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晖
散文理论的被贬低,散文研究者的被指责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造成这种局面有多种多样的原因:这其中既有文体自身的局限性,也有以往我们疏于建构散文理论体系的惰性,此外还有来自小说和诗歌理论的压力,更有散文研究者自身的不自信甚至是自我贬低。上述种种虽不至于使散文致命却极大影响了散文的发展,更把散文理论和散文研究者逼到了十分尴尬的境地。于是,进入新世纪以后,一些有志于散文理论革命的理论家便纷纷为散文理论诊断,并开出了各种各样的药方。不过在笔者看来,当前的散文研究要突破制约其发展前行的瓶颈,当务之急是要改变散文观念与思维,从而获得散文研究的自信。
改变散文观念首先要考虑的,是散文研究者对自己从事的事业要有一种虔诚感并充满自信。因为从“五四”时期起,一直有人包括一些散文名家便对散文这种文体缺乏自信。比如傅斯年一面倡导“文学性的散文”;一面又认为“散文在文学上,没崇高的位置,不比小说、诗歌、戏剧。”建国后一些著名的作家如冰心、夏衍、吴组湘等,也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散文是培养和训练青少年文字能力的有效工具,有点像绘画中的素描,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必练的基本功。正因为一般人包括一些著名作家都轻视散文,认为散文是较小说、诗歌、戏剧低一等的文体,这样在二十世纪的文学史叙述中,散文也就处于较为尴尬的地位,有时甚至只是作为点缀而存在,这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散文研究者的自信心和自尊感。其次,不容否认的一个事实是: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界中,的确有些人是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待散文研究和散文研究者,他们不仅对20世纪的散文研究(包括散文批评、散文史和散文理论)颇多微词,总体上评价不高,而且认为只有没有才气,没有出息的人才愿意去研究散文。这种评判,既反映出其他学科一些人的偏见与傲慢,也在一定程度上挫伤了部分散文研究者的热情,导致他们在研究散文时底气不足,缺乏应有的自信,有的甚至还缺乏自尊。第三,由于散文文体上的特点,一些人认为散文只要读,只要悟就行了,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研究。加之散文的概念与范畴长期以来一直模糊不清,难以界定。它不像小说诗歌那样定义明确,也没有一套现成的散文研究的理论话语可供操作。这样一来,人们自然对散文要么提不起研究的热情,要么对它望而却步。这也是为什么散文研究的从业者远远少于小说、诗歌研究的根本原因。
改变散文观念,要求散文研究者必须有“现场感”,要尽量身处一线,密切关注当前的创作实际,并将理论与创作实践结合起来。当下散文研究有三个弊端:一是偏重于资料文献整理,或散文的写作技巧和欣赏之类。比如题材选择、立意构思、形散神不散、意境营选,以及节奏美、色彩美、哲理美,空灵、含蓄等等。这类研究一般对散文理论不感兴趣,更没有建构散文理论体系的热情。二是有的散文研究只是为建构而建构,为理论而理论。他们远离散文创作现场,沉迷于抽象的世界,既排斥感性,缺乏良好的艺术鉴赏力,对作家作品研究一般来说也没有什么兴趣。还有一类散文研究,指点江山,高高在上,空泛无物,不做具体的分析研究,缺乏平等的对话与对作家作品的理解,而是憑自己的主观臆断,妄下断语,一言以蔽之。如判定当代散文“正在走向灭亡”、“当代散文,从中兴走向末路”等等,均可作如是观。在笔者看来,这类动辄横扫千军万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苛评”或“酷评”,与动不动就说当代的散文“空前繁荣”,“取得了显著的成就”,“呈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喜人局面”的“概观”“回顾”“总结”类评论一样,都不是实事求是的评价。这种总体评价的失当,事实上反映出论者的理论判断力和“史识”“史鉴”的不足。
改变散文观念,关键是散文研究者要建立现代意识的批评视野。长期以来,散文研究之所以落后于小说,根本的问题在于散文研究者观念落后,研究格局太小。如众所知,过往我们的散文研究基本上还局限在传统文论的范围内,而审美观念中又保留着太多的古典趣味,同时又满足于散文研究的“静态”平衡格局,不愿意打破散文的华严秩序。正是这种封闭性、保守性、趋古趣味和过分的平静妨碍了我国散文研究的发展。而现在,该是告别这种过于保守,过于狭窄,过于小家子气的研究格局的时候了。当今我们散文研究的当务之急,是要建立起拥有现代意识的宏阔散文研究视野。
这种现代批评视野,在我看来应包括如下的内涵:首先,是散文观念的现代化。这就意味着散文研究者要解放思想,改变以往那种过于保守,过于谨小慎微的研究姿态,而是要大胆破除传统的散文观念和模式。什么“形散神不散”、“诗化”、“文体净化”、“文化散文”、“学者散文”、“真实与虚构”、“真情实感”等等,都可以在现代散文批评视野中重新审视与确认。其次,现代的批评视野,预示着散文研究者要强化怀疑精神和批评气质,要具备独立而健全的批评人格。尽管在此之前,已有王兆胜、张宗刚等人在这方面作出了表率,但这还远远不够。因为一方面,当前有质疑精神和批判意识的散文研究者还太少,只有当散文研究界拥有了一批既有完整人格又具备批判怀疑精神的研究者的时候,散文领域才有可能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才有可能在文化哲学和时代精神的高度上对散文进行批判与建设,而这才是散文研究真正繁荣的标志。第三,强调散文研究中的现代意识,还意味着要大胆引进西方现代文学理论和研究方法。比如叙述学的理论,结构主义的理论,语言分析理论,新批评的细读法以及心理分析方法等,都可以“拿来”为我所用。20世纪的小说、诗歌研究之所以一跃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正宗”,盖因有丰富庞大的外国文学理论资源作为支持。虽然在引进借鉴过程中也有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的现象,但总体来看还是利大于弊。总之,西方文学观念和研究方法的引进,不但有利于开拓深化当代散文研究,同时也是建立现代意识的批评视野的题中之义。
要注意的问题是,在建构散文理论话语时要注意中西理论的圆融与自洽。新世纪以来,已有一些学者在建构散文理论话语时引进了西方的文艺理论观念和研究方法,虽不似一些小说、诗歌研究那样生搬硬套,或进行名词术语的“大轰炸”,但消化不良,与传统散文理论未能达到真正的圆融与自洽,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此外,有的散文研究注意到了西方的理论资源,但对散文的本体特征的思考却不够深入透彻。比如笔者过去的散文理论建构就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在《中国现当代散文的诗学建构》一书中,笔者引进了主体性哲学、文化哲学、生命哲学和叙述学、结构主义等西方的理论资源来研究散文问题,虽然主观上力图将这些理论与中国散文的独特语境相融合,但由于学养的欠缺和对散文的体悟不够,结果正如王兆胜所批评的,还是有些“隔”和“远”。在《散文理论的春天何时到来?》一文中,笔者试图用“文气”、“笔调”、“氛围”、“味”、“趣”等范畴来阐释散文的艺术特征与美学风格,现在看来还是未达到学术的预期。之所以未能达到目标,就在于未能抓住散文的本体特征作文章。那么,什么是散文的本体性特征呢?现在看来,应是“诗性”统帅之下的“个人性”、“真实性”、“自由性”、“散淡性”和“优雅性”。关于散文的这些本体性特征,笔者将另外撰文加以论述。我在此处谈及这个问题,其旨在于说明创新之难,中西理论融合与自洽之难,建构散文理论体系之难。
改变散文观念,还必须改变思维方式与研究方法。散文研究的滞后,除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势干预,现代性语境造成的困惑,文体本身的研究难度,以及研究者观念的保守,审美趣味的趋古,研究视野的狭窄和研究手段的落后等局限外,思维方式的简单化、机械化和浅表化,也是导致散文研究裹足不前的原因。因此,要使新世纪的散文研究更上层楼,就必须改变以往的思维方式。思维方式的改变是多方面的,比如创新性思维、逆向性思维、发散性思维、相似性思维等,都可以丰富散文研究的思维方式。不过本文想着重谈谈两种思维方式——整体性分析思维和动态平衡思维。整体性分析思维,就是从整体出发,在认识的过程中对概念进行由此及彼,由彼及此;由外到内,由内到外;由个别到一般,一般到个别;由局部到整体,整体到局部的多层次、多侧面的全方位分析。最典型的如黑格尔。他对整体的把握,便是从概念的分析开始。比如从“有”到“无”,经过一系列概念的分析后,再上升到包容一切的“绝对理念”。其认识的过程表现为理性思维的运动过程。即是说,是从具体到抽象,或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过程。借鉴西方学者的思维方法,再根据整体性分析思维的原则,我认为新世纪的散文研究在思维方式方面要注意三点:第一,首先对研究对象进行分析性确证。就是说,要确定被研究的对象是什么,它有何种内在的规定性,此规定性的纵深理论根据何在。按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就是寻找问题的“所是”。各门学科的研究正是对于不同类型和方向的“所是”的探讨,“所是”不能确证,研究也就无法进行。第二,在理论建构中,还要考虑到历史和逻辑的统一。理论不能光凭经验,不能“跟着感觉走”。因而,我们在建构散文理论提出新的散文概念时,不能停留于喊口号或提宣言的层面,也不能将概念孤立化和零散化,而是要考虑到历史的衍生性,在历史的发展语境中抽象提纯出概念;同时,还要考虑到概念的内在逻辑性和系统性。第三,从研究方法来看,在研究中,要尽量少用从概念到概念的演绎法,多用从个别到一般的归纳法。尽管归纳法有时会受到经验的局限,还存在着狭隘性的缺点,但它比演绎法更具原创性。倘若我们的散文研究者改变了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勤于从个案中披沙淘金,则一定可以“从一粒沙子”中看到整个世界,从一滴水中看到大海。
此外,在注重整体性分析思维时,还要强调动态平衡思维方式。我们知道,西方的理性思维重语言、概念与逻辑分析,而建立于“天人合一”、“象”思维之上的中国传统思维重直观、直觉、内省与体悟,两种思维方式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因此,我们要善于取长补短。比如中国的传统思维,固然具有模糊性、不确定性和神秘性的非理性特征,但它所共同遵循的“天人合一”的整体观,从来都是把整体看成对立统一,各种活动都是有机地、相互联系相互协调,而且总是在发展变化着的整体,这就是“会而通”的动态平衡观。掌握这种动态平衡观,对于我们的散文研究是大有助益的。比如在“创新”问题上,如果一味强调“变”,则有时会“变”过了头,失去了本体,“变”成四不像的东西。因此,理想的状态应是寓“变”于“不变”之中,在“不变”中求“变”,即只有保持动态平衡中的发展变化,才合乎事物的发展规律,才有生命活力。关于“变”与“不变”的问题,王兆胜曾专门撰文论及,此处不赘。再如“靜”,过于静止,甚至裹足不前固然不好,但如果为了追求“动”,追求快速发展,不惜打破原来从容淡定的平衡格局,使散文变得心浮气躁、局促不安,这样的“动”又何益之有?还有“规范”与“反规范”,由于散文在本质上是一种反规范的文体,倘若我们在研究散文时硬性确立设定一些条条框框,这样不但会显得力不从心,有时甚至会适得其反。而如果遵循“会而通”的动态平衡观,在“反规范”的对立统一中求“规范”,这样反而有可能抵达我们设定的学术目标。
任何一种文学体裁或一门成熟的学科,都有一套相对稳定,且为一般研究者所接受的核心范畴,这是一般的常识。然而十分不幸,在漫长的时间里,散文虽被尊为文学的“正宗”,却一直缺失自己的核心范畴,没有属于自己的理论话语。这真是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悖论。这个悖论命定了散文理论的贫困和苍白,命定了散文理论不可能与小说和诗歌理论平起平坐,而只能在边缘看着它的邻居同襟风光无限受人拥戴。现在,随着散文创作的兴旺发达,散文巳从边缘逐渐向中心位移。在这样的背景下,散文理论有什么理由一路贫困苍白下去?有什么理由自甘边缘的位置呢?我认为,进入新的世纪,该是散文理论改变其尴尬地位,有所作为、有所建树的时候了。而建构一套既能体现散文的特性,有丰富的理论内涵和阐释空间,又有一定的可操作性的散文核心范畴,正是改变散文理论的尴尬地位,使散文理论获得尊严的关键性一步。不过,有一点必须十分清醒和明确:建构散文的核心范畴,一方面不能妄自尊大,闭目塞听,固守传统的散文观念;一方面又不能以西方为上,生搬硬套西方的概念术语。较为理想的做法,是在现代视野的观照下,借鉴西方的某些理论和方法,将西方的理性和实证,我国传统文论中的感性和顿悟融汇贯通起来,并在这种融汇中创造出一种既包含散文的特性和经验,又具有现代的开放和多元的散文理论形态。上面关于散文核心范畴的创设,就多少体现了这种理论思路。当然,这只是笔者的一些初步的构想,这些核心范畴是否能够确立,是否能为同行和读者接受,能否推动散文理论的进步,这些都需要时间的验证。
新世纪的散文研究,需要思考的问题还很多。举例说,在建构散文的理论话语时,还要与整个学科的建设相结合,只有学科“挺立”起来,散文才有可能与小说、诗歌平起平坐。再如散文的文体问题,也还有巨大的研究空间。此外,还需要不断开拓散文的研究领域,如现代传媒对散文创作的影响问题,生态散文的创作问题,等等,都需要我们的散文研究者作出解释。在这里,我还想谈谈关于建立良性健康的散文评价标准和价值观念的问题。如众所知,我们过去评价散文的标准是“匕首”加“投枪”,是战斗性和抒时代之情、人民之情。而现在,当这种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价值标准被摈弃之后,散文的价值评判却陷入了新的无序和混乱之中,这种无序与混乱,表现在创作方面,是各种“散文选本”,各种“当代散文史”所选作家或作品不仅离谱杂乱、相互打架,也看不出有任何标准,看不出是什么价值理念在支持这些选家和史家的判断。就散文研究来说,则是自说自话,互不认帐,既在基本理念上缺乏共识,也缺少同人之间的互相欣赏与尊重,尤其是对于同人学术成果的漠视。这种状况如不改变,中国散文作为一门受人尊重、独立自足的学科将永远是一句空话。
自90年代以来,散文的创作显得生机蓬勃,散文理论批评也有了较大改观,但与其他成熟的学科相比,散文的理论世界仍然显得薄弱和苍白。散文的理论批评应如何振兴发展?在我看来惟有“突破”和“创新”,这样才谈得上“建构”和“跨越”。我们的散文创作不能长久局限于记叙、抒情、写景、议论的范畴中,我们的散文理论批评同样不能只围绕着传统的散文观念打转,永远处于一种被动保守的文学书写之中。在告别了旧的世纪,进入新的世纪之际,我们的散文理论工作者应拿出大勇气、大气概和大智慧,对中国自“五四”以来的散文理论批评作全面性的反思和体系性的建构。笔者坚信:当我们获得这样的共识并进行长久不懈的实践的时候,散文研究也就可以和小说、诗歌和戏剧研究一样平起平坐,不仅获得人们足够的尊重,而且有可能促使散文从“边缘文体”的地位向“中心文体”或“主流文体”位移,从而告别“次要文类”的历史。在我看来,21世纪的散文理论只有达到了这一目标,才算是获得了足够的自信,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建构和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