,裹上厚厚的蜂蜜,再塞进冰箱。等到中午放学的我跨进家门,这道冰冰脆脆又甜甜苦苦的菜就上桌了。
在那张散发着多重味道的餐桌上,我和外婆的话题总是天马行空,不着边界。我高三的这一年,身为高中教師的外婆也到了退休的年纪,我和外婆已经整整相伴了17年。
父母因为工作的原因,把还是婴儿的我扔给了外婆。在笔都拿不稳的年纪,我活动的空间被外婆束缚在了一张书桌上,我要练字,还要写日记。我不懂日记是什么,桌子那头的外婆就问我想不想妈妈。
或许是一下子被戳中了伤心事,我哇哇大哭。大概从那时起,我就学会了用文字去面对离别和失去。
在过早地伤春悲秋的年纪里,我一撇一捺地写着自己的悲伤。外婆在一边看着我,眼睛眯着,勾勒出一个弯弯的弧度,嘴角露出我们家族遗传的酒窝。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外婆的人生里,苦难才是最浓重的底色。但是,她似乎总能从苦哈哈的日子里找到一丝甜意。就像在缺失母爱的日子里,她给我的生活裹上的那层厚厚的蜜。她从来不帮我回避痛苦,只是挖一勺浓浓的蜂蜜给我,教我学会与生活和解。
后来北漂时,我在冬天睡过没有暖气的屋子,裹着三层衣服冻得直哆嗦;也吃过浑水煮的面,坐在垃圾堆里完成三天两夜的采访;还踏过深一脚浅一脚的淤泥,在刚发过洪水、散发着恶臭的村落穿梭;在冻得发抖的屋子里,我的手一遍遍地划过手机屏幕,看着作者一栏自己的名字偷偷乐;在垃圾堆里结束采访时,我给编辑打去电话,噼里啪啦有点兴奋地讲述那个故事,一点也没注意到我的衣服好像已经臭了……不知怎么的,这些时候,我总是能想起她。
我看过外婆年轻时写的文章,在泛黄的小笔记本上,字里行间有少女鲜活的苦恼。她把家里厚厚的苦味一点点剔除,可又实在舍不得人生里刚出现的那一抹小小的甜。站上三尺讲台,是她长期以来的愿望。
只是后来,这些鲜活的情绪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了。她越来越像一个真的老人。周末逛街的时候,看见乞讨的人,她会哆哆嗦嗦地从钱包里掏钱;炒菜的时候,经常会多放一大勺盐,还时不时地把不知名的野菜加进去一起炒,好好的青菜被染成乌黑色,同时挑战着我的味蕾和视觉神经。
那味道可真苦。
外婆的厨艺的确有些糟糕,冰镇苦瓜算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食物了。那东西看起来好做,但我曾多次尝试,却从未做出外婆饭桌上的那种味道。
我后来想,外婆的那道招牌菜也许只有她能掌握苦和甜的奥秘。八十余年的人生让她清楚地知道苦瓜的厚度如何,苦味又如何,抹上多少蜂蜜最为适宜。
最后一次吃到冰镇苦瓜,是高考结束的那个中午。外婆眼睛红了,她说:“你是我这辈子教的最后一个学生。”
“毕业快乐。”她夹了一大筷子冰镇苦瓜给我。我鼻头一酸,瓮声瓮气地回她:“外婆,毕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