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飞 汪彦 马强
王建新等人把朱建华带下来了车,连夜带着他回到洪泽区的一家宾馆。新一轮的追债再次到来,威胁、恐吓的言语一波接着一波。最后达成的条件是,朱建华将一套已签订拆迁协议但尚未分配到手的拆迁房抵债给王建新
四十多岁了,在外人看来,他却像个孩子一样,经常在大白天蜷缩在家中的衣柜里,等待家人来找他。而他自己即使在这个狭小黑暗的环境中,仍然觉得外面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自两年之前,王志华在那一夜出逃之后便音信全无,在安徽、山东、广西等地辗转了大半个中国,靠打零工为生,最终受不了身体疾病的折磨,又回到了老家江苏淮安,便开始出现了这种奇怪的行为。
王志华不是逃犯,也不是精神病人,他只是一起债务的担保人。他曾为哥哥累计200多万元高利贷作了担保,哥哥无力还款出逃后,他就成了追债对象。当初,他在自己家经营一个小超市和一个小型种蛋基地,追债的人经常是三五个戴着大金链子的光头大汉,来到他的家里,偶尔言语攻击,偶尔拿瓶水喝,向他的周圍的人说欠钱的事情。即使他报警,警察也因为他们没有什么暴力行为而无可奈何。债主越逼越紧,扬言要拿他的种蛋抵债,之后还会让他生不如死……承受不住这些压力的王志华最终还是在债主所说的还款期限那天的深夜便匆忙外逃。
此后两年,这些光头大汉时常出现在王志华家中,用这种软暴力的手段持续要债,直到今年,这一高利贷团伙因涉黑被淮安市洪泽区警方摧毁,王志华一家才恢复安宁。
王志华遭受的追债行为就是“软暴力”,《方圆》记者从淮安市洪泽区检察院采访了解到,检察官在不少案件中都发现了“软暴力”的影子。
中年夫妻朱建华和王晓敏最终还是离婚了,表面原因是感情破裂,但是实际上,王晓敏最无法忍受的是丈夫戒不掉的赌博和由此招来的时常被追债的日子。那段时间,从早到晚,朱建华走到哪里,他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到了吃饭的时候,这些人也会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一起吃。即使连朱建华去小学接女儿放学,那些人也跟着一起。朱建华拿他们没办法,王晓敏和女儿更是不敢吭声,她们知道,这是朱建华在外面欠的赌债还不上,自己理亏。这种如同被监视的精神压力,让母女俩不敢也不想在家里住,后来就渐渐发展成,她们在不同的亲戚家轮流寄居。
朱建华好赌,他最大的债主是私开赌场的王建新。王建新有在当地事业单位的正当工作,这些年有一些积蓄,想着以钱生钱,就与几个朋友私底下商量开个地下赌场,不但可以从中抽取提成,还可以在赌场放债。
从2017年开始,王建新就不断通知朱建华等人到他的地下赌场进行赌博。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朱建华输掉了25万元,除了自己的1万多元,其余都是在赌场里以现金形式陆续从王建新那里借来的。通常,王建新出借1万元,实际给付9700元,而这种借款不计利息,论次收费,扣下的300元就是其中的手续费。
到了2017年12月中旬,在赌场上奋战了半夜之后,朱建华又再一次输个精光,准备回家的时候,王建新拦住了他。之前,王建新对他的催债,朱建华总是在敷衍,而如今面对越来越多的借款,显然他已经无力偿还。朱建华被带到附近的一家宾馆,被喷了辣椒水和扇了几个耳光之后,写下了一张23.7万元的借条。王建新又找来社会上的朋友卢楚华等2人,要求他们帮忙盯着朱建华,并对他们许下条件:“钱要到了,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卢楚华是个无业人员,干这种要债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那一次,他们与朱建华在宾馆耗到了第二天中午。因为朱建华提出要回家做饭,下午还要接孩子放学。卢楚华知道这些都是朱建华的软肋,于是便欣然答应,但是条件是他们要一起跟着。就这样,卢楚华等人陪着朱建华一起买菜,回家做饭,中午则毫不客气地和朱建华一家人一起吃饭。
饭后,卢楚华告诉朱建华,在他们家楼下等着他出去一起办事,之前朱建华说要去小额贷款公司借钱来还债。于是,当天下午他们要陪着朱建华一起去贷款,结果却没能借到一分钱。卢楚华等人就只能继续跟着朱建华。等到傍晚的时候,王建新也一起来到了朱建华家,了解事情的进度,双方发生了争吵。不堪其扰的王晓敏打了报警电话,可是王建新等人拿着借条似乎有理有据,警察让他们自己协商,并建议通过起诉处理。
王建新当然不会听从警察的建议去法院起诉,所以追债并没有因为那次报警而中断。在他授意下卢楚华等人成为朱建华家的常客,他们不打不骂,即使朱建华的家人被逼急了,他们只说,“欠债还钱,还钱,我们立马走人”。
后来,朱建华也开始不敢回家,他的妻子和女儿更是讨厌在这个家里待着。他渐渐地开始故意躲着,只在电话里敷衍。等到2018年春节后,朱建华索性关掉了手机,玩起了人间蒸发。
王建新很生气,一时间又无可奈何。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个当辅警的朋友高国宏。通过高国宏的违规操作,王建新得知,朱建华购买了一趟前往河北秦皇岛的火车票,行程将在两天后开启。
按照朱建华的火车车次,王建新带着人从南京站也登上了这趟列车。火车上的朱建华万万没想到王建新等人会出现,所以见面的时候,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个人坐在火车的餐车上重新聊起了还钱的事情。
当火车行驶到安徽蚌埠站时已是深夜。王建新等人把朱建华带下了车,连夜带着他回到洪泽区的一家宾馆。新一轮的追债再次到来,威胁、恐吓的言语一波接着一波。最后达成的条件是,朱建华将一套已签订拆迁协议,但尚未分配到手的拆迁房抵债给王建新。
第二天上午,朱建华终于逃离了王建新等人的非法拘禁。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报警。
随后, 警方对此案进行了深入调查,抓捕了王建新、卢楚华等多人。
2018年12月,洪泽区法院审理认定,王建新等人采用上门恐吓 、非法拦截 、 拘禁等方式胁迫参赌人员归还非法债务,扰乱当地社会生活秩序,造成较为恶劣社会影响,应认定为“恶势力”犯罪,以非法拘禁罪和开设赌场罪被判处王建新等人一年至三年三个月不等的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比起王建新等人使用的软暴力,团伙成员更年轻的蒋金明等人的要债手段更是简单、低俗。
“90后”小伙蒋金明小时候父母离异,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家中贫困,早早出来混社会。16岁的时候就因为抢劫被判刑六年,后来又因为聚众斗殴被判了四年。
前两年出狱后,蒋金明找不到工作,就纠集了一帮小年轻干起了所谓“黑社会”,主要业务就是帮着一些高利贷主去要债。这些小年轻年纪都在18岁上下,不少都是像蒋金明这样的早早辍学而家庭条件并不好的。蒋金明就给他们包吃包住,当然这样也方便随时出去干活。
当地一个小型砖瓦厂的老板宋安民成了蒋金明的第一个要债对象。正值2017年的夏天,宋安民的砖厂因为效益不好,还不起之前借下的20多万元高利贷。砖厂附近的房子既是他家,也是办公场地,当时宋安民正好吃完饭,蒋金明就带着几个年轻人破门而入。
蒋金明直接問,是不是欠某某钱,现在就必须还,不然就对他不客气了。宋安民承认欠钱,但表示无力偿还。这时候蒋金明就开始骂出难听的话,并对手下挥了一个手势。一个年轻成员心领神会,从屋外提进来一桶大粪直接倒在了宋安民家的客厅里。紧接着,这伙人就嚣张地警告说,如果不还钱,将来还有更厉害的。宋安民家整整臭了好几天,一家人又生气又无奈。
泼大粪只是蒋金明团伙要债的一种手段。为了让底下的小兄弟更觉得自己像黑社会,他还给他们买了匕首,告诉他们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用。实际上,这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根本不敢拿出来捅人,用其中一个年轻成员的话说,“我们只会像电视上那样,故意拿出来让它晃晃眼,吓唬吓唬对方”。
在对另一个讨债对象时,蒋金明等人的催债软暴力可谓用了多种方式。黄生因为欠下5万元的高利贷而迟迟未能还款,高利贷主把要债的活儿交给了蒋金明。他先是带着手下来到黄生家里警告,接下去就在晚上把胶水注入黄生家的锁眼,并在门口用红漆喷上“欠债还钱”。几天后见到黄生还是没有还钱的意思,就再次将黄生新换的门锁用牙签堵住锁眼,临走的时候,还用石头将黄生家的窗户砸碎。
连续四次对黄生家的骚扰,让黄生一家胆战心惊。他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女儿开车回来后被蒋金明等人看见,本以为他们回去了,后来才发现,女儿的车轮胎都被扎破了。因为周围没有摄像头,只能自己生气。
最后,黄生只好从亲戚朋友那里凑足了5万元,还清了那笔本金只有一半的高利贷。蒋金明则从中拿到了三千元的好处费,和手下的“小弟们”大吃了一顿。洪泽区检察院检察官王维记得,提审的时候,蒋金明认罪态度好,他曾经认为,自己没有打人伤人,那些要债的手段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不良后果。可惜,他们还是要为自己的违法行为付出代价。在查实了蒋金明等人的7起类似事件之后。2018年底,蒋金明因犯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一万元。他手下的多名团伙成员也被判处相应的有期徒刑。
如果说上述这些面对面的“软暴力”让受害人抓狂的话,那么另一起网上套路贷的诈骗案以及后期这些违法犯罪人员使用的“软暴力”更让人无法忍受。
2017年,有一个显示来源地四川的号码第一次给赵思豪母亲打来催款电话,说要她转告赵思豪,尽快还钱。母亲跟他说了这件事情后,赵思豪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以诈骗电话搪塞过去了。此时的赵思豪为了支付网络上贷款的利息费,已经卖掉了自己的奔驰小轿车和位于淮安市区的一套房子。
2016年中,赵思豪因为手头拮据,在网上看到了某投资担保有限公司可以办理无抵押信用贷款的广告。只需在微信里添加该公司微贷公众号,根据公众号里的操作提示,填写身份信息、授权淘宝账户和授权手机通话记录。之后客服会评估放款额度,并且会根据贷款次数和信誉提高贷款额度。由此,赵思豪认识了这家小额贷款员工谢中天,也从他那里得到了第一笔贷款2000元,一个星期利息500元,到手1500元。同时约定,如果到期不还则需要以一个星期为周期再支付500元利息(谢中天等人称之为展期费),以后以此类推。短短半个月,赵思豪在谢中天那里的借款本金和利息累计两万余元。此时,谢中天表示不愿意再给他贷款,但介绍了另外一个平台让他去借钱,以贷还贷。两个月后,赵思豪已经从7个网络贷款平台累计借贷10万元。他需要同时向这几个人按周缴纳高额的利息费。
赵思豪自己经营着一家理发店,日常的经营收入已经完全不够他支付利息的了。但是只要有所拖延,催款电话就接踵而至。此时他才知道,当初这些人问他要那些信息的目的。淘宝账户可以看到自己和朋友的地址、联系方式等信息,而手机通信录则可以成为到时候产生催款压力的重要途径。这些都成为威胁他以及家人朋友的重要信息。
为了瞒住自己在网上贷款的事情,从2017年开始的两年时间里,赵思豪先后向社会放贷人员、亲戚朋友中借款近两百万元。但是到2019年1月,“借贷宝平台上的钱我实在还不上了,对方打电话骚扰我亲朋好友越来越频繁,就直接‘崩盘了”,这也让他不得不向家里人说在网上遭遇套路贷的事情。在此之前,他一直称自己在做帮别人周转资金收取手续费的中间商生意。
赵思豪的岳母接到的催款电话最多,尤其是在2019年1月前后,她接到很多外地号码打来的电话,开口便说赵思豪借钱不还,借钱给她看病去吧,随后便是各种脏话。每天,赵思豪的岳母都能接到三五个这样的电话,持续时间长达三个月。再后来她看外地号码也不接了,把手机号码也换了。
几乎赵思豪的所有亲戚都在此后的几个月接到类似的电话,内容都是:赵思豪有车、有房产,充孬种,借钱养小女人,全家死光之类的话。“那段时间,我们被这些人打扰得不能正常生活了。” 赵思豪的亲戚抱怨。
其实,赵思豪遭受的电话骚扰更多,他自己的手机上,每天会接到近百个催款电话,最多的一次一下子收到了60条催款短信。谢中天等人在信息上说要去他的户籍地,让他家大人小孩自己注意。意思就是不还钱,就上门要钱,并且让这些人不得安宁。“后来我父母家人和我同事都问我这件事,那段时间,我精神高度紧张,都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在这些催款电话的背后,是一个有着特殊设计和分工的套路贷。以谢中天为例,他手头同时掌握了三四个不同的贷款平台账号,赵思豪不断在这些账号上贷款,其实就是把谢中天几个账号的钱来回转化,不断累积。
当赵思豪不能及时支付利息,谢中天那边就会开始催款,负责催款的是他的女朋友李玲。谢中天说,这都是有特定流程的:我们放出去的贷款周期都是7天,第7天我们就联系客户处理贷款。如果到期不还就动员客户展期,如果展期费都付不了就要求对方分期付款。不愿展期,也不愿沟通的,就动用催收手段。客户逾期联系不上,我们就联系客户通信录上的人和关系人(内容:某某借款逾期了,烦请告知一下),再不还就开始“电话轰炸”。
“我从赵思豪手里赚了有30多万元,而他借走的本金总共3万元左右。一年多时间里靠这个工作赚了有100多万元,家里买的房子、车子大部分是通过这个赚的钱。”谢中天说,到后来,他自己都觉得从赵思豪身上压榨得有点太狠了,从他身上赚的钱已远远超过本金了,赵思豪却根本不知道他借款给他的三个账号是同一个人操作的。
赵思豪成为这些网贷员工眼中的一块肥肉,而谢中天的催款电话到今年案发的4月末也没有停止。在他们的手中还有多个类似赵思豪这样的客户,这些人都饱受着他们的各种骚扰。終于,当赵思豪等人无法面对亲戚朋友的质问和无数个催款电话后,选择了向警方报警。
2019年7月5日,洪泽区检察院经过认真分析案情,集合两高两部关于“套路贷”“软暴力”的意见及解读,以诈骗罪对犯罪嫌疑人谢中天等人批准逮捕。
办案检察官提醒,“网络贷款”要慎重,确需借款要到银行等正规金融机构办理。遭遇“套路贷”和软暴力手段催收,保持沉着冷静,避免直接与对方产生暴力对抗,保存相关证据,及时报警求助。(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软暴力”属于违法犯罪手段,是实施违法犯罪行为的一些方法。实施“软暴力”行为,可能涉及刑法上的多个罪名。比如,如果行为人以非法占有为目的,采用“软暴力”手段强行索取公私财物的,可能构成刑法上的敲诈勒索罪;如果以“软暴力”手段非法进入或者滞留他人住宅的,可能构成非法侵入住宅罪;如果有组织地多次短时间非法拘禁他人,非法拘禁三次以上、每次持续时间在四小时以上,或者非法拘禁他人累计时间在十二小时以上的,应当以非法拘禁罪定罪处罚,等等。实施“软暴力”同时构成多种犯罪的,应当根据刑法和司法解释的规定实行数罪并罚或者择一重罪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