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生命的源头,山是水的源头,雪山之巅是神话的源头。生活在乌鲁木齐,抬头就能看到博格达峰。只要是晴天,一年四季,雪峰反射着神圣的光芒,让人心生神往。那些登上山顶的人,都是身边活的神话。
一
那一年,我远离家乡,第一脚踏上新疆的土地,正是阳光灿烂的早晨。抬头看到洁白神圣的博格达峰,刹那间激情奔涌,像赶赴命运的预约一样。感觉这座雪峰的存在,就是我从遥远的内地赶来,把自己交给这片土地的最好诠释。从这一天起,我将生活到天山脚下,与这座雪山相伴。圣洁的雪水便是我血液新的来源。
我慶幸青春的求索,迢迢远行,能落脚在这里。芸芸世界,万千生命,自己选择的立足之地,抬头就有一个崇高的参照,这是多么幸运。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每天接受雪山圣洁之光的沐浴,平凡的内心,会因自豪而升腾,脱去许多胆怯与平庸。
仰望博格达峰,我恍然醒悟,当初接到“响应党和国家号召,自愿支援边疆建设”召唤时,为什么做出义无反顾的决定。因为这个召唤,激活了心底里远走人生的愿望。
三年中专就要毕业了。半个月前,大家填报毕业分配自愿申请表。我报了回本县工作,单位也有了方向。大事已定,天天用种种方式与同学伤离别。
此时,一位山西大学同年毕业的高中同学找我,带来一沓资料。说新疆引进新一代支边大中专毕业生,他与另一同学商定要去,特来邀我三人同行。打开资料,先是一段极富历史使命感的滚烫语言,而后是优惠政策一二三,最后是不叫条件的条件。只要带着毕业证或者学校向接收地教委开出的大中专学生毕业分配派遣证,立即按个人的志愿和特长优先安排工作。
我的脑海里跳出一连串新疆印象:英雄的天山,神话里的昆仑山,金色的阿尔泰山,大漠戈壁,绿洲风情,驼铃,牧歌……新一代支边者的称谓让我沉甸甸地自重,想“走出去、闯世界”的火苗噌地一下燃起来,烧得浑身炽热。只一夜的辗转反侧就定死了,第二天按照资料里的联系方式向新疆招人单位发了电报。仅仅四天,回复的加急电报,穿越千山万水飞回手中。我飞快地爬上宿舍楼顶,趁着四下无人,向长空大喊:
啊!我向往大海!
我要到大海一样的瀚海去游泳!
啊……
晴朗的天空滚过隆隆雷声,接着下起了太阳雨。雨丝在天地之间,飘出梦幻般的绚丽,似乎在回应一种强烈的预兆。
几天后,毕业证和派遣证发下来了,我找那两个同学商定行程。遗憾地看到他们收拢了张开的翅膀。因为家人的反对,只好改变主意,放弃远行。
他们不走了,我心中的火苗却无法熄灭。
告别母校,告别父亲,到母亲的坟上坐了很久,与她默默话别。同学们为我搞了一场豪饮深醉的告别。
挤上了西行的列车,在无法立足的车厢里,面对陌生的人群,想着一位同学的毕业留言:
当你站在河边,河水笔直而去;
当你站在山脚,河水若银蛇蠕动;
当你站在山上,河水像巨龙腾飞。
今生远去,我能站在哪里呢?
第一次坐火车,经过三天四夜的拥挤颠簸,终于踏上新疆的土地,看到了雄伟高耸的博格达峰。在这个遥远陌生的城市,未来的日子,它就是我的靠山,我的亲人。
1985年,恰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盛夏的乌鲁木齐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单位领导带新来的支边学生,参观新疆十大成就建筑,光明路、解放路、人民路、中山路、新华路、长江路、友好路、北京路……看新疆饭店、八楼、新落成的人民大会堂、人民广场的党委大楼、延安路的迎宾馆。晕头转向绕了一大圈,感觉花团锦簇的乌鲁木齐,真是美丽又大方,我深以成为一名新市民为荣。然后被安排当了职高财会班的教师。
二
我在全新的环境里,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就像进入一片陌生的水域,带着对未知的胆怯和冒险的新奇,试探着往前游。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博格达峰。我一边工作,一边遥望博峰。它那样迷人,又那样亲切。每天看着它近在咫尺的美丽雄姿就想去攀登,想象着站在峰顶傲视天地的感觉。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难以遏制,甚至超越了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冲动变成欲望,驱使我即刻就想出发。我不停地问人们,上过博格达峰吗?去博格达峰的路有多远?好不好走?人们像看一个傻子。去博格达峰?开玩笑。
我每天看着博格达峰,它太神奇了。高,峻,雄美无比。天晴时,皑皑白雪的反光映在脸上。每天早晨,太阳从博峰升起来,晨光里的博峰是圣洁的女神,带着洁白如玉的祝福照亮城市。下午的斜阳把一层潮红的乳晕涂上博峰,像一座巨大的冰激凌堆到天上。遇到晚霞浓重时,雪峰披着一层糖红的面纱,仿佛只要轻轻撩起,就能看到里面无穷的宝藏。想去博峰的念头一阵一阵涌动,涌动久了,变为一次完全盲目的行动。
家乡的黄土高原,山峦连绵,所有的山顶都是黄土。我从未见过冰雪覆盖的高山。我家门前的小河,从地下流出,是地下河跑出地面的延伸。地下水由地上渗入,地上的水源,最初是雪山啊!我不知道,家乡的小河与博格达雪峰有无关联。从小在家乡的山峰沟壑间爬高下低,不在话下。博格达峰只是高一些,看着这么近,难道能有几十上百里吗?暗自思谋,爬上去,未必就像人们说得那么可怕。稍稍做了准备。等到星期天,没有告诉任何人,挎着军用小挎包,带了两个馕,两袋榨菜,一只装满水的军用水壶。离开宿舍,向博格达峰的方向出发了。
先乘一辆朝东行驶的公交车,来到城市的边缘。下车后朝着博峰的方向行走。在城市最后的街巷,眼前的博峰一会儿被挡住,一会儿又走了出来。穿越所有的楼房,绕过杂乱的平房,走在卵石遍地的戈壁滩上。我看到了山峰,是戈壁滩后面犬牙交错的乱石山。从戈壁到山坡,有散放的羊群,零星的骆驼,远处骑马走过的牧人。我以为就要走近天山草原了。山坡上却一直是稀疏干巴的小草,混杂于乱石丛林。走得大汗淋漓,肚饥腹空,博峰反倒一点都看不见了。想象着,翻过眼前的山峰,后面应该就是博峰。
日头已到中天,地上升腾着热浪。我就着一袋榨菜消耗掉一个馕,喝了几口水,向山头攀爬。等爬上这座山峰,看到更高的山峰,群峰的后面,才是洁白无瑕的博格达雪峰。此时日已偏西,我只想着快快爬上去。饥肠辘辘,下脚如绵。忍着,不能再消耗有限的水和馕。行走速度,比想象慢了很多。爬到下一个高峰,眼前的景象让我泄气认输了。这是一座相对较高的山峰,它的后面,是条条山沟切割的万壑千峰。站在这个高度,看远处的博峰,反而遥不可及。原来感觉上的近是由高所致。此时,白天的时光已基本用尽,斜阳洒在玉峰上,像抹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更让我迷恋敬仰。阳光像幕布一样从身边的山头拉过,低处很快暗下去,高高的山峰正往黑暗中下沉。
我在莽莽群山间,没有一棵树高,不比一棵草强,渺小得被黑暗悄无声息地淹没了。慌乱无措中,会把自己无谓丢失吗?刚刚触及天山的边缘,就要束手无策地倒下吗?我想了很多……
黑暗稳定了,天空透出微微的光。这样可不行,我必须走回去。吃掉另外一只馕和榨菜,喝光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掉头返回。摔了一跤又一跤。黑暗追赶着,时间的感觉基本不在了。觉得自己在睡梦之中,一天的过程就是一个梦。我在梦中竟然没有迷路,朦朦胧胧看到了城市的影子。走进这座巨大的暗影,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巷,偶尔看到亮着灯光的窗户。天要亮了,我摸回自己的宿舍。
我不敢把这次荒唐愚蠢的行动告诉同事,更不敢说出生命差点丢失的过程。我必须保持正常人的形象,别让人当作一个神经病。把脏衣服藏到床下,钻在被窝里装病。伪装其实多余。我真的病了,发起高烧。
病好了,脑子似乎刚刚清醒。
三
“博格达”,蒙古语意为“神灵”。峰上终年积雪,冰川纵横,远望银甲披挂。博格达山西起乌鲁木齐断裂带,向东延伸到巴里坤境内,全长约三百三十公里,宽四十到七十公里。从西到东排列着七座五千米以上的高山,像北斗七星,峰峦叠嶂,险峻无比。主峰在阜康市境内,天池南侧,三峰并立成“山”字形,中峰略高,海拔五千四百四十五米。远望三峰,屹立在茫茫雪海,像三个擎天捧日的巨人,英武神勇,称作“雪海三峰”。北面准噶尔盆地,南面吐鲁番盆地,山峰拔地而起,充满灵性。
丘处机应元太祖成吉思汗诏命,率弟子十八人西行。从山东登州出发,至燕京,出居庸关,北上克鲁伦河,折向西,越阿尔泰山,再经准噶尔盆地至赛里木湖,远至中亚撒马尔罕。历时三年,行程一万多公里,一路修观讲道。据传天池的铁瓦寺,即丘处机过阜康时率弟子所建,他还写下一首赞美博格达山的诗《宿轮台东南望阴山》。道教的一些典籍中,博格达山为西王母的居所。
博格达峰的冰雪融水,汇成三十多条较大的河流,在吐哈盆地和准噶尔盆地的沙漠戈壁间,浇灌着沃野的绿洲。美丽的天池,古老的坎儿井,都是博格达峰雪水滋养的风景。
如此神山,自然吸引了人类勇敢者的目光。1980年以前有英国和苏联登山队前来攀登。1981年6月9日,日本京都登山队开创登顶纪录,但付出了四名队员遇难的代价。从此,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登山队前来攀登,每年都有登山家的灵魂祭献。香港的三位登山家同时失踪,十年后,他们冰冻的身躯才被人发现。
博格达峰是神的領地,绝非普通凡人能去践踏。专业登山家尚且不能轻易攀登,何况一个小山沟里跑出来的野小子。我就那样无知无畏地望山而行,没有丢掉性命,实为万幸。
四
我与博格达峰的感情日渐加深,每天看着它,心驰神往。一次盲目无谓的失败没有打消攀登的欲望。我从不同的角度向它注目,梦想总有一天,能走进它的怀抱,近距离瞻仰它伟大的容颜。
1998年8月4日,中国人第一次登上了博格达主峰,完成壮举的是乌鲁木齐市的业余登山队。他们的成功,带动了许多心怀梦想的人。乌鲁木齐出现了许多户外徒步团队,走出了从达坂城穿越博峰大本营,到达天池的成熟线路,每年都有一些人成功穿越。我成为冬泳俱乐部的成员后,结识了一大群热衷于户外登山徒步的泳友,其中就有登过博格达峰的人。
冬泳是一项超常的运动,需要超常的勇气和坚持。“冬泳人”因此常被误解为超级健康,寒冷不侵的超人。我的气管和胃肠两大系统都有“先天缺陷”。遗传性肺气肿十几岁开始发作。家族性胃肠功能虚弱,从小不能受凉,稍有不慎,就会腹泻。长期伏案,长时间躺着看书,导致颈椎严重变形。久治不愈,医生建议我游泳。我是个爱水之人,遇水则喜,游泳渐成一大爱好,进而参加冬泳,给自己贴上一个特殊的标签。几十年不能脱的贴身小背心不穿了,像一座经过装修的土坯房,外表显得强壮起来,夏天光膀子穿T恤不会着凉了。身边人开口就会说:他冬泳,身体最好。不知是真心话,还是开玩笑。
正是因为渴望健康,才去挑战冬泳,每一天把极端寒冷的折磨当作生命的享受。无论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还是阳光暖暖的春天,一群冬泳人赤身站在一起。很多人身体的不同部位,赫然显露出触目惊心的疤痕。有各种手术留下的,也有意外受伤留下的。灾难和病痛留下标记,只是人生修炼的痕迹而已,并不影响这些人的心境。和他们聊天,总能听到惊人的内容。有人徒步穿越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的戈壁沙漠,有人登顶博格达峰、慕士塔格峰,有人骑自行车环球旅行。这些身体并不完美的人,内心强大得超乎想象。他们对物质享受相对淡漠,却近乎狂热地亲近自然。之所以能承受极端重负,藐视常人难忍的苦痛,答案只有一个:把生命当作天地自然的一部分。真是一群自然之子啊!
我和这样的人一起冬泳,完全原谅了自己多年前去走博峰的盲目冲动。周末加入俱乐部的徒步队伍,在周边天山的浅山地区,一天行走十几二十公里。春天来了,大家相约走天池,是一条接近博格达峰的线路。我心里好高兴。那天早晨起床,天下着小雨。去还是不去?没有接到不去的通知,应该是去吧。准时赶到集合地点,同行人陆续到齐了。领队表扬大家,没有被小雨拦住。乘车到了米泉白杨河的一个村子。小雨一直在下,没有一个人退缩,只是就行走路线讨论了一下。有人提议,天气不好,计划稍微调整,走大马圈沟到天池景区门口。领队带路,大家打开色彩纷呈的雨披,踏着白杨河青黑的卵石,溯流而行。大约一个小时后,离开河道,开始爬山。小雨变成了雪花,在春天的草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踩在上面,松软湿润,一步一个脚印,给我的英雄情怀里,感染了许多浪漫成分。地势越来越高,雪越下越大,大树和灌木的枝条被黏黏的春雪压得低垂。山上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如果没有领队带路,一定会迷路。脚下湿滑,不断有人摔跤,大家互相提醒着注意安全。漫天的雪景还是令人兴奋。到达山顶,环顾四望,大雾弥漫,除了眼前的山脊,一切都被浓雾笼罩。等到雾气稍有消散,大家顺着滑溜溜的山坡下山。彩色雨披散落于白雪世界,成了一幅美好的水彩画。下到谷底,在一片松林边的草地上午餐。寂静的大山,洁白的世界,我们做了短暂的主人。雪地铺上防潮垫,就是餐厅,好不心旷神怡。不一会儿,雪霁天晴,天蓝得异常纯净,在醉人的风景中继续行走。这一天,虽然没有穿越天池,没能近距离瞻仰博峰,身心却都被陶醉了。
又一个周末,相约再走天池。还是上一次的行程,还是从白杨河边的那个村子下车出发,溯河而行,在一棵白杨树下稍作休息,转而进山。走不多远,没有路了。真是佩服领队,不知他如何探到如此线路,还能过而不忘,带大家同来行走。我们手脚并用,爬了一段几百米的陡坡。许多地方相互帮忙,前拉后推才能上去。之后沿着羊群踩出的小路,走在漫长的达坂上。中午两点,感觉身体的水分全部流干,脱水到了极限,反倒是一种气血通透的轻松。
领队喊话,前面几十米就到午餐点了。哎哟!这几十米又是一段陡坡,每走一步都伴着牛一样的喘息。艰难的攀爬终于结束,翻过山梁,是一片茵茵草地,开满星星点点黄灿灿的顶冰花,远处是松林与绿草相间的天山群峰。小花星星缀满毡子一样的绿草地,散发着清新的仙风。赶走疲惫,唤醒快乐。
这里是夏牧场,此时牛羊还没有上山,只有风儿伴着阳光,在寂静的群山绿草间轻轻拂过。我们在仙境般的山巅,点燃酒精炉子下面条,拿出各自带来的食物大会餐。共享美味,肆意喧闹,然后躺在草地上,享受阳光的抚摸。
汗水浸透的衣服曬干了,精神头又回来了。继续出发,剩下的路大多是比较平缓的慢上坡,一个多小时后,爬上了天池右侧的灯杆山。站在最高点,身后是莽莽群山,眼前是蓝宝石一样的天池,向右注目,是近在咫尺的博格达雪峰。终于近距离看到了它北侧的姿容:尖峭的山峰,巨大的冰川,缥缈的云雾。
那次行走,半夜两点回到家。腿疼得像加进了楔子,延伸到胸腔,生长出更多的信心。只要能有机会走近博峰冰川,踏上雪峰,就算肉体多一些疼痛,也会毫不犹豫。
几年后,在准备横渡博斯腾湖的日子里,我常常站在窗前,遥望远处的博格达峰,想着新疆人首次登顶的壮举,为我们即将到来的挑战,鼓起那洁白恒定的巍峨勇气。每一天除了工作,就是在水中的训练。山顶的雪,化作湖里的水,连接着相同的豪情。
博格达峰默默注视着我,护佑我们横渡成功。
任茂谷,中国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32期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清明》《绿洲》《金融文坛》等发表文学作品近两百万字。著有散文集《回乡十日》、长篇散文《心在横渡》、中短篇小说《河狸》等。《心在横渡》获新疆第五届天山文艺奖散文奖,中篇小说《牛市深套》获第三届中国金融文学奖。现就职于农业银行新疆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