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
他已经在这家医院的癌三科住院一个多月了。
住院前他一直发烧,断断续续的有半年之久了,他先看过中医,吃过各种名医开出的汤药,还是不管用。也看过西医,各种消炎药也吃过,身体发烧的症状时好时坏。
他是本省画院的画家,在全国都有些名气,从事画家的职业,钱虽然称不上多,但他不是个缺钱的人。这么多年来,各种补品一直在吃。年过五十的人了,保养要放在第一位。这话他是听别人说的。
没发烧前,他的身体一直很好,每周去健身房三次,雷打不动,他已经坚持有几年了,因此,他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人们都说画家从事的是体力劳动,在画布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没有体力是保证不了正常工作的。
发烧半年后,他一下子消瘦下来,止也止不住。身边的好多人就劝他,去大医院做次全面检查吧。果然就出了大事,直肠癌转移,家人瞒着他联系了这家医院的癌三科。其实瞒不瞒都无所谓了,一住院他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還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程度。
最近几年,身边经常有人因得癌症病故,前两年画院的副院长,也是因癌病故的,还不到六十岁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但他从没想过这病会落到自己身上。他身体强壮,没不良的习惯,不喝酒,偶尔抽点烟,一直坚持锻炼,经常去参加国内外的交流活动,他是钟爱运动的人,还经常出门写生。这些年来,国内的名山大川他都走遍了。爬山时,有许多小伙子的身体都不如他,他曾为自己的身体自豪。
一住进医院便倒下了。各种检查都做了,起初,他没把病情想得那么坏,以为得病了,然后像听到别人治疗那样,先是手术,然后放疗、化疗。他为了配合医生的治疗,入住前一天,还专门给自己理了一个光头。虽然他已经五十岁出头了,头发却一直乌黑浓密,看着被理成光头后镜子中的自己,不知是嘲笑还是无奈,他还冲自己笑了一下。
检查完之后,便没有了治疗方案。虽然每天会挂两次盐水,盐水里掺杂了各种药,但他知道,这些药都不是治疗癌症的。他问医生,医生闪烁其词地说:保守治疗。他问爱人,爱人叫子影。子影比他小几岁,还不到五十岁,一直注重保养,人还显得年轻,走路时身子还有些婀娜的样子。子影不看他眼睛,背着身冲他说:你的病医生说没大事,保守治疗就行。他是个敏感的人,便不再问了,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
终于在一个年轻护士的嘴里,他得到了实情。这个护士平时也热爱美术,经常看画展,可以说是他的粉丝。住院的时候,看了他床头的名字就认出了他,便一直叫他谭老师。姓谭的画家全国也不多,在本省出名的,能做到专业画家的人中只有他一个。那个年轻的护士在为他输液时,眼泪忍不住掉在了他的胳膊上。她忙为他擦去,然后若无其事地说:谭老师,对不起。他说:我知道,我是一个没有治疗价值的病人了。他这话是试探着说的。没想到,没有城府的小护士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又流下泪来,一边抽泣一边说,命运真不公平,老天爷都妒忌你。他想起了天妒英才那句话,瞬间湿了眼睛,紧了喉头道,小柳,我送你本书吧。他的床头摆了几本他的画册,这个画册刚出版,美术出版社的人来看他,带来了几本样书。这本书收录的都是近几年他的精品画。他拿过书,签上字道:小柳,留个纪念。小护士接过书,湿着声音连连道谢。他知道,自己已经来日无多了。
虽然才住一个月的医院,但他瘦得更厉害了,去洗手间时,他冲着镜子,几乎认不出自己来,一张脸又黄又瘦,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宽宽大大。量体重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还不到一百一十斤,以前他可是一百六十斤重的人。对于一下子少了五十斤体重的人来说,样貌已经变成了另外的样子。
疼痛是在一天夜里开始发作的,先是一条腿,然后扩展到了全身。像一群蚂蟥钻到了骨头里,它们咬他、吃他,他几乎不能仰躺在床上了……医生起初给他打了止痛针,几天过后,大剂量的止痛剂已经不管用了,最后给他注射的是吗啡。他从护士的药盒上看到了这字样。吗啡注射到体内后,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疼痛被一阵强大的错觉感抛到了半空中,疼痛远离了他,意识似乎也悬浮在半空,祥和又宁静,他甚至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
小柳护士把一盆花摆在他床头,俯下身冲他微笑。他看到一张年轻俊俏的脸,脸上的绒毛比往昔放大了若干倍,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小柳护士的嘴在动,声音却在半空中传来:谭老师,我给你送盆花,是夜来香,花正开着,你闻闻香不香……他果然闻到了花香,同样放大若干倍的花粉气味,钻到他的鼻孔里,被大脑分辨识别。他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似是而非的笑容。小柳又说,今天我值夜班,要是疼了,你叫我,我再给你打一针吗啡。吗啡。他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小柳护士怜悯地望着他,似乎眼圈又红了一下,她很快把口罩戴上,在口罩后含混着说:谭老师,吗啡是最后的手段了。
他看着小柳从病房里走出去,白大褂在她身上显得那么肥大,像飘起来的仙女。他这么想了,屋子里又静下来,花香在弥漫,浓浓的稠稠的,像下了一场厚厚的露水。日光灯亮在头顶,他真切地听到了嗡嗡的电流声,像注满水的管道,汩汩流淌,川流不息的样子。他抬起手臂,手臂轻飘飘的,再也不像生病后那般沉重,他寻到开关,灯熄了,电流声也戛然而止。房间内并不黑暗,走廊里的灯光又坚决地涌进来,好在电流声没那么刺耳了。他半倚在床上,不喜不悲,身子似乎飘浮起来。
他回到了年轻时代。那会儿他在美术学院上大三。美术生总和常人有不同的地方。他那会儿头发很长,耷拉在眼前,头发遮住视线,他只能不停地甩头发,一甩一停之间,就甩出了气质。一双旅游鞋,还有一条细腿裤子,肥大的外套,配在一起不伦不类。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有了另外一种气质。
他背着画夹去一个叫白岩寺的地方写生。秋天的白岩寺层林尽染,岩石是青的,树叶是红的,远处的寺庙传来阵阵诵经的声音,邈远地传来,仿佛入了仙境。天上,有一只雄鹰时高时低在这片天空下徘徊。仿佛命中注定,他认识了罗非。罗非和一帮同学也来到了白岩寺郊游。她们叽叽喳喳地从寺庙里走出来,罗非在这群女生中个子最高,她穿一件灰白色风衣,里面一件淡粉色毛衣,在秋阳中格外显眼。她们顺级而下,很快来到他的身边,他的画夹上已经打好了草稿。岩石、枫叶林,还有那只头顶上的鹰。她们先是停下来,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小声耳语了一阵,他没有回头,仍在画他的画。后来她们散了,慢着脚步顺石级而下,有人喊,罗非,快走哇!他仍没回头,但感觉有人立在他身后,直起身时,他回了一下头,看见了那位穿风衣的女孩。女孩正盯着他的画,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他咳一声,伸手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她突然说,这山上明明是青色的石头,为什么叫白岩寺?
远处又有同伴在呼唤她,她似乎没听见,似乎在等他回答她的问题。他放下水瓶道,你们是女子学院的?在他们省内,有一所女子学院,他之前听说过。他们一个师兄在女子学院谈了个女朋友,带回美院过,他看过那个女孩,个子很高,一双又直又长的腿在紧身裤里是那么结实饱满。从此,他记住了女子学院和那双饱满的长腿,那是双女孩的腿。一想到那双腿就有一种欲望。
见他这么问,那女孩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学院的?
他向石级下又望了一眼,那几个先走的女生正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回望着他们。他笑一笑道,这还看不出,你们女子学院的人和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女孩紧追不舍,他笑一笑,就像她刚才的问题,为什么叫白岩寺一样,他不再作答了。又在画夹上勾画起来。
远处的女生喊,罗非,你还走不走,不走喂狼了!说完传来一片嬉笑声。
他知道这个女孩叫罗非了,女孩从他身后向台阶下走去,他回过头望了眼女孩的背影,她竟然也有一双大长腿,一条黑色紧身裤子,同样饱满结实的腿……他心动了一下,在她后面问,哪个系的?罗非在台阶上停了一下没回头,艺术系。说完迈开大长腿向台阶下走去,很快和等着她的那帮女生会合了,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有两个女生还不停地回头向他望过来,然后又嬉笑打闹着远去。
确切地说是罗非那双腿走进了他的心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对女生的长腿会心动,他观察过他们系里女生的腿,有的粗壮,有的罗圈,有两个女生的腿够长,却像麻秆一样,提不起兴趣。有许多次入睡前,他都想到了师兄女朋友的那双长腿,又联想到罗非的腿,她们异曲同工地都是那么饱满,在紧身裤下那么结实。他不知道师兄的女朋友是不是艺术系的,总之,她们都拥有好看的腿,女人的腿。他有些忘不掉那样的腿了,睁眼闭眼的,都是那双诱人的腿。
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他来到了女子学院。女子学院坐落在郊区,一条河的旁边,河岸有树,一排排一列列的,像一群哨兵。他看到了这些笔直的树,又想到了罗非那双长腿,心里笑笑,向女子学院大门走去。女子学院和他们美术学院不一样,他们可以自由出入,他一个男生,出现在女子学院门口自然引起了看门大爷的注意,大爷的眼镜滑到脸上,审视地打量着他。在这双目光面前他不由得停住脚。大爷严厉地问,你找谁?这有些意外,他顿了下,想起罗非的名字道,罗非,我找罗非。他有些讨好地告诉大爷。
大爷伸出手,证件。
他又一怔,忙从怀里掏出美术学院的学生证,解释道,我也是大学生。
大爷审视地看着他的学生证,把滑到脸上的眼镜推回到眼睛上。半晌,大爷放下他的学生证,又问,找她干什么?他几乎放弃了找罗非的念头。可一想到她的腿,又坚定下来,从怀里掏出盒烟,递一支给大爷道,我们是亲戚,我来看看她。
大爷接过烟,又看他一眼,推去一个登记本让他登记。他登记完,又掏出火帮看门大爷点上。大爷吸口烟,透过烟雾冲他说,罗非在二楼的练功房里,这会儿,她们一定在练功。他收回学生证,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果然在综合楼二楼西侧的一个练功房里看到了罗非,不仅是罗非,还有一群女生。她们似乎在排练什么舞蹈,磕磕绊绊地演绎着动作。此时的罗非穿一身紫色的练功服,贴在身上紧得不能再紧,他第一次见到罗非这么好看的身材,那双长腿似乎更长了些,其他女生的身材也不错,但沒有罗非这么出众。她似乎是领舞,站在最前面,挺胸抬头,不停地把腿踢起来。他被那双腿迷住了,口干舌燥地趴在练功房门上,门正中有一块透明的玻璃。
是罗非先发现了他,眼神掠过一阵不可思议的神情。她停下动作,收回那双腿,转过身冲一群女伴说,大家歇一下。然后就向门口走来。他下意识地把身子贴在墙上,她立在他面前,她身体的温热传递给他。他看见她脸上的一层细汗。她认出了他,调皮地问,你怎么找到这儿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咧开嘴,嘿嘿地冲她笑。
她突然严肃起来,提高声音问,你干吗来了?他僵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有两个女生的脑袋从门口探出来。他确信,她们就是在白岩寺见过的女生。
他抽回目光又看她一眼,这次他看见了她鼻翼两侧有几粒小小的雀斑,这几粒雀斑放在她的脸上更加生动。见他不答,那女孩突然笑了,脸上的几粒雀斑跳跃着。她说,是来找我的吗?他缩紧身子,恨不能钻到墙里,支吾着说,我来,来看看。
她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的样子,那你看吧。说完欲走,他突然叫她,罗非。她又停住,惊讶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忙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他的一串呼机号,还有他的名字谭松。
他把那张纸条递给她,便头也不回逃也似的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在医院里的日子将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子影已经不年轻了,她每天都要出现在医院里几次,她从不为他订医院里的饭,而是在家里做好了送到医院。他坦然地接受了。在他没病倒前,他从不让她插手自己的生活,包括自己穿什么衣服,洗衣服,就连内裤、袜子之类的小东西,都是由苏荣完成的。苏荣是他唯一的女学生。说起来,苏荣还是他师妹。他们都在美术学院毕业。当然他是大师兄,长师妹苏荣二十几岁。那时,他的名气不仅在省里,在全国画家圈里也数得上一二。苏荣慕名找到他。女孩子学美术并不少见,但真正能成为大师的却并不多见。
苏荣成为他学生时,子影是知道的。那会儿他已经成立了自己的画坊,来求他画作的人已经排成了队,他需要一个帮手。也就在这时,苏荣走进了他的生活,成了他的学生。
苏荣成为他学生后,子影到他画坊来过一次,那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了。苏荣刚从美术学院毕业,人虽然年轻,但瘦小枯干。她虽然长得不难看,但绝对没有女人味。苏荣叫子影为师娘,态度真诚谦卑。苏荣似乎还红了脸。子影来时,他正站在一幅画前作最后的修饰。他还是放下笔,把苏荣介绍给子影。子影在画坊里站了一会儿,说了些客套的话,这话当然是冲苏荣说的,子影说路过,正巧来看看。但他知道,她一定是专门来的,他不说破。
那之后没多久,他偷偷买了套房子,把画坊迁走了。那会儿他的画卖得很火,买套房子做画坊并不算大事。但他对子影说是租来的,业务多了,需要一个更好的环境。子影没说什么。他是当红画家,有源源不断的收入,换个好点的工作环境是应该的。
他为这个画坊取名为“宝荣斋”,与著名的老字号“荣宝斋”只是字序颠倒了,并没有想沾老字号光的意思,他是为苏荣起的。那会儿,苏荣已经成了他的学生,也成了他最信赖的异性。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应该怎样相处,是师徒,还是挚友,抑或亲人,他不知道,也说不清。许多事情是没法想清楚再做的,那样就什么也做不成了。他觉得男女关系有时像绘画,画之前只是一种冲动,画着画着才清晰起来。然后才成为一部作品。和子影结婚后,他一直循规蹈矩,许多同行有许多各种关系的异性,在各种饭局上他见过,他内心一点儿波澜也没有。当同行和所带来的女性亲昵之时,他只是在心里笑笑。一阵风似的掠过。他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他和苏荣的关系是什么样子。
有许多次聚会,他把苏荣带在了身边。苏荣对这些前辈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但真正尊重的人只有他一个,不仅为他端茶倒水,还偷偷地把他爱吃的菜转到他的面前。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回到画坊后,苏荣也会经常议论那些在画界中响当当的大师,但更多的是颇有微词,一直拿他们和他比较,总之,那些人都不如自己的老师。他渐渐意识到,苏荣已经爱上了自己。在他心里这份爱沉甸甸的,他不知怎么处理这份爱,只能往前走。
天亮之后,他浑身又开始疼痛了。他摁护士站的铃,呼叫护士。很快,护士们就来了,托盘里放着需要打针的药。药打进身体,很快便不疼了。他只想睡觉,轻飘飘的感觉,身体似乎变得越来越轻,最后飘浮在床上,他又平静地睡去了。
他睁开眼睛时,窗帘已经被拉开了,阳光喧闹地照进来。他看见坐在床头椅子上的子影,她认真地看着他,眼睛有些红肿,似刚哭过,他不得而知。见他醒来,子影打开床头柜上放着的乐扣饭盒,里面有粥,有包子,还有小菜。她说,这是在庆丰包子店买的,你平时最爱吃。她低着头,忙碌着。他看见她头顶有了一绺白发,心里感叹一声,她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见他开始吃饭,她小声地说,画院的张主任说,省里的领导要来看你。
他说,不让他们来,太累。
她沉默一会儿,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又说,让我爸妈来看看你吧,他们都说好几次了。
他入院之后,几乎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他不想让外人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喝了几口粥,嘴里一点儿味也没有,他不想吃了。吃饭是为了延续生命,他还有必要延续吗?他这么想着,便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了。
她忧心地望着他,小心地说,要不跟医生说说,让他们给你调调肠胃,你一天比一天吃得少了。
他没说话,眼睛望向窗外,他望见了一缕一缕大把的阳光。
他和罗非站在白岩寺的阳光中。他和罗非这长腿姑娘的交往中,多次来到白岩寺。白岩寺是省里著名的景点,每天游人都很多,他是为了写生,创作毕业作品,她是为了陪他。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们在白岩寺的阳光中留下了欢笑和初恋。
初恋,是美好而绚丽的。
也许过了十天,也许是半个月,他突然接到一条信息,一位姓罗的小姐呼叫他,还留下一串电话号码。时间正是傍晚时分。那次他把写有一串呼机号的纸条塞在她的手里。他没敢想象她会联系他。一个星期过去,他一直在回忆罗非的样貌,她脸上那几粒俏皮的雀斑,鬓角的湿汗,她望着他时的眼神。
他拿起宿舍走廊上的电话,迫不及待地打过去,很快有人接电话。她说,是小谭吗?这是她对他的称谓,后来,她一直这么称呼他,虽然,他比她还要大上两岁。
他欣喜地说,罗非是你呀。
她在电话那端笑,走廊里传来同伴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他记住了这部放在走廊中的公用电话,只要一有时间,他就打这部电话,然后就听到一个女生喊,罗非,罗非,电话!半晌,他先是听到一阵脚步声,他想起了那双又直又结实的大长腿。
后来,他们约会,第一次在白岩寺,以后差不多也在那里。他是为了写生,他为自己的毕业作品作准备,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阳光下的白岩寺”。
只要是周末,她都会陪在他身边,坐在一块岩石上,两条腿长长地伸在前面,他画一会儿也会坐过来,望著她的腿,终于忍不住说,我能摸一摸它们吗?她起初笑,然后红了脸,见她没有答应但也没拒绝,他伸出手放在她一条腿上。那是结实得超出想象的腿,虽结实但又有弹性。他们的恋爱是从腿开始的。
有一天,突然下起了阵雨,头一分钟还阳光灿烂,一片云彩飘到他们头顶,雨就下来了,他快速地收拾好画板,拉着她的手跑到不远处。周边的环境他熟悉,他差不多来这里快一个学期了,不远处有一块凸出的岩石,岩石很大,可以躲两个人。他拉着她跑到岩石下,雨下得又急又大。她怕冷似的抱住了肩,脸冻得煞白,他先脱去外衣披在她身上,她深深嗅着,说,你衣服上的味道好像不一样呢。她说这话时红着脸。突然,他涌起了拥抱她的勇气,先是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见她没有反抗,他伸出另一只手把她抱在怀里,她贴在他的胸前。她的身子是那么软,他歪过头,嗅到她从领口里散发出的女人特有的味道,他有些迷醉,又歪了下头,去寻她的嘴,她把头伏在他肩上,让他够不到,发出哧哧的笑声。他腾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终于把她的脸转到自己的眼前,他迎过去,她没躲也没迎合。他闻到了她的呼吸,竟然是香的,像兰花那种香气,幽幽的。他战栗了一下,喘着气说,你是香的。她伏在他的肩上,仍哧哧地笑。
后来有许多次,他画累了休息,她让他教她画画,他在画夹上放了一张白纸,她却怎么也画不好。他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在白纸上画,画了几棵树,又画了两块岩石,她惊呼道,真神奇!
她迷恋他绘画的才能,他迷恋她青春蓬勃的身体。
大四那年,他把自己的画交给了一个做画廊的朋友,没想到几天后,他的画竟然卖掉了。他兴冲冲地打了辆车来学校找她,她特意请了假出来,他带她去狠狠地吃了一顿。吃完后,他们又逛了会儿街,她突然想起要为自己买件文胸。他第一次来到女性专柜前,有些不好意思,她挑了件红色的文胸,小声地问他,好看吗?他看了眼她手里的文胸,又往柜台里看了看说:我觉得粉色的更适合你。他是从色彩学角度说的,罗非很白,配上粉色文胸更加俏丽。她听了他的话,换成了粉色的。在收款台前,他抢着为她付款。
送她回学校,走到校门口他又说,要不,我们再走走?
她低下头,咬着嘴唇,转身从校门口离开,他带着她来到了校外的小树林里,树林紧邻一条河水,有树有水的地方果然不一样,他们一走到树林里就觉得清凉起来。树林里没有路,并不适合散步,况且天已经黑了。他们倚在一棵树上,他抵住了她。她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闭上了眼睛。他先伸出手去……那天晚上,她成了他的女人。她咬破了他的肩头,事后她问他:疼吗?手指轻抚着他的肩头,他爱抚地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他在心里发誓,他要好好对待这位姑娘,他要对她负责。
他比她高一届。他毕业时,她还在学校读书呢,他为了陪她,又考取了应届的研究生。
她告诉他,她毕业要回县城老家了。她知道,她们学舞蹈的女孩子工作不好找,也许她会分到某个中学当舞蹈老师。
他说:我要让你留下。
他一边读研究生,一边为她的工作奔走。他虽然是生在这座城市,但找关系时才发现他并不认识什么有用的人。一些同学毕业了,有的分在了省城,可他们都是些小人物,刚刚毕业,自己还不稳定,同学们帮不上他什么。
他研一读完后,终于迎来了她毕业的日子。她果然分配到了县城的一所中学。她所在的县,离省城还有七八个小时火车的距离。最后一次约会,她的话很少,一脸忧伤。他说:我毕业后就去找你。她淡淡地笑笑,再望他时,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他第一次见她这样,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说,我会对你负责,我继续找关系,要是不成,我就去找你。
她立住,浅笑一下道,胡说,你是才子,你要去好单位才有出息。
在哪儿都能画画。他梗着脖子有些悲壮地说。
她抱过他,把头又抵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喃喃地说:我想再给你留个纪念。说着,她又咬住了他的肩膀,有些疼,但他没动。他凑近她的脸,深深地吻她,他又闻到了兰花的香味……
他们分开了,他继续完成研究生学业,她回到了县城老家。周末时,他去看她,周六下午的车,十点多才到达她居住的县城。他住一晚,第二天傍晚他又乘车回来。周而复始的异地恋持续了整整一年。一年之后他毕业了,留在美院当上了助教。
他没有兑现他当年的承诺。因为留校当老师对他诱惑太大了。
他又去看她,她为他高兴。他答应她继续找关系,把她调到省城。她不说什么,只是笑笑。她请他吃饭,为他庆祝,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高兴,一晚上都很开心的样子。她还为他唱了首歌,那首歌到现在他也没有忘,叫《亲亲我的宝贝》:亲亲我的宝贝,我要越过海洋,寻找那已失踪的彩虹,抓住瞬间失踪的流星,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摘颗星星做你的玩具……那会儿,他还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向他诀别。
先是美院领导来看他,带来几束鲜花,插在病房桌子上的花瓶里,自从住院,來看他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带几束鲜花。子影便备了几个花瓶,摆在桌子上,来了一茬新的,旧的便扔到垃圾桶里,病房的鲜花永远鲜艳着。
他不喜欢鲜花,从来都是。但他现在却接受着鲜花。也许在别人眼里这是希望的象征,但对他呢,他会经常想起白岩寺的风景。春天的白岩寺一切都裸露着,寺庙里的晨钟暮鼓悠扬地传来,树上的芽刚刚打苞,在枝头上摇曳着。他喜欢秋天的白岩寺,那是成熟的季节,满山遍野红黄一片,他是画家,喜欢这样的色彩。那会儿他还是名写生的学生,现在他是功成名就的画家,他的画作从来没离开过白岩寺。他那幅《晚秋白岩寺》获得了国际大奖的一等奖,也算是他这么多年努力的回报了。全国、省市一级的奖状不计其数。他的名气一点点地大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各种求他作画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官也越做越大。
画院挂靠在省文联。文联的主席是他们画院的直接领导,主席姓白,腿细腰粗,经常在文联机关看到白主席比例失调的身影。有一次白主席为调职称的事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白主席还亲自为他倒了杯茶水。白主席坐在自己桌后就说:谭老师,今年评职称,正高的名额有限,你们美院的刘画家还有两年退休了,要不,把这个名额就给刘老师,你是大家,发扬个风格。
他没抬头,说了句,行。
他站起身,望着白主席苍白的脸:主席还有事吗?
白主席尴尬地笑着站起来,在门口企图拉过他的手,他躲开了。转身走了。
他研究生毕业后,分到画院时,因为自己一幅作品在全国美展上获了一等奖,他破格获得了副高职称,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晋升过。
周边的人,或直接或委婉地和他说,送两幅画给白主席吧,评职称,他说了算。
他摇头,不语。
那次之后,子影背着他从家里拿了两幅画送给了白主席。那阵子白主席见了他果然很热情,谭老师长谭老师短的。后来他发现少了两幅画,在家翻找,子影这才告诉他,那两幅画送给白主席了。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子影大吵起来。他逼子影把那两幅画要回来,子影不去,第一次回了娘家,最后他还是自己上门,把那两幅画要了回来。
人们都说谭画家不近人情,他和朋友说:他们不配要我的画。
后来人们知道,白主席明里暗里在卖这些画家的画,几年之前,自己在郊区买了幢小楼,搬出了文联家属院。
有人欣赏老谭的风骨。他的画在市场上很值钱,求画的人,有的是为了把玩,有的是为了收藏,当然也有人是为了附庸风雅。
他并不是有人买就会卖,有人来了几次,提着现金,他硬是不卖给人家。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个毛病,凡是来求画的人,他都不厌其烦地和人聊画,聊到心坎里了,画很容易出手,还不和人讲价,甚至主动降价;那些聊不来的人,就干脆不卖。
他在自己一本画著的序言里写道:画家的一幅画,是画家的心血,更是画家的儿女,不要轻易地和人做交易,要为它们找个好“人家”……
他把画当成子女一样看待,许多看了他画著的人便咋舌。
他研究生毕业那年认识的子影。子影在省美术出版社当编辑,她也读过美院,当时比他低两届。
他的第一本画著出版时研究生刚毕业,责任编辑就是子影。在上学时她就知道他,他是美术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们的爱情,应该说是子影主动的。那会儿他是麻木的,罗非不再见他了,他听说罗非已经结了婚。他正沉浸在失恋的忧伤之中。他不理解,罗非为什么不再见他了,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快就结了婚。
子影也有一双长腿,只不过她不是跳舞的,没有罗非那么饱满。
子影和他约会,最初以书的名义,后来书都出版了,她就直接约他。他有时去,有时不去,子影就到画院来找他。那会儿,画院的画家每人有一间办公室,当作画室。画院的人都知道他和子影在谈恋爱,只有他一个人没那种感觉。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三年,他和子影结婚了。谈不上爱,更谈不上激情,失去罗非,他的爱情也死了。
从结婚到现在,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起初他们觉得都还年轻,所以一天到晚泡在画院的画室里。
后来想要了,却发现自己不再年轻了。他对子影说,多画几幅画吧,有了孩子怪牵扯精力的。子影见他这么说,虽有些不情愿,想想自己也三十大几了,也就作罢了。
他的名气越来越大,除了自己舍不得卖的画,还有一些被各大美术馆收藏的画外,其他的都卖了。唯一奢侈的是买了一套大房子给自己做画室,他们还住在城区三居室的房子里。子影也是清心寡欲之人,也不把置房子置地当回事。
一九九八年全国发洪水,他举办了拍卖画作捐款的活动。那次他拿出十几幅画,义卖了几百万元,都捐给了红十字会。汶川大地震,他又举行了义卖活动,这次拍出了上千万元的资金,也一次性捐给了红十字会。
媒体人来采访他,要给他搞宣传,他把门关上,把那些媒体挡在画坊门外。
人们都知道他有钱,却从不见他奢侈过,人们就觉得他没活明白。无儿无女,又不舍得花钱,图什么呢!
他躺在病床上,在吗啡的作用下,整个人就像飘在半空中,但他脑子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其他人都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病情,走马灯似的出入他的病房,坐在他的床前嘘寒问暖,比他健康时热络多了。在平时,熟悉他的人们都知道他清高,凡人不理。所以他身边没有太多朋友,他也不想和任何人套近乎。
此时,一拨拨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无非是想让他留下一幅画,作为馈赠。他的画在市场上很值钱,他死后也许比现在更值钱。
他们不做他的工作,而是去做子影的工作,以领导、同事、朋友的名义,对子影进行慰问,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说起了和他的友情。希望子影在他弥留之前说服他,把他的画拿出来。他病房里的鲜花和各式营养品堆积如山,他健康时没享受的待遇,现在一股脑儿地都涌到了他的面前。
画院领导开出了支票,留作他治病的费用。领导把支票放到子影手里时,他没说什么,等领导一走,他才说:那张支票咱们不要用,需要多少钱咱自己花。等我走了,把它还回去。他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他也不需要这些情。
他知道自己到了该立遗嘱的时候了。可除了留下的一百多幅画,他还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他这么问自己。
苏荣早就说过,老师,你留给我的够多了,我什么也不要。
她这话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苏荣是他学生,从美院毕业就来到他身边。她一门心思想学画。他身边需要这么个助手,外出写生绘画时,为他端茶倒水。他每次写生时,苏荣站在他身后,把他的每笔线条都记在了心里。他这时就会想起罗非。似乎又穿越到了年轻时代,那个长腿的跳舞女孩,黑裤白衣地站在他的身边,许多灵感和激情就是在那一瞬间点燃的。那会儿他是那么有激情,两人分开后,他每周都要坐火车往返一次去看罗非。
苏荣在他功成名就时来到他的身边。他教她绘画,更多的时候,他在画,她也在一旁画,学着他的样子。他画累了,会走到她身边,指点几句,达不到自己意愿时,伸出手握着她的手在画布上游走。这时,他又想到了若干年前,他握着罗非手的样子。
他招了个女学生,年轻的女学生。许多人都说,他为自己找了个小情人。依他的性格,他不会理睬的。听到或者看到别人那暧昧的眼神,只是在心里笑笑。
这话传到子影耳朵里,就是另一番情景了。子影到画坊里来过,不止一次,有时一天会来几次。他理解,她是对他和苏荣的关系不放心。每次来,苏荣都会放下画笔,忙着招待子影,一口一个师娘师娘地叫,后来,子影就很少来了。许多人托他买画,卖画的事他从来不过问,把这一切都交给苏荣,价格是他定的。每幅画付出多少心血,他自己知道,价格自然不等。苏荣也依据他的心思和别人讨价还价。每成交一笔都会给苏荣提成,每次把钱递给苏荣时,苏荣都不肯接,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老师,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他塞给她,不容置疑的样子。苏荣就说:老师,太多了。后来,他不再当面给她钱了,而是让她开了张银行卡,每次他都把钱打到她卡上。
苏荣的老家在外地,先是在外面租房子,后來,他让苏荣搬到画坊。画坊是复式楼房,楼下是画室,楼上还有两个房间,一个客厅。房间一直闲置,有时他绘画晚了,会留在画坊里过夜,更多的时候,他都会回家。
他让苏荣搬到了画坊后,就没在这儿留宿过一次。画坊每天都被苏荣收拾得干干净净,水烧好了,茶也沏上了,摆上苏荣在外面买来的点心。
有一次,他站在画布前,突然眼一黑,昏倒在画坊里。是苏荣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医院,人没事,他却被查出血管内多了一斑块在身体内游走,却取不出,只能任那个斑块在体内游走。那个斑块成了他体内的定时炸弹。他开始吃他汀类药物,也吃阿司匹林,防止病情恶化。
苏荣的存在就显得举足轻重起来。
从那以后,每逢节假日,子影都会把苏荣叫到家里,不厌其烦地叮嘱她要照顾好他。如果那次她不在他的身旁,后果真的不可想象。
也是从那时开始,苏荣开始真正地关心他的身体了。每画一会儿,他都要停下来,喝会儿茶,聊会儿天。她怕他无聊,就给他讲笑话,讲她在学校期间发生的事,也讲他们年轻人轻松好玩的事。他也跟着笑,像个孩子似的。
有一次,他问到了她的男朋友,她毫不犹豫地说,老师,我不想找。
他问她,你多大了?
她说,才二十五。
他说,不小了,该找男朋友了。
她笑一笑,继续忙去了。
他在心里就感叹,年轻真好。
从那以后,他开始关心起她的婚事来了,他让子影帮她介绍男朋友。子影对她也很上心。接二连三地带男孩子来家里,有搞美术的,也有公务员,甚至还有军人,每次都把她叫到家里,她也硬着头皮见了,但总是没个结果,其中有两个小伙子对她很中意,她却不表态。
他批评她。
有一次,她认真地问他,老师,我不找男朋友,会影响咱们之间的关系吗?
他说,怎么会。
她说,那我就知道了。
说完还顽皮地冲他眨眨眼。
在他眼里,苏荣不漂亮,但很可爱。她很聪明也很细心,对他总是关心备至。有几次,她为他买衣服,還有袜子、鞋,一堆东西放到他面前。
他不解地望着她。
她说,老师,你该改改穿衣风格了,保证你年轻十岁。
她强行把他推到房间内,让他去换衣服,他试探着把她买的衣服穿上,在镜子里,他看到耳目一新的自己。在这之前,所有的衣服都是子影为他置办的,中规中矩,有质感,但缺乏新意。
果然,他耳目一新地站在她面前,她拍手为他叫好。
她歪着头,调皮地问他,师娘不会不高兴吧?
他顿了一下答,怎么会。
他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犹豫,当晚,他穿着苏荣为他买的衣服回到了家。子影正在泡脚,看见他先是没注意,后来又抬起头,望向他说,你怎么穿成这样?
他笑笑道:苏荣为我买的,她说这样穿显年轻。
她先是挑了许多关于衣服的毛病,后来才说,不论怎样,是比以前年轻。
第二天,她把一个红包放在他手上,让他送给苏荣。
他把红包交到苏荣手上时,苏荣被烫着似的推拒道,老师,我怎么能要师母的钱。你给我的钱够多了。她坚持不要,他只好作罢。从那以后,苏荣经常为他买衣服,甚至新潮的内裤。他从里到外年轻起来了。
苏荣这种年轻女孩,不图钱,但她又图什么呢?
在他内心,把苏荣当成学生、孩子、亲人,而苏荣呢?
他倒下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来日无多了。
苏荣几乎天天出现在他的面前。看样子她比任何人都要伤心,一个月时间她瘦了一圈,眼睛一直红肿着,似乎一直在哭泣。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跟着他,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亲人和靠山。他倒下了,她将会如何?
吗啡的作用让他一直有飘浮的感觉,趁没人的时候,他对苏荣说:把最后那三幅画完成了吧,你留下作个纪念。这些年,她在他这儿学到了许多,不只是绘画。早两年前,他们几乎就是在合作绘画了。他画出大致轮廓,把细节交给她处理。他检查她的画作时,不住地点头,她完全继承了他的风格。
她听到他的话,哭了,连声地说,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希望老师你能好起来。说到这儿,又泪如雨下。
他有些悲凉,也有些惋惜,替面前的苏荣。最近这两年,他一直鼓励她走出去,自己创办一个画坊,凭她的能力,完全可以支撑起一片天地,可她每次都真诚地说,老师,我还要再学两年,不急。
一拖再拖,就到了今天的模样。他没有孩子,把她当成了孩子。她是他的希望。
他又说,你要画自己的画,你有这个能力。
她不语,奔到病房的洗手间,哗哗啦啦地冲水。他知道,她在洗脸,让水流冲淡她的泪水。
他又想起了罗非。她在干什么,知道他要离开的消息了吗?
罗非不再见他了,在这之前,罗非跟他说,你不要再做这无意义的事情了,我父母不同意,他们要给我找男朋友了。
他甚至说,我要坚持,等我毕业就来找你。
她苦笑一下,你是个才子,来到小县城做什么?
他望着她的脸,又一次看到了那几粒生动的雀斑。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她背过身,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那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他再去找她,开好了宾馆,打她的电话,她的电话处于关机状态。这个电话还是他送给她的,他在画廊卖了三幅画,换了两部手机,他留下一部。
他每次来都住在同一家宾馆。他每次来,她早早地在大堂里等着他了。他送她回家,但从没去过她家,就站在楼门前和她分手。在灯影中,他看着她迈动那双长腿向楼上走去。
他又一次来到楼门前,楼门依旧,门廊上的孤灯还亮着,却不见了罗非。他一直站在那里很晚,依然没有等来那个熟悉的身影。
第二天,他又来到楼门前,开始喊她的名字。有几家人推开窗子往下看,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趿着鞋走到他面前,看了他几秒道,你是小谭?他心想,这也许就是罗非的父亲了。他点了下头叫了声:叔叔。
那个中年男人按着他的肩膀往前推去,一直走了好远,在拐角处停了下来。中年男人说,罗非不会再见你了。他几乎哀求地问,叔叔,这是为什么?
男人点燃一支烟,吐口烟雾道,罗非是县城的人,听说你是省城的。你们是两股道上的车,我们不耽误你,你也别耽误我们家罗非。
男人说完,狠狠地把烟头扔掉,又趿着鞋踩过去,留下一股烟味,走过拐角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后来,他听一位师弟说罗非嫁给了县长的儿子,这个师弟和她在一个县城。师弟说,他们的婚礼可热闹了,在两家酒店办的婚礼,一家酒店都装不下。
他想象着罗非穿婚纱的样子,一定很美。
他在痛苦中结束了一段恋情,可他却忘不掉罗非,他也能经常听到罗非的消息,说罗非去了教委当干部了,又听说她父亲到开发区当了办公室主任。后来他想,他能给罗非带来这些么?显然不会,他只能默默地祝福着罗非。
和子影结婚幾年后,他突然听师弟说,罗非离婚了。离婚的原因是她的丈夫养了小三。在这期间,她的公公调到了市里,儿子也跟到市里做生意,经常不回家。罗非发现时,那个小三已经生了孩子。罗非的梦也许是那一刻才破碎的吧。
后来师弟又告诉他:罗非辞了工作来省城了,办了一个舞蹈培训班。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有意无意地寻找罗非。她的电话早就换了号码。他得到消息的第二年春天,终于在一家商场的楼上找到了罗非。商场的顶层,是各式各样的培训班,有声乐、有乐器,在最里头,有一家舞蹈培训班。此时不是上课时间,罗非正坐在门口的一个台子前认真地查看什么。他确认是罗非无疑时,走过去,她头也不抬地问,要报名吗?
他把手伸到她面前的台子上敲了一下。她抬起头,两秒钟后终于认出了他,惊叫一声,怎么是你!
罗非已经不再年轻了,但她的身材依旧挺拔。她从台子后走出来,他看到她那双腿依旧有力饱满。终于又见到你了。他温和地笑着。
她也笑了笑,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
她说,听说,你已经是著名画家了。
他又摇摇头,苦笑一下。
从那以后,他约罗非吃过几次饭,他从她那儿得知,儿子正在读初中。离婚时,丈夫分给她一部分钱。现在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问,当年你不理我,就是因为县长的儿子?
她的脸变得有些灰白,半晌才说:我爸想当官。
他又想起那个趿着鞋的中年男人了。
他说,你爸还好吧?
她低下头,叹口气,他得了脑溢血,躺在床上,我妈照顾他。
接下来,他们的聊天就是风轻云淡了,也只能风轻云淡了。
她又说,白岩寺有变化吗?这么多年没有去过了。
不久之后,他开车带她去了趟白岩寺。她没有看风景,径直进了白岩寺,烧了炷香,跪在佛像前,久久没有起身。之后,他随着她走出来,径直来到停车场,她说,谢谢你能陪我来。
时过境迁,一切都过去了,时光留不住过往。他在心里说。
从那以后,他也平淡了下来。
他躺在病房的床上,看着苏荣为他削水果倒饮料的身影,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床前尽孝。苏荣虽然小他二十几岁,却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自己的学生。
他还记得她大学刚毕业时的样子,瘦小又单薄的身影,几年过去了,她变得圆润、干练,有女人味了。两年前,他办了一次画展,在省里的美术馆。在省里办画展,这是最高的礼遇了。他让她找出自己十几张画,在他的画中间,开辟了一个专区,把她十几张画摆放在中间位置,他有意让她走出来,让人们认识和认可。她的画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他自信这个学生继承了他的风格,严谨细腻,又不失明亮大气。当媒体采访他时,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身旁,也让她谈谈自己对画作的追求。但她只说,我是谭老师的学生,我努力做好谭老师助手的工作。说完便消失在镜头前。
那次画展结束,回到画坊,她对他说,老师,我不想出风头,也不想出名。我只想一直作你的助手,为你服务。
他说,胡说,你早晚有一天要走出去,独当一面。
她不说话了,背对着他,在他未完工的画上做最后的修补。
他开始为她的婚事操心。她刚来他这里时,偶尔还出去见见她那些同学,最近这两年她甚至很少出门了,甚至她身上的衣服也就那么几件,似乎从未添置过新的。
他和子影商量,要为她介绍个男朋友。
子影的芥蒂早已消失了。苏荣刚来时,她是不放心的,心里充满了妒忌,在他包里放过录音笔,也在他画坊里安装过隐蔽摄像头,这一切他都不知道,苏荣当然也不知情。大约一年后,是子影亲口告诉了他。他有些惊讶,又有些气愤地望着子影。子影就笑笑,像个孩子似的说:谭老师,你是成功的男人,又有魅力,你身边突然多了个女孩子,虽然其貌不扬,但我知道,苏荣那孩子比我有才,又比我年轻。
他没再说什么,深深地看了眼子影,站在窗前点上了支烟。他很少抽烟,只有在一幅新画构思前,会抽上一两支,在淡淡的烟雾中找寻自己的灵感。
他和子影从结婚到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朋友,她一直称呼他为谭老师,子影也是学美术的,此时已经成为美术出版社的副总编了。他们的话题从来没离开过美术,她虽然不搞创作,但她对美术的认识从没停滞过。她参加各式各样的美术研讨会,也给许多出名没出名的画家写过评论文章,她的身份更像是一个评论家。她的名气和地位在评论界很高,当人们得知他们是夫妻时,都觉得是难得的一对搭档。但她从来没评论过他的作品。有时,他把一张画作的草图交给她看时,让她发表见解,她摇着头道,谭老师,你这是折煞我,我哪懂得什么画呢。我写的那些评论就是一个欣赏画的人对于审美的解读。他笑笑,看着她,她红了脸,像一个涉世未深的美术爱好者。
子影是崇拜他的,但也不像凡夫俗子那样,只知道让他挣钱。他的钱她从来不过问,他们住着文联分的经济适用房,唯一奢侈的就是他那间画坊,足有三百多平方米。她一直认为,那是他的工作场所,理应奢侈些,创作是需要好的环境的。
他有几张银行卡,锁在书柜的抽屉中,她从来不问他的积蓄。她有工资有稿费,这已经足够了。
她为了不破坏他们这种状态才同意不要孩子。
省里有许多名气和作品远差于他的画家,早就住上了别墅,开起了豪华车。他没换房子,还住在文联分给他的三室一厅里。他说,这样才舒适,有烟火气。她笑笑,点点头。这是他们的默契和心照不宣。两人的三观如此吻合,才让他们如此地相敬相亲。他们的样子更像是朋友,轻轻淡淡,又心心相印。
子影为苏荣张罗男朋友,有出版社编辑,也有报社记者、白领、画家。苏荣被迫无奈去见过几回,有的约见,她走到半路,变换了路线,还把手机关上了,谁也找不到她。直到很晚了,她才像没事人似的回到了画坊。
他不再逼她了,但会问,你想找什么样的?
她从来不说,只是一笑。她在他面前做得最多的表情就是笑。
最后他问得多了,她终于说,我想找一个像子影老师和你一样关系的人做夫妻。能找到吗?
他气咻咻地说,不试你怎么知道。
她又一笑,调皮地说,是我不想离开老师,行了吧。
她虽说的是类似于玩笑的话,但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他是个男人,经历过女人的男人,当然理解苏荣的心思,她爱着他,但她又不能把话说破,既然得不到,只能用相守来证明自己的爱情。
他为此苦恼。从那以后,他参加活动就带上她,希望她能认识更多优秀男人,从此走出执念。
她以他的助手身份出入各种场合,她的确认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时间长了,人们就开始议论,说她是他的小三,在别人的言谈举止中,他读懂了这点。当然,她是女人,对这些男人眼神中的细节更是心知肚明,甚至陶醉于这样的氛围中。
有一次,他应酬完回到家中,子影在电脑前忙着什么,他站在她身后点了支烟,她把电脑关上,回过头看着他,又出去了?他“嗯”了一声。
她说,苏荣和你一块儿去的吧?
他点了点头。在这之前他说过,得让苏荣走出去,认识更多的人,要让她接触人,才有机会让她恋爱。她支持他的做法。
她笑吟吟地说,你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你和苏荣的关系吗?
他把烟在烟灰缸里掐灭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伸个腰说,这话都传到我的耳朵里了。
他喝口茶,就此结束了这种对话,这就是他们生活中的默契。不为一点儿无用的事情发酵副作用。
后来他又和苏荣谈起这个话题,关于她认识的那些男人,在饭桌上,她也大方地加了微信,也有许多人在微信里和她联系。虽然苏荣不漂亮,但经过这么多年历练,她的气质和气场也不是一般同龄人可比拟的。她现在的身份是青年画家,也是美术家协会最年轻的女会员,搞美术的人身上有一种和常人不一样的气质,浪漫、豪放、不拘一格,这些放在一个年轻女孩身上,就會让一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况且,她又不是丑小鸭。
他提起这个话题时,她放下画笔,把搭在身后椅背上的披巾披在肩上,走到他的身前说,老师,在我眼里所有的人都不如你优秀。
他停下画笔,盯着她。他正要说话,她又说,老师,你就安心让我做你的学生吧,以前是,现在是,未来还是。
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想抽烟,走到桌旁拿过一支烟。
她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呢?一个人不是挺好的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老师,你不用为我在这方面操心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这个话茬。
如今,他躺在床上,麻药让他如梦如幻,但他的情感世界是清醒的,从来没有如此的敏感。
他望着她,她似乎又瘦了些。她把水果送过来,他没接,望着她,她看到他眼里的血丝。
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老师,你要是走了,我的天就塌了。
他握住她的手,虽然是那么苍白无力,但他们却是以男人和女人的方式第一次这么相互抓着彼此的手。
他恋恋又无力地放下,心里叹了一声,眼泪流出来。她忙抽出一张纸巾为他拭泪,小声地说,老师,你懂我。
然后,她奔到洗手间。
他听到水龙头打开,水哗哗流动的声音。他知道,她又在为他哭泣。
他脑子里又闪过最后一次见罗非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知道原来罗非对他这么重要,难道就是因为她是他的初恋吗?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他在手机新闻里看到兴安商场大楼着火了。他心头一紧,兴安商场楼上还有罗非的培训班,他曾去那里看过,他见到了罗非,罗非的态度平平淡淡。
当时,他有些难过,但很快就平静了。这些年来,他对罗非的回忆太多太多了,时时地会想起她。想起在白岩寺的春光中,也想起他在读研究生那两年,他奔波在火车上的情形……回忆会消耗一个人的记忆,到后来,罗非的音容笑貌已经在他记忆里模糊了,只剩下一抹色彩。也许这抹色彩,仍保留着她在他心底里的温度。
他赶到兴安大厦时,火已经烧尽了,消防车的身影已经远离,楼上和楼下留下一片水渍。一些商户站在楼下,伤心欲绝,大难不死地仰望着楼上,他们脸上更多的只剩下了麻木。他发现罗非时,她正蹲在地上,捂着脸。他走过去问,人没事吧?她放下捂脸的双手,眼睛红肿着。见是他来,忙站起身,摇了摇头。
那就好。他舒了口气。
她开始无奈地流泪,哀叹着说,刚装修过,还贷了款,也不知能不能得到赔偿。
抓紧换个地方吧,这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他这么说。
她望他一眼,眼里是无助和绝望,也许还有伤痛。
你住在哪儿呢?他又问。
她无力地抬起手,指着一片居民区,在那里,三单元。我租的房子。
回去吧,看也没用。他道。
她又流下泪来,学生没地方上课了,学费还得退给人家。
他把手里一瓶矿泉水递给她,他带来的,却没喝。她犹豫下还是接过来,攥在手里。
他看她一眼,半晌,又看了一眼说,你在这儿有什么用呢?
她转过身来,慢慢地向她手指过的小区里走去。她的腰身已不再挺拔了,她的背影有些凄苦,头发也有些凌乱。
他摇摇头,移开目光,恍似又回到了若干年前,她从学生楼里跑出来,迈开饱满的长腿,外衣扣还没来得及系上,衣服张扬着,头发也在风中飘舞。他喜欢看她青春的样子,他们的青春。她的手有些冰冷,他拉过她手的瞬间,又被她快速地甩开,红着脸气喘地嗔道,楼上宿舍有人看呢。他们走进小树林里时,再也不会有人看到他们了,他疯狂地扑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把她的后背抵在一棵树上,久久,她把他推开,气喘着说,快憋死我了……这就是残留在他大脑里关于青春、关于她和爱情的片段。
他向路旁走去,走进车里,向银行方向开去。
一个小时后,他出现在她的房门前。她打开门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他把手里的一个黑色塑料袋递过去,沉甸甸的,有些重量。这是一处老小区,没有电梯。他从一楼爬到楼顶,喘着气说,你收好,不够告诉我,我再给你取。
她接过袋子,却掉在地上,几捆钞票露出来。
她惊讶地望着他,他忙把钱袋子又往里面提了提,他看到了简陋的房间。这是一室一厅的房间,面积不大,摆设陈旧,沙发似乎缺了条腿,用一摞书垫起来。她忙用身子挡住他的视线。
他忙从屋里退出一步,立在门外,看她一眼说,我走了,有事联系我。
他向楼下走去。
她突然喊了一声,他立住,回头去看她。她向前一步,小声地说,这钱我不能要。
他犹豫下道,算借给你的。以后挣到了,再还给我。
他不再听她说什么了,快速地向楼下走去。坐上车,他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不知为罗非还是为自己,抑或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爱情。他伤心难过地哭着,许久之后才平复下来。
从那以后,他对罗非的回忆奇迹般地消失了。许是现实占满了他的脑海吧,他的眼前经常闪过,一摞书垫起的沙发腿的场景。
不久后,她给他发来了信息,告诉他,培训班又开张了,找了一处写字楼,在一层改造成舞蹈培训班。
他回了信息,表示祝贺。并再次告诉她,有困难来找他。
后来,她又来过两次信息,告诉他培训班开始盈利了,等攒下钱就还给他。
…………
从那以后,她就很少有信息了。
他的心情平息了下来,偶尔会想起她。只剩下了一个闪念。
他住进医院后,他突然又接到她的信息,告诉他,自己攒了五万块钱,看什么时候方便先送过来,剩下的再慢慢还。
他这次认真地给她回了信息,告诉她,他的钱是送给她的,怕她不要才说借给她的。让她保重自己,有钱了租一处好一点儿的房子,并祝她好运。他没告诉她自己住院了,他现在很怕见到她。
她没再回信息。
此时,他又一次想起罗非,藏在他心底里近三十年的遗憾。他拿过手机,找到和她这两年来相互发送的信息,他数了数一共十三条。他把那些信息又看了一遍,点击了删除键,瞬间,手机屏幕一片空白。像此时他的心情。
他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半月之后,突然能下床了,不仅下了床,还能自己走到洗手间洗脸刷牙。这一个多月来,他终于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头发蓬乱着,眼窝深陷,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样貌了。
他从洗手间走出来,子影买早点还没回来,他推开病房的窗子,点上了一支烟,久违的香烟味道,他吸的不仅是烟草味道,更是久违的烟火气。他大口地吐出烟雾,让香烟的味道在身体里弥漫。他平时吸烟不多,只是偶尔,今天早晨,他突然想抽烟。
子影回来了,提着油条、包子、稀饭。看到他的样子吃了一惊,忙问:你怎么起来了?他回过身聞到了食物的味道,久违的味道,让他的胃口大开。他吃了一根油条,还吃了个鸡蛋,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
子影看着他的样子,目光流露出几分惊讶:你是不是好了?
他笑一笑,用纸巾把嘴擦了,走到洗手间又刷了次牙。他再出来时,子影也吃完了,桌面已经收拾干净了。
他坐在床上,把枕头靠在后背上。子影帮他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他伸手可及之处,然后坐在椅子上,吃惊地望着他。他勉强地笑一笑,我可能是回光返照吧。子影的眼圈又一次红了。自从他查出绝症住院以来,子影从不当他面哭。但他知道她哭过了。他又笑笑:我不是说过了么,人总要死的,或早或晚的事。你能送我,我很欣慰。
子影已经流下泪来。拿纸巾擦脸,止也止不住的样子。
他轻叹了一声,不知为自己还是为子影。他半躺下来,头仍靠在床头上。该交代的已经交代完了,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呢?他想起了孤儿院里的小黑子。这是他们对那个男孩的叫法,孤儿院给孩子起名院生。当然,这肯定不是孩子的真实姓名,他的真实姓名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院生长得有点黑,他们私下里称呼他小黑子。小黑子大约三四岁,很结实,总是爱打量陌生人。那次小黑子就是这么不同寻常地打量着他们,才引起他们的注意的。
大约在一年前,子影突然说,我们领养个孩子吧。他没有吃惊,看着她,想了会儿说,想领就领吧。他们年轻那会儿,没想过要孩子,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对孩子没什么兴趣。一晃他们老了,他还是干他的工作,在画坊里绘画。过了五十岁,他觉得自己的画艺长了一大截,不仅是绘画,更是人生和哲学。一幅简单的画,每个人都能画出不同的感觉来。灵感和经验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画的是思想。许多人都评论说,他的画和以前不一样了,有内涵了。
子影现在是美术出版社的副总编。她到了五十岁,突然失去了动力和热情。她做了一辈子美术编辑,热情早已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责任。
他们去了孤儿院,却没下定最后的决心,他们不停地谈论关于小黑子的话题。他们翻出手机里给小黑子拍的照片,指指点点地议论,说得更多的是子影。有时在办公室,他独自一人时,也会打开手机,找出小黑子的照片来看。
后来他们又去了一次,小黑子似乎已经熟悉了他们,主动上前打招呼。第二次,他们蹲下身,让小黑子站在他们中间,拍了一张三人合影。
谈论小黑子成了他们新的话题。确切地说,他是为了子影才去的孤儿院,养个孩子的意愿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强烈。
再后来,他突然病倒了,住进了医院,小黑子的话题也戛然而止。
在他离去的最后一个早晨,他又提了出来。他帮她下定决心道:我走了,你会孤单,要个孩子陪陪你,也是个伴儿。
她点点头,红肿着眼睛看着他。
他还想说点什么,想了想,似乎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他已经把身上的银行卡交给了她。对,就剩下那一百多张画了,这是他的作品,也是他的心血。他说,还有几张画没画完,送给苏荣吧。剩下的画,你收好,怎么处置都行。
她又要哭出来。他望向她,想象着子影带小黑子生活的场景,他嘴角呈微笑状,眼睛慢慢闭上,身子向下滑了一下。
子影起初以为他累了,要睡会儿,她起身想给他把被子盖上,却发现他的手从胸前掉落下来,已没有了呼吸。
她忙跑到病房门口,冲护士站方向大喊,护士、医生……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飘起来,越飘越高,悬浮在半空。他看见了自己躺在病床上,那么瘦,那么小。他看见自己睡着了,还看见子影和苏荣也站在床边,后来,罗非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她也呆立在他的床头。这三个和他有关系的女人,就那么站着。
他越飞越高,一切都只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他明白,自己和这个世界告别了。他心里轻轻说了句:再见了!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9年第8期
原刊责编 张 烁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