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送别诗创作的多元格局及诗歌史意义

2019-09-23 03:09:00杨玉锋
关键词:宫廷诗歌

杨玉锋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初唐”是文学史的概念,指的是自高祖武德元年到睿宗先天元年这一时期,时间跨度九十余年。留存到现在的初唐诗歌有两千余首,诗歌作者二百多位,与其他时期相比,数量与质量自然逊色不少,陈绎曾《诗谱》说:“唐诗须分三节看:盛唐主辞情,中唐主辞意,晚唐主辞律”(1)①胡应麟:《唐音癸签》卷十一引《诗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14页。,全然不提及初唐。所以,一般认为初唐是唐代诗歌发展的准备与奠基的时期,尤其是之后的盛唐诗歌,以高妙绝伦的风采掩盖住了初唐诗歌略显稚嫩的风貌。不过早在宋代,严羽就敏锐地意识到初唐自有其独特性所在,因此提炼出“初唐体”的概念,后世多因之立论,“四唐”之说中,初唐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初唐时期的送别诗为学者界关注不多(2)②如王慧敏:《初唐送别诗的诗史意义》,《江苏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年第7期;王莉:《初唐送别诗的地域结构及其与文学之关系研究》,《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46辑,2018年。,究其根源,不单单是因为诗歌数量少,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初唐送别诗的文学成就有限,送别诗作者中也缺少李、杜这样众所瞩目的大家。在诗歌发展史上,经常出现作品的文学价值与文学史价值不对等的情况,初唐时期的送别诗即是如此。

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清理初唐送别诗的文献,梳理出其发展的脉络,进而将它们放在送别诗的发展史上进行考量,就显得十分必要了。初唐这近百年时间段送别诗的创作格局中,主要存在三种体式的送别诗,第一种是应帝王意志而创作的宫廷应制送别诗,第二种是官僚贵族圈子的饯送诗,第三种是存在于中下层文人群体中的送别诗。

一、宫廷送别诗

初唐送别诗创作最大的中心在宫廷,诗歌创作的频率、主题、诗风受君主的个人爱好、施政风格影响较大,创作主体多为皇帝及宫廷大臣,且诗歌大多为应制诗。初唐宫廷送别诗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

(一)武德—贞观。唐朝初建,此时天下的文士尚少,因为文士的培养需要很长的时间,非一日之功,文学发展的各项要素尚未齐备,因此,自武德到贞观时期,送别诗的数量很少,且创作依赖于由隋入唐的文士,他们多是在王朝建立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元从之臣。此时期留存下来的宫廷诗歌仅数首:太宗《饯中书侍郎来济》、褚亮《奉和禁苑饯别应令》、许敬宗《奉和圣制送来济应制》等。其中褚亮先仕陈、隋两朝,后在隋唐易代之际站在了李唐一面,成为开国功臣,位居李世民“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所谓“应令”,指的是应太子之要求。他所作《奉和禁苑饯别应令》:

大藩初锡瑞,出牧迩皇京。

暂以绿车重,言承朱传荣。

舒桃临远骑,垂柳映京营。

惠化宣千里,威风动百城。

禁籞芳嘉节,神襟饯送情。

金笳催别景,玉琯切离声。

野花开更落,山鸟哢还惊。

微臣夙多幸,薄宦奉储明。

钓台惭作赋,伊水滥闻笙。

怀德良知久,酬恩识命轻。

诗歌铺排送别景象,气度舒缓闲雅,显示出这次出行之人身沾皇恩出任官职的荣耀。其中写景句“野花开更落,山鸟哢还惊”颇为精巧细致,明显带有齐梁宫体诗的韵味。全诗对仗工整,文字富丽华美,体现出初唐诗的典型特征,即“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3)陆时雍:《诗镜总论》,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411页。。唐太宗与许敬宗的诗是饯送重臣来济的作品,太宗诗中“云峰衣结千重叶,雪岫花开几树妆”之句也写得较为婉转细致。

(二)永徽—长安。这一时期是唐高宗与武则天执政的时期,也是唐代宫廷送别诗走向繁荣的时期。唐太宗的文艺思想十分理智:一是要矫正南朝绮丽的诗风;二是要糅合南北之风,打造醇正的唐音;三是要重振诗歌的教化功能。更重要的是,太宗身体力行,不仅撰写《晋书·陆机传论》等理论性的文章,还创作《帝京篇》十首这样强调政治功用的诗歌。高宗、武后则不同,史载“高宗嗣位,政教渐衰,薄于儒术,尤重文吏。于是醇醲日去,华竞日彰,犹火销膏而莫之觉也。及则天称制,以权道临下,不吝官爵,取悦当时。……至于博士、助教,唯有学官之名,多非儒雅之实。……因是生徒不复以经学为意,唯苟希侥幸”(4)《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九上《儒学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942页。,一反太宗刻意强调儒术政教的方针,他们重视文学艺术的培育,因此宫廷政治、宫廷诗风的面貌焕然一新。

促进这一时期宫廷送别诗繁荣的因素有很多,首先,高宗、武后均留心文艺,钟爱诗歌创作。高宗有数首诗歌留存,武则天也“兼涉文史”(5)《旧唐书》卷六《本纪第六·则天皇后》,第115页。。其次,高宗、武后积极网罗文士,当时名士崔融、李峤、杜审言、宋之问等人活跃在宫廷诗坛,《旧唐书》记载:“高宗、天后,尤重详延,天子赋横汾之诗,臣下继柏梁之奏,巍巍济济,辉烁古今。”(6)《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文苑上》,第4982页。不仅如此,高宗与武后还积极在宫廷中组织诗歌创作集会,创造出了一个适合诗歌发展的环境,在出巡、宴饮、朝会、节日庆祝等场合,经常与大臣唱和赋诗,使宫廷成为当时文坛的中心。

这一时期的宫廷送别诗创作的主体是依附于高宗、武后的文士,尽管他们可能身居高位,但是还有一重身份,就是作为皇帝的文学陪侍。高宗、武后时期的宫廷送别诗,留存到现在的不足十首,主要是两组同题唱和之作,即《奉和别鲁王》《奉和别越王》。两组诗均为五言的律体诗,例如刘祎之《奉和别越王》:

周屏辞金殿,梁骖整玉珂。

管声依折柳,琴韵动流波。

鹤盖分阴促,龙轩别念多。

延襟小山路,还起大风歌。

杨思玄《奉和别鲁王》:

元王诗传博,文后宠灵优。

鹤盖动宸眷,龙章送远游。

函关疏别道,灞岸引行舟。

北林分苑树,东流溢御沟。

鸟声含羽碎,骑影曳花浮。

圣泽九垓普,天文七曜周。

方图献雅乐,簪带奉鸣球。

诗歌都写得工整有余而灵动不足,主要内容不出铺陈场面、颂德歌圣,正如葛立方所说:“应制诗非他诗比,自是一家句法,大抵不出于典实富艳尔。”(7)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98页。

(三)神龙—先天。这一时期是中宗与睿宗在位的时间。唐中宗在武则天晚年发生的“神龙政变”中二度登上帝位,中宗在政治上无甚可观,尤其是重用武氏诸臣,过分放任皇后韦氏专权,专肆享乐,造成了当时政治环境的混乱局面。不过中宗在构建宫廷文化氛围上居功甚伟,尤其是他着力打造的修文馆,《新唐书·李适传》记载:

史书对中宗昏庸的做法表示批判,即所谓“忘君臣礼法”,然而于中宗对宫廷诗歌创作的推动作用上却持客观态度。在中宗朝,宫廷送别诗创作的规模、参与的人数有了很大的突破。

4. 景龙四年,金城公主入吐蕃和亲,史载“中宗送之马嵬,群臣赋诗。帝令御史大夫郑惟忠及利用护送入蕃,学士赋诗以饯,徐彦伯为之序云”(11)王仲镛校笺:《唐诗纪事校笺》卷第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12页。。现存崔日用、郑愔、武平一、沈佺期、崔湜、李峤、韦元旦、阎朝隐、李适、唐远悊、马怀素、刘宪、薛稷等十七人之诗。

6. 景云二年,朝臣饯送司马承祯归山,《唐诗纪事》卷九记载:“睿宗时,道士司马承祯还天台,适赠诗,词甚美,朝士属和三百余人,徐彦伯编为《白云记》。”(12)王仲镛校笺:《唐诗纪事校笺》卷第九,第264页。

这些诗歌都是在十分正式且隆重的场合创作的,参与的人数众多,目的是给远行者增添荣光,在初唐,官员有重京官轻外任的思想,因此在遣使边疆或者下派官员时,举行盛大的宴饯活动可以缓解外放带来的心理落差,体现了君主对地方治理的重视和对臣子的抚慰,因此诗歌的内容与朝廷政策呈现共振的现象。以《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为例,这些诗歌都是五言的律诗,内容不出阐释唐王朝的和亲政策、抒写和亲公主的凄怆、企盼边疆民族沾沐汉风,如“柔远安夷俗,和亲重汉年”、“皇恩眷下人,割爱远和亲”。不过有的诗歌也写出了金城公主作为和亲公主远赴边疆的不忍离别之情,十分动人,例如“和亲悲远嫁,忍爱泣将离”、“贵主悲黄鹤,征人怨紫骝”、“箫鼓辞家怨,旌旃出塞愁”等句。

以上简要梳理了唐代宫廷送别诗的三个发展阶段,需要说明的是,这三个阶段之间并非界限分明,而是有着连贯性地发展脉络。宫廷送别诗生长的环境较为特殊,主要受皇帝的意志影响,一旦皇帝热衷于诗文,则宫廷诗坛就能够很快地达到一种繁荣的状态。同理,一旦政治局势发生了变化,君主的注意力不在诗文上,则宫廷诗坛很快就会冷落下来。宫廷送别诗多为应制诗,即“应帝王之命而作的诗歌。应帝王曰应制,应太子曰应令,应诸王曰应教,名虽不同,其体则一。内容多为歌功颂德,形式多五、七言律诗”(13)傅璇琮等主编:《中国诗学大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166页。。施蛰存先生对宫廷诗的形式特征作出总结道:“由于这是君臣之间的文字酬答,措辞立意,必须顾及到许多方面。要选择美丽吉祥的辞藻,要有颂扬、祝贺、箴规的意义,要声调响亮,要对仗精工,要有富贵气象,切忌寒酸相。这样,它就成为一种典型的宫廷文学。”(14)施蛰存:《唐诗百话》,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4页。由此可见,宫廷送别诗体现出了强烈的应酬性特质。应酬性一方面促进了送别诗的创作,因为在一个正式场合,一旦皇帝下令群臣赋诗,则创作成果是十分丰富的。另一方面,应酬性也造成了宫廷送别诗在遣词造句和布局结构方面显得模式化和雷同化,更有甚者,诗作变成急就章,表现出无病呻吟之感。

二、贵族官僚阶层的送别诗

深受宫廷诗坛影响的送别诗创作群体是贵族官僚这一阶层。所谓的“贵族官僚阶层”,指的是出身华贵、担任较高职位的群体,如许敬宗、崔湜、“文章四友”等人,他们可能厕身宫廷送别诗的创作,也有机会参与自己交游圈子的饯别活动,更为难得的是,由于贬谪、出任地方官职的经历,他们将送别诗的创作活动从“宫廷”扩大到“江山”。这里有必要区别一下宫廷环境与贵族官僚的活动环境:一、宫廷送别诗主要创作在朝堂以及皇帝活动的宫苑。贵族官僚阶层的活动范围则较为广阔,例如园林别业,离亭馆驿,乃至送别的渡口。二、宫廷环境下的创作氛围较为正式和庄重,诗歌创作活动从属于皇帝的意志,从属于政治的需要,而贵族官僚的诗歌创作氛围相对宽松,甚至有宴饮娱乐活动,气氛轻松。因此可以说,贵族官僚阶层与宫廷送别诗创作群体存在重合的情况,两类诗歌之间的区别在于创作的环境、主题、诗风,而不在于作者的官职地位。

贵族官僚的送别诗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正式场合的饯别诗,多为送人赴任或者从事王命活动,第二类是涉及贬谪的送别诗。

(一)送人赴官诗。这类诗歌创作于较为正式的场合,例如送人赴官的群体活动、饯别的宴席。这类诗歌深受宫廷送别诗的影响,往往多人同题或者分韵赋诗,诗体多五言律诗或者五言排律。例如贞观时期杨濬的《送刘散员赋得陈思王诗明月照高楼》:

高楼一何绮,素月复流明。

重轩望不极,馀晖揽讵盈。

镜华当牖照,钩影隔帘生。

逆愁异尊酒,对此难为情。

与杨濬同作的还有许敬宗《送刘散员同赋得陈思王诗山树郁苍苍》:

乔木托危岫,积翠绕连冈。

叶疏犹漏影,花少未流芳。

风来闻肃肃,雾罢见苍苍。

此中饯行迈,不异上河梁。

刘孝孙《送刘散员同赋陈思王诗游人久不归》:

乡关渺天末,引领怅怀归。

羁旅久淫滞,物色屡芳菲。

稍觉私意尽,行看蓬鬓衰。

如何千里外,伫立沾裳衣。

这组诗当作于送别友人宴集之上,众人以曹植诗句立意赋诗,各为五言律诗,虽然与宫廷送别诗一样讲究对仗工稳,不过这组诗的文学成就显然高于宫廷诗作。以许敬宗的诗为例,首联“乔木托危岫,积翠绕连冈”紧扣诗题之“山树”,从整体印象入手,将树木生长环境与态势形容得十分贴切,“积翠”则写出了山树的颜色。接下来的二联从细节着眼,“叶疏犹漏影,花少未流芳”,写的是静景,树木叶子稀疏之处漏出了太阳照射的光束,还未全开的花朵点缀其间,十分可爱。“风来闻肃肃,雾罢见苍苍”,则利用动态的风与流动的雾,写出了山树的另类风姿。结尾二句跳出写景写物的环节,转而写离别之感,照应诗歌的送别主题。其他二人的诗歌也写得饱含感情,从中可以看出作者与离别者之间的真挚友情。

此类诗歌还有很多,如宋之问《送朔方何侍郎》《送赵司马赴蜀州》《送永昌萧赞府》《送武进郑明府》,李峤《饯薛大夫护边》《送光禄刘主簿之洛》,杜审言《送和西蕃使》《送高郎中北使》等等。送人赴官诗在结构上有着程式化、固定化的特点,例如首先点明赴官的原因地点,再铺排饯别活动的隆重场面,最后再申说出任的荣耀或者企盼离别者早日功成还京,不过由于作者出色的才华,许多诗歌写得气度不俗,杜审言《送崔融》诗就是如此:

君王行出将,书记远从征。

祖帐连河阙,军麾动洛城。

旌旃朝朔气,笳吹夜边声。

坐觉烟尘扫,秋风古北平。

全诗整而有致,尤其是中间二联写送别盛况与军威整肃之状,气象雄浑,也与尾联反映出这次出征必胜的愿望相契合。再如杜审言的《泛舟送郑卿入京》:

帝坐蓬莱殿,恩追社稷臣。

长安遥向日,宗伯正乘春。

相宅开基地,倾都送别人。

行舟萦渌水,列戟满红尘。

酒助欢娱洽,风催景气新。

此时光乃命,谁为惜无津。

结构与上首诗一致,诗歌写得雍容闲雅,离别者春风得意的形象也呼之欲出。清代吴瑞荣《唐诗笺要》说:“‘长安遥向日’,精卓之至。……必简风格甚高,宜其佑启者远耳。”(15)吴瑞荣:《唐诗笺要》,转引自周蒙、冯宇主编:《全唐诗广选新注集评》第1册,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47页。

别者远行,面对的是未知的前程与环境,在交通与信息沟通不便的古代社会,更增添了别离者的悲戚之感,然而由于祖饯活动的盛行,参加送别仪式的人员除了友人之外,还有很多与离别者无多少感情的同僚,这样就很难保证创作的诗歌发自内心。而且祖饯仪式上的送别诗,往往会限制诗题、诗体、用韵,这些苛刻的条件固然给参与者锻炼诗艺提供了动力,却也会阻碍诗人的诗思,不得不将内容屈就于形式。祖饯活动中的宴饮、娱乐活动冲淡了送别仪式的本质,客观上转移了送别诗创作的主题,大量的诗歌沦为铺陈离别场景、赞美祝福离别者的应酬文字,流行于官僚阶层的送人赴任的饯送诗,已经形成了送别诗中独立的一个类别。

(二)送人贬官诗。涉及贬谪的送别诗在诗歌艺术上更加纯熟,在诗歌发展史上的意义也更加重要。贬谪一般发生在新君登基、宫廷政变、相位易人、派系斗争等政治事件之后,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一部中国文学史,很大程度上是由迁客骚人的低吟高唱所构成”(16)尚永亮:《贬谪文化与贬谪文学——以中唐元和五大诗人之贬及其创作为中心》,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1页。。贬谪对古代文人的影响十分大,由人君之侧到边远州郡,由朝官到地方官吏,在政治地位上无疑是一种跌落。这种政治上的反差同时会造成心理上的落差,不少官员在贬谪之后再也写不出华丽高贵的文字,反而在诗歌中反复吟唱自己的悲愁,所以《清波杂志》说:“放臣逐客,一旦弃置远外,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什,特为酸楚,极有不能自遣者。”(17)刘永翔校注:《清波杂志校注》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138页。

初唐出现了“玄武门之变”、“武后建周”、“中宗复辟”一系列的重大政治事件,朝臣文士卷入其中者甚多,受过贬谪的著名诗人有上官仪、李峤、宋之问、苏味道、崔融、张说等人。

贬谪对送别诗影响很大,首先,贬谪使文人心态发生巨变,进而影响诗歌创作的主题与感情基调。以张说为例,张说身历数朝,是初盛唐之交政坛的风云人物,也是文坛执牛耳的一代宗师。张说一生两次贬谪地方:长安三年因魏元忠谋反事件贬谪钦州;开元年间与姚崇争权失败贬谪相州、岳州。《唐摭言》卷六记载时人评价张说道:“相公昔在南中,自为岳阳集,有送别诗云:‘谁念三千里,江潭一老翁。’则知虞卿非穷愁,不能著书以自宽;贾谊非流窜,不能作赋以自安。公当此时,思欲生入京华,老归田里,脱身瘴疠,其可得乎?”(18)王定保:《唐摭言》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66页。张说在京城宫廷文化圈创作了大量应制诗,俨然一位富贵宰相。而一旦遭贬,却写出来“谁念三千里,江潭一老翁”这样充满低沉气息的诗句,反差何其之大。再如他的《南中别蒋五岑向青州》:

老亲依北海,贱子弃南荒。

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

此中逢故友,彼地送还乡。

愿作枫林叶,随君度洛阳。

诗歌似信口而道,直指内心,以“贱子”自称,表明自己贬谪者的身份,也道出自己不能尽孝的遗憾。颔联“有泪皆成血,无声不断肠”,动人心魄。尾联想象奇特,申明自己愿意做一片轻盈可携的枫叶,让北归的友人带回洛阳。黄周星评论道:“对此茫茫,百端交集,四十字可抵文通一赋。”(19)黄周星:《唐诗快》,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48页。张说贬谪时的许多送别诗写得都深情哀婉,凄楚动人,如《南中别陈七李十》:

二年共游处,一旦各西东。

请君聊驻马,看我转征蓬。

画鹢愁南海,离驹思北风。

何时似春雁,双入上林中。

再如《岭南送使》:

秋雁逢春返,流人何日归。

将余去国泪,洒子入乡衣。

饥狖啼相聚,愁猿喘更飞。

南中不可问,书此示京畿。

以上张说贬谪时期的送别诗,以“贱子”“流人”的心态写出,格调凄婉,文字平易,与宫廷送别诗迥然不同。

其次,贬谪使送别诗的创作摆脱了应制诗的俗套,诗体更加自由,感情更加真挚。在正式的集会赋诗场合,受特殊的政治需要的限制,创作出的诗歌多为平庸无奇的应景之作,结构、手法也较为单一,内容与形式都从属于特定的情景。而贬谪送别诗则不同,离别者身负罪责,送别者自当为非常亲密关系者才会冒着政治风险前来送别,创作出的诗歌多为剖白心迹的真诚之作。例如韦承庆,官至宰相,在神龙初年因为依附张易之兄弟,在“神龙政变”之后遭到贬谪,连降数级,到偏远的岭南地区高要县担任县尉,他在与兄弟分别之际写下了《南行别弟》:

澹澹长江水,悠悠远客情。

落花相与恨,到地一无声。

这首绝句以滚滚无尽的长江水起兴,这浩荡无声的江水将要送别自己前往千里之外的岭南,“澹澹”、“悠悠”,暗喻自己忧思深广,不忍离去。后二句仍然不明写自己贬谪远行之状,用“‘落花’以比己之流徙,花之恨在落,人之恨在流,我今流到岭南,虽有口不得一申诉,与落花到地无声等,无有二也”(20)徐增:《说唐诗》,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62页。。全诗以流水、落花写己恨,虽怨而不怒,得风人之旨。

在中宗复辟之后,武则天时期的宠臣遭贬谪者很多,史籍记载:“则天逊居上阳宫。……朝官房融、崔神庆、崔融、李峤、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等皆坐二张窜逐,凡数十人。”(21)《旧唐书》卷七十八《列传第二十八·张易之传》,第2708页。这些朝臣显贵在人生低谷时期写作的送别诗,在突破应制诗程式化的进程中贡献很大。杜审言贬谪为吉州司户参军时,作为友人的宋之问写下了《送别杜审言》: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

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

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

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

将之与宋之问创作的《送合宫苏明府颋》相比:

铉府诞英规,公才天下知。

谓乘羔雁族,继入凤凰池。

赤县求人隐,青门起路岐。

翟回车少别,凫化舄遥驰。

神哭周南境,童歌渭北垂。

贤哉荀奉倩,衮职伫来仪。

《送合宫苏明府颋》在结构上先夸耀苏颋的家世与身份,继而写送别的原因,然后夸赞苏颋的政治才干,纯属应酬诗的做法。而《送别杜审言》则以情为经,写不舍之态,抒怨愤之心,毫无板滞的毛病。

由贵族官僚阶层的两类送别诗看,可以发现贵族官僚阶层是初唐送别诗创作的主体,他们在延续宫廷应制诗的创作风气上起到了重要作用,创作出了大量的送人赴官的诗歌。同时,由于贬谪事件的发生,贵族官僚阶层创作出了一些充满真情实感、艺术精湛的送别诗,扩大了送别诗的表现领域,提高了送别诗的艺术境界。

三、底层文人阶层的送别诗

在开国的功臣贵族和宫廷的陪侍文士之外,从高宗、武后时期开始,从底层崛起的一批文人,也奏响了扣人心弦的骊歌。

底层文人阶层的崛起与高宗、武后时期的政治形势有直接的关系。其一,武则天完善科举制度,给寒士阶层以晋升的机会。沈既济说武则天“好雕虫之艺,永隆中始以文章选士”(22)董诰等:《全唐文》卷四百七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868页。。武则天在科举中贯彻以文才取士的方针,并且大大增加进士录取名额,同时采取糊名法等措施保证考试的公平性。不仅如此,武则天还多次开设制科,“四方之士应制者向万人。则天御洛阳城南门,亲自临试”(23)刘肃:《大唐新语》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7页。。这给寒士阶层改变命运以制度上的设计和保证。

其二,扶植寒族士子。在唐朝开国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关中士族是初唐时期政治、文化领域的显贵群体,他们出将入相,且在文化上占据优势地位,而且“七姓子孙迭为婚姻,后虽益衰,犹相夸尚”(24)《新唐书》卷二百三十三上《奸臣上·李义府传》,第6341页。,是当时的一种稳固的利益群体。武则天掌权之后,修改《氏族志》,“逐渐破坏传统之‘关中本位政策’”(25)陈寅恪:《隋唐政治史述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8页。,大力扶植并利用寒族阶层。

其三,崇文尚艺。南朝时期君主好文之风盛行,唐初君臣在编纂史书中将之与政权的衰落联系起来,认为“亡国之主,多有才艺,考之梁、陈,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风,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26)《陈书》卷六《本纪第六·后主》,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119-120页。,将文艺与儒术对立起来。而高宗、武后时期则一反此偏激之论,刻意扶持文艺的发展。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适宜文化生长的各项条件逐渐完备成熟,属于唐王朝的人才已经培育完成,他们未经历过易代的战乱,成长在全新的时代,代表着新鲜的文化群体,他们步入历史的前台,给唐代社会注入了新的血液,也彻底激活了唐代的文坛。

底层文士阶层以卢照邻、骆宾王、杨炯、王勃、陈子昂、刘希夷等人为代表,他们有的出身寒微,有的性格落拓,有的仕途坎坷,有的命运波折,“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27)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0页。,与宫廷文化圈里显贵文士的命运不可相提并论。然而他们文采卓越,诗才敏捷,例如骆宾王,“少善属文,尤妙于五言诗”(28)《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上《文苑中·骆宾王传》,第5006页。;杨炯,“神明内颖,卓起少年,词华秀朗,为时令慕”(29)徐献忠:《唐诗品》,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论评类编》(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66页。;再如王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时人谓勃为腹稿”(30)《新唐书》卷二百○一《文艺上·王勃传》,第5739页。。被誉为“初唐四杰”的王、杨、卢、骆在高宗朝成为独立于宫廷、贵族诗坛的另一道靓丽风景,当时“海内称焉”(31)陈熙晋:《骆临海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77页。。稍后的陈子昂以其《修竹篇序》与《感遇诗》卓立于文学史,成为诗歌史转关的标志性人物,后人评价道:“唐初,陈子昂辈乘一时元气之会,卓然起而振之。开元、大历之音,由是丕变。”(32)范梈:《杨仲弘集原序》,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25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90页。

(一)“初唐四杰”的送别诗。“初唐四杰”创作的送别诗数量如下:卢照邻9首,骆宾王18首,王勃13首,杨炯8首。数量不是很多,但是在送别诗发展史上却是具有转折意义。首先,“初唐四杰”的送别诗加强了送别诗的抒情功能,突破了送别诗有别而无感的模式。王勃的《别薛华》、《重别薛华》即是如此: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别薛华》)

明月沉珠浦,风飘濯锦川。

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

旅泊成千里,栖遑共百年。

穷途唯有泪,还望独潸然。

《重别薛华》

这是王勃送别友人薛华的两首诗,前一首诗将二人深厚的感情与坎坷的遭遇融为一体,既写别情,又写感慨,匠心独运,是难得的抒情之作。明代的顾璘评价道:“通篇无月露之态,风格自完。”(33)顾璘:《批点唐音》,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第148页。《重别薛华》诗中流露出的感情也醇厚浓烈,与前诗不同的是,此诗前二联刻画出一个静谧清丽的送别环境,前诗“终篇不着景物而气骨婉然”(34)凌宏宪:《唐诗广选》,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第150页。,这首诗则是借景抒情,情在景中。

王勃另外一篇广为传唱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在送别诗回归抒情主题上也成就甚高: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

叙别情而不消沉,清代陈婉俊评论道:“赠别不作悲酸语,魄力自异。”(35)衡塘退士编、陈婉俊补注:《唐诗三百首》,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64页。闻一多先生认为“四杰”的诗歌“背面有着厚积的力量支撑着。这力量,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情实感,所以卢、骆的到来,能使人们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36)闻一多:《唐诗杂论》,第15页。。的确如此,以送别诗抒情在初唐起到了廓清形式主义诗风的作用,使诗歌的功能回归到正轨。

其次,在诗歌艺术上,“初唐四杰”的送别诗感情充沛、气势充足、境界阔大。“四杰”起于底层,对弥漫诗坛的雕饰绮靡之风十分不满,不管是“沈宋体”还是“上官体”,看重的都是字句的修饰与形式的华美,在诗歌的意蕴上较为忽视。杨炯在《王勃集序》中大胆地向这种虚伪浮华的文风宣战:“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竟为雕刻。揉之以金玉龙凤,乱之以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思革其弊,用光志业。”(37)祝尚书:《杨炯集笺注》卷三,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73-274页。可见他们看重的是“骨气”与“刚健”,在质而不在文。“在他们所称道的龙朔初载那场扫荡绮靡文风的行动中,他们的着眼点实际并没有放在政教之用上,没有放在明道上,而是放在浓郁的感情、壮大的气势的追求上”(38)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62页。,以骆宾王《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为例: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干。

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

此诗虽为饯送活动中常见的五言律体诗,但是格高韵美,气魄不凡,尤其是首联“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干”,写出了边疆的紧张局势,刻画出了友人慷慨从军的侠客形象。中间二联盛赞友人郑少府的武艺与风度,生动传神,作者以柔弱婉媚的“柳叶”、“桃花”、“满月”等意象,与征战的武器相对举,反差悬殊,引人注目。结尾二句不作呜咽之音,以刺秦未遂的荆轲来激励友人,希望对方不要像荆轲一样无功殒身,反用典故,独出机杼。这首诗并未落入送别诗模式化的俗套,刻画出了友人豪侠忠勇的形象,格调高昂,开盛唐送别诗积极浪漫精神的先声。后人评价骆宾王的诗风说:“骆宾王为诗,格高诣远,若在天上物外,神仙集会,云行鹤驾,想见飘然之状。”(39)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58页。“格高诣远”实质就是气势高昂、气度不凡。

骆宾王在诗境的建构上匠心独运,擅长渲染眼前的景物,同时想象未知的虚景,藉此描绘出一个空灵秀整的境界。例如《送费六还蜀》:

星楼望蜀道,月峡指吴门。

万行流别泪,九折切惊魂。

雪影含花落,云阴带叶昏。

还愁三径晚,独对一清尊。

再如《秋夜送阎五还润州》:

通庄抵旧里,沟水泣新知。

断云飘易滞,连露积难披。

素风啼迥堞,惊月绕疏枝。

无力励短翰,轻举送长离。

不单单是骆宾王,“四杰”中的其他人也多有这类情景融合、抒情动人的杰作,卢照邻《还京赠别》诗:“风月清江夜,山水白云朝。万里同为客,三秋契不凋。戏凫分断岸,归骑别高标。一去仙桥道,还望锦城遥。”杨炯《送郑州周司空》诗:“汉国临清渭,京城枕浊河。居人下珠泪,宾御促骊歌。望极关山远,秋深烟雾多。唯余三五夕,明月暂经过。”《送丰城王少府》颔联:“离亭隐乔树,沟水浸平沙。”王勃《饯韦兵曹》诗:“征骖临野次,别袂惨江垂。川霁浮烟敛,山明落照移。鹰风凋晚叶,蝉露泣秋枝。亭皋分远望,延想间云涯。”《秋日别王长史》颈联:“野色笼寒雾,山光敛暮烟。”这些诗歌在绘景写境上非常成功,并且与离情别绪融为一体。

再次,在诗体上,“四杰”开拓了绝句的潜力。群体性的饯别赋诗活动中,五言律诗与五言排律是写作频率最高的诗体,而在“四杰”之前绝句并不受重视,“五七字绝句最少,而最难工”(40)杨万里:《诚斋诗话》,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第141页。。绝句体制短小,容量有限,不适宜较长的叙事或者抒情,绝句创作的难点是如何在狭窄的空间里布置引人入胜的内容,而四杰深谙此道。卢照邻《送二兄入蜀》写得十分巧妙:

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此诗描写了一场无声的送别场景:在春光大好的长安城,卢照邻送别自己的长兄,依照常理,与亲人分别,到最后一定是说不完的殷殷嘱托,而卢照邻与兄长却“相顾怜无声”,“相顾”写二人瞬间的动作,“怜”则是此时的心理。全诗仿佛一帧送别的音像,将绝句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绝句贵在含蓄,王勃对此游刃有余,许多绝句意尽旨远,语短情长,让人回味无穷,管世铭就说:“王勃绝句,若无可喜,而优柔不迫,有一唱三叹之音。”(41)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论评类编》(增订本),第970页。如《江亭夜月送别》二首: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其一)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寂离亭掩,江山此夜寒。(其二)

二首绝句情真意切,含蓄隽永。尤其是第二首,前两句写月色,寂静而唯美;后二句写离情而不用情语,仍以冷寂的景色反映内心的孤寂怅惘,结尾深婉别致。

王勃擅长通过创作组诗的形式来拓展绝句的容量,除了上面《江亭夜月送别》二首之外,还有《别人四首》《秋江送别二首》,组诗之间存在若即若离的关系,例如其《别人四首》将送别场面反复地刻画,将不忍分别情反复申说:

久客逢余闰,他乡别故人。

自然堪下泪,谁忍望征尘。(其一)

江上风烟积,山幽云雾多。

送君南浦外,还望将如何。(其二)

桂轺虽不驻,兰筵幸未开。

林塘风月赏,还待故人来。(其三)

霜华净天末,雾色笼江际。

客子常畏人,何为久留滞。(其四)

“四杰”中的骆宾王有脍炙人口的《于易水送别》绝句,杨炯的《夜送赵纵》也是送别绝句的精品之作:“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绝句首二句以和氏璧喻友,第三句点明送别的主题,尾句出人意表,“人、景双映”(42)陆时雍:《唐诗镜》卷一,转引自祝尚书:《杨炯集笺注》卷二,第246页。,描绘离别时候皓月当空、清辉满目的诗境,对友人的祝福蕴含其中。

(二)陈子昂的送别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陈子昂“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43)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见董诰等:《全唐文》卷二百三十八,第2402页。,在诗歌史上的意义一直为后世所重视,被认为是唐诗的一大转关。尤其是他《登幽州台歌》,李泽厚先生誉之有一种“开创者的高蹈胸怀,一种积极进取、得风气之先的伟大孤独感”(44)李泽厚:《美的历程》,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131页。,其《感遇诗》则直追汉魏传统,是风骨正声。陈子昂在文学理论上也有明确的主张,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喊出了振聋发聩的恢复“兴寄”、“风骨”之说的强音。陈子昂有送别诗19首,虽然陈子昂提倡恢复汉魏传统,力振古音,但是他并不废弃新声,创作最多的还是五律与五排。陈子昂的送别诗内容丰富,有传统的宴集饯别诗,也有送别落第、从军、赴官等类别的诗歌。

陈子昂经常在送别诗中言志咏怀。这与陈子昂提倡的汉魏风骨有直接的关系,例如其《感遇诗》与阮籍的《咏怀诗》在内在精神上一脉相承。言志即在诗中抒写自己的志向与感慨,在语言上的表现就是议论成分的增加,例如其《夏日晖上人房别李参军崇嗣》:

四十九变化,一十三死生。

翕忽玄黄里,驱驰风雨情。

是非纷妄作,宠辱坐相惊。

至人独幽鉴,窈窕随昏明。

咫尺山河道,轩窗日月庭。

别离焉足问,悲乐固能并。

我辈何为尔,栖皇犹未平。

金台可攀陟,宝界绝将迎。

户牖观天地,阶基上杳冥。

自超三界乐,安知万里征。

中国要荒内,人寰宇宙荣。

弦望如朝夕,宁嗟蜀道行。

诗歌充斥着说理的内容,有杂糅佛、儒、道思想的印记。《遂州南江别乡曲故人》是他送别言志的佳作:

楚江复为客,征棹方悠悠。

故人悯追送,置酒此南洲。

平生亦何恨,夙昔在林丘。

违此乡山别,长谣去国愁。

诗歌的后二联说自己毕生的志愿在于隐居山水之间,而人生多有不得已之事,自己不得不带着离愁背井离乡。

陈子昂送别诗善于比兴。比兴的实质精神在于恢复《诗经》风雅之道,陈子昂在《嘉马参军相遇醉歌序》中说:“吾无用久矣,进不能以义补国,退不能以道隐身。……日月韵迈,蟋蟀谓何!夫诗可以比兴也,不言曷著?”(45)彭定求等:《全唐诗》卷八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903页。比兴最大的特点是托物言志,寓情于景物之中。例如他《落第西还别魏四懔》诗的首联:“转蓬方不定,落羽自惊弦。”以随风飘落的“转蓬”和跌落的羽毛起兴,读者很容易感受到陈子昂当时内心空荡孤寂、无所依靠的情绪。再如《送东莱王学士无竞》:

宝剑千金买,平生未许人。

怀君万里别,持赠结交亲。

孤松宜晚岁,众木爱芳春。

已矣将何道,无令白首新。

此诗以“宝剑”、“孤松”许人,《唐诗绪笺》说:“子昂送以此诗,剑以喻其坚刚,松以喻其贞操,众人竞趋艳阳,独卓立寒苦,今虽谪去,尤当及时有为,愿望之情何其谆切,而惜贤之意深矣。”(46)程元初:《唐诗绪笺》,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增订本),第284-285页。

陈子昂送别诗风格多样,有清新流丽的《春夜别友人二首》: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其一)

紫塞白云断,青春明月初。

对此芳樽夜,离忧怅有余。

清冷花露满,滴沥檐宇虚。

怀君欲何赠,愿上大臣书。(其二)

二诗用语清丽,结构回环,气象雍容,有南朝何逊之韵。他的《送客》:“故人洞庭去,杨柳春风生。相送河洲晚,苍茫别思盈。白蘋已堪把,绿芷复含荣。江南多桂树,归客赠生平。”也写得清丽淡雅,含蓄多情。陈子昂还有一类慷慨激昂的送别诗,既保存了“有别必怨”(47)江淹:《别赋》,见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285页。的抒情传统,又传达出了振作积极的精神状态,体现了初唐文人健康的人格状态,这类诗歌主要是送人出塞游边之作,《送别出塞》:

平生闻高义,书剑百夫雄。

言登青云去,非此白头翁。

胡兵屯塞下,汉骑属云中。

君为白马将,腰佩騂角弓。

单于不敢射,天子伫深功。

蜀山余方隐,良会何时同。

其名作《送魏大从军》:

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

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

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送别出塞》关心边疆战事,赞扬友人出塞的壮举,格调昂扬明朗。《送魏大从军》同样摆脱送别诗悲哀低沉的窠臼,“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边塞在诗人眼中并不是荒凉寂静之地,而是有几分壮丽和雄浑,尾联激励友人以东汉名将窦宪为榜样,一扫胡尘,为国立功,义正词雄,充满了英雄主义的气概,催人奋进。陈子昂在诗歌尾联振起的例证还有很多,如《送著作佐郎崔融等从梁王东征》:“金天方肃杀,白露始专征。王师非乐战,之子慎佳兵。海气侵南部,边风扫北平。莫卖卢龙塞,归邀麟阁名。”《送魏兵曹使巂州得登字》:“阳山淫雾雨,之子慎攀登。羌笮多珍宝,人言有爱憎。欲酬明主惠,当尽使臣能。勿以王阳道,迢递畏崚嶒。”陈子昂在送别诗表现出的这种摆脱怨愤的超越气质,后来在盛唐的李白、岑参、高适等人的诗中仍然可寻其踪迹,可见影响之大。

四、 初唐送别诗的诗歌史意义

赋诗送别活动起源于汉末三国时期,至唐代已有四百年的历史,唐代正是在继承前代送别诗的基础上谱出一曲曲动人骊歌的。唐代享国不足三百年,而初唐就跨越了近百年,尽管文学史的书写经常会淡化初唐文学的成绩与地位,然而初唐却是整个唐代文学发展的源头,影响并制约着接下来二百年的文学流变,将初唐的送别诗放在送别诗发展史上去衡量,可以发现它们具有重要的诗学史意义。

第一,初唐送别诗的创作由少到多,逐渐趋于繁荣,恢复并发扬了赋诗送别的风尚。以上梳理了初唐送别诗的三大类型及其特点,可以发现在宫廷文化圈、官僚贵族的交游圈,以及中下层文人群体圈,都盛行送别诗的写作。在宫廷中,送别诗是帝王爱好的产物,也是宫廷文化风尚的体现。在官僚贵族阶层,赴官之任的饯别宴集场合中,赋诗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文艺活动,起到联络感情、切磋诗艺的作用。在中下层文人群体中,送别诗的创作成为抒发性灵、寄托感慨、歌唱友谊的载体。送别诗曾在南朝齐梁时期大盛,隋唐易代之际对文学土壤的破坏极大,由于初唐百年的涵养,送别诗终于出现彬彬大盛的局面。

闻一多在评论“初唐四杰”诗歌的成就时,说他们使诗歌“从宫廷走向市井”,“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48)闻一多:《唐诗杂论》,第25页。,以之来形容初唐送别诗也十分恰当,送别诗最初由宫廷文化圈的鼓励而大量写作,再由官僚贵族群体将诗歌的创作传递出宫闱而走向民间,崛起于底层的文人没有宫廷台阁文人的身份限制,终于使赋诗赠别的风尚渗透到地方与民间,诗中开始有“江山”奇观,“塞漠”风光。

第二,初唐送别诗融合南北文风,是唐代大一统王朝的文化体现。南北朝时期战乱频仍,王朝更迭频繁,中国南北文学二水分流,形成了不同的风貌,唐朝甫建立,太宗与群臣就将沟通南北文化提上了日程,并提出了“掇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49)《隋书》卷七十六《文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730页。的构想。前瞻性的理论设想只是蓝图,最终还是需要在诗文创作中来实现。送别诗在初唐近百年的发展历程中,在实现交融南北文化中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四杰”、陈子昂等人都善于利用南朝纯熟的写景状物技巧刻画送别的场景,同时将根植于北方文化中的阳刚之气、慷慨之风灌注诗中,使诗歌在细节与精神上均臻于完美。唐代建立之后,国家疆域辽阔,官员士人的活动范围空间增大,不再有南北之限,别送诗中既有巴蜀、江淮,也有塞外与岭南。

第三,初唐送别诗中出现了情思浓郁、文质并重、风骨遒劲的佳作,显示出了初唐士人精神风采。唐前的送别诗发展历程漫长而艰辛,从秦汉泛写别情的诗句,到魏晋别离诗的出现,再到南朝祖饯诗的兴盛,之后又经历过沈约、何逊等人对送别诗艺术的提升。到了初唐,“文章四友”、“沈宋”、“初唐四杰”等人都是才华横溢的诗文名家,在研切声律、雕刻物象方面苦心经营,完成了诗体建设的重要任务。同时他们在诗歌艺术品质的提升上作用尤大,使送别诗回归抒情文学的本质,兼顾了应用性与文学性。王勃、陈子昂等人引汉魏风骨以振唐音,送人之作充满英雄气魄,壮怀激烈,气度凛然,是盛唐“神来”、“气来”、“情来”(50)殷璠:《〈河岳英灵集〉叙》,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56页。的先奏。

第四,初唐送别诗影响巨大。其一,初唐时期宫廷、贵族、中下层文人等各个阶层都涉足送别诗歌的创作,在全社会形成了送别赋诗的风气,为后来者所沿袭。其二,诸如宫廷应制送别诗、官员赴任饯别诗、贬谪送别诗等类别的诗歌在之后的时间里依然保持强劲的发展势头,并且受到初唐送别诗在结构、措辞、立意等方面的沾溉,初唐送别诗给后来的文人提供了参考追慕的一种范本。其三,初唐送别诗体式齐备、风格多样,奠定了唐代送别诗发展的格局。初唐是五律定型、七律走向完善的时期,这两种诗体受到宫廷文化圈与贵族阶层的青睐,同时,传统的五七言古诗、绝句也是可供诗人选择的诗体,送别诗正是生长在这种颇具张力的诗体空间。初唐送别诗有典雅方正、低回婉转、怨愤哀伤、激烈昂扬等多种风格,在后来的李、杜、韩、白等大家身上均能找到延续的标记,凡此种种,显示出了初唐送别诗的魅力与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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