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苏华
云南女人
这个女子,一只腿瘸了,从遥远的云南被介绍到苏北。云南来的女子几乎个个肤色较暗,几乎都有点生理缺陷。她们愿意到鱼米之乡的江苏,因为,她们的脚力不足以让她们翻越几座大山,到达遥远的城镇。
火车的咣当,是一路上的音乐。来了,就不容易回家了。迢迢的路程,山高水长,家远故遥,那些密密的遮挡了视线的森林和高高的大山,就模糊在日复一日的梦里。
这里的人们,总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们。这里的人们自己是不觉得,他们有着主人翁的高姿态和平原上富庶人家的优越。
她嫁了一个男人,当然是村子上在当地一直找不上媳妇的老男人。要么穷,要么丑,要么也是个瘸子。
她嫁给的这家男人,是老了点。可是,务实。田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就像一把锥子,稳扎稳打的。
她自己也是风里雨里,水里泥里,什么也不惧的。渐渐,孩子一个一个生下来。三个孩子,在乡下,就有点顾不过来了。
她虽然一只腿不便当,却跟那些健康的乡下女人一样,风风火火,赚足了劲的。
可是,生活不按照常理出牌。她的丈夫在一次车祸中丧生。
她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带三个未成年的孩子。生活一下子变得不堪。
她只好再嫁。
带着三个孩子,再嫁。
再嫁的这一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忠厚,喜欢嘿嘿地笑。一脸的酒刺,个子不高,说话的時候,呼哧呼哧地喘气。
她就带着三个孩子过来了。她瘸着腿,后面跟着高高低低三个孩子。大的十五了,是个女孩。后面一个男孩十一,一个女孩五岁。人们站在路上,门口,看他们鱼贯地走过来。女子三十来岁,皮肤很黑,一年四季的劳动,即使皮肤不错的女人,也变得黧黑和暗黄了。她的眼睛很大,很黑,这时只是低垂着,顺着。
人们感叹起来。外乡的女子,到底还是像一枚被抠下来的棋子,有着与本地不同的异质与秉貌。她怎么把自己合适地嵌到这一份陌生的生活里呢。
故乡,就像遥远的星云,在梦乡里闪耀。她是回不去了, 拖儿带女,命途多舛。
她到了这个家里,就像一只陀螺一样,飞速地旋转起来了。她和丈夫每天到田里去劳动,虽然,她的腿走路不便,可是,她依旧勤恳,任劳任怨。
他们一起做了个豆腐坊。晚上,自己在家里磨豆腐,早上,男人就推了独轮车,沿村叫卖。村子上,自家用卤做豆腐的人家,真的是太少了。所以,他走到邻村,一包豆腐就都卖完了。他就推着空的独轮车,慢慢往家里走。车子上,是一块空了的黄色的包豆腐的布,湿漉漉的,一直搭在那里。
女人,更辛苦了。一家六口人的饭要煮,三个孩子的衣服,还有一个九十岁的祖父也住在他家里。祖父很老了,却喜欢管家里的闲事。
一堆人坐在桌子上吃饭,那三个孩子,狼吞虎咽的,祖父的眼睛就像长了锥子,要扎人的样子了。孩子们都看不到。他们只顾把菜抢到自己的碗里,甚至,整个身子都趴在桌面上了。她不得不把他们拉下来。呵斥他们,要规矩点。可是,过一会,他们都又忘记了,又趴到桌子中间去了。祖父的眼睛里,又长出了尖尖的锥子。她的心都被锥得痛不可抑了。
矛盾,就像野草一样,在这个家里,疯狂地生长。就为了她带的孩子。孩子的吃。
她有什么办法呢。好在,他还是好的。他从来不说她一句。
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男孩。祖父的眼睛有了缓和。他把眼睛转移到襁褓里的孩子身上了。饭桌上,那把锥子,没有那么锐利的锋芒了。只是,祖父还会不时盯一眼,她那三个孩子的筷子。
地里的活,总是干不完。乡下的生活,把一个女人身上所有的坚韧都榨出来了。她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球一样,到哪里都热情,风风火火。
她的衣服看不到什么艳丽的色彩,实际上,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性别。
只是那一天,她路过五保户李奶门前。李奶家里坐了许多人。都是村子上的妇女。她们喊住了她。说,进来坐坐呢,一天到晚,这么忙。也歇歇。她就真的进去了。屋子很逼仄,在锅灶旁边的长板凳上,坐了许多人,她进去了,有一个年长的妇女把屁股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一块地方。她就在那个板凳头上坐了。她这才看清楚屋子里的人,一个是李奶的女儿。李奶是个绝户,没有儿女,领养了个女儿。出息到城里去了。李奶的女儿每次回家,都花枝招展的,开着一辆白色的汽车。她朝李奶的女儿英子笑了一下,招呼说,大姑,刚回来的?英子就礼貌而温和地笑了,说,是啊。二嫂,不要那么辛苦了,该休息还要休息。李奶就心疼地说,你二嫂,能苦呢。你看看,估计也跟你差不多大。苦成这样。英子抬头,诧异地看着她,说,二嫂跟我差不多大?李奶说,是啊。她们互相报了年龄。英子居然比她还大几个月。可是,英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女孩子一样,娇柔,美丽,被大家宠爱。
那一刻,她的意识被响雷炸醒了一样。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美丽和优雅啊,可是,命运跟她开了很多难堪的玩笑。从一降生,她的命运就被决定了。先天的残疾,还有闭塞的不通人烟的大山。
她只好远嫁,故乡,就像浸在水里一样,总是有着汗水和泪水的咸味,她已经十五年没有回家了。昂贵的路费,拖家带口,还有那么多无休止的家务,田里的活计。她连想一下,都觉得是奢侈的。
她恍恍惚惚坐了一会,耳朵里是她们快活的谈笑。她就借口有事,告辞出来了。
是的,她和英子是多么不同的人生。她还比英子小几个月。她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勇气去看一眼自己的身上的衣服。她的眼泪几乎要下来了。
可是,一走到太阳底下,当炙热的太阳烤着她的时候,她的意识忽然就回来了。她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的不公和安排。人和人就是这样不同啊。她还有三个孩子,她必须坚强,挺住。她不能有一点软弱。太阳把她的泪水蒸干了。她抬起头,脚步又变得坚定和飞快。她又是那个风风火火的直奔生活主题的女人了。
大女儿读高中了。孩子都很听话。他们不需要任何说教,严酷的生活把一切都教给他们了。虽然辛苦,吃得也不好,但是,他们却像小牛犊一样顽强,充满了活力。
小儿子歪歪扭扭走路的时候,丈夫的劲头比以前更足,虽然总是辛苦,早起,忙碌,无休止的无数的事情,就像小山一样堆积在那里。地里的草总是一茬刚除完,第二茬又来了。农药总是要打的,还要趁晴天。下了雨,一天的劳动就白费了。
家里的活,总是看不见了。有些事情,能省就省了。晚上,孩子们睡在床上,横七竖八的,衣服也不脱,脚也没有洗。屋里屋外,到处拖了许多衣服,做游戏的板凳,乱的一塌糊涂。
她慢慢在那里收拾,有一种坚韧的就像麻线一样的情感,一直控制着她。她这个时候,会有一点点忧伤,那个男人,呼哧呼哧地,喘气如牛,在不远处劳作。他诚实,忠厚,从来不嫌弃自己和带来的孩子。可是,还是想流泪。在夜晚的时候,故乡会以一种无比清晰的面目出现,在她眼前招摇,那些散发出清香的森森的树林,那些弯弯的崎岖的山路,那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云南,云是多的,可是,大部分时候,住在山坳里,根本看不到云。只有遮天蔽日的树木。她根本看不到远方,这样的生活,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疼。
而现在,自己一个人飘零在这个异乡的土地上,带着三个孩子,依靠着这个男人过日子。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困窘,她把自己所有的汗水都洒出去了。换来的却依旧是贫穷的生活,孩子们在饭桌上依旧如狼似虎。
她常常在忙碌的间隙,直起身子,她会望着远方,想,什么时候,能赚足回家的钱,坐着火车,回到故乡。那里没有富裕的生活,却有无尽的留恋。
良嫂
良嫂,高个子,身材苗条,黑滋滋的皮肤,眼睛不大,说话就像乡下人切萝卜,蹦脆。良嫂是个能干人。嫁到这里来,是看好了良哥的英俊倜傥相貌。
良哥大眼睛,白皮肤,高个子,性格温和,似乎是没有挑剔的一个乡下男子。可是,良哥不喜欢劳动,他喜欢捧一个茶杯子,除了去田里。田里,他是很少去的。田里的事情都是良嫂一马当先。良哥喜欢打麻将,这里的人,几乎个个会打麻将。乡下仅有的娱乐活动。要是谁不会打麻将,人们就会笑话他。下了雨雪,或者过年的时候,吃了饭,人们总喜欢聚在一起,搓上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或者,一天。有时候,人们还在一起推牌九,那一般是过年的时候。人们难得聚在一起,一屋子的人,坐庄的,还有推的。还有挎小驴子的。热闹得很。这样,人们就感到过年的气氛了。
人们对打麻将没有恶劣的印象,但是对死输烂赌,印象就差了。良哥就是人们印象里的这么一个人。过年家里杀了一头猪,他推到邻村去卖,卖完了,就在那里赌,一直赌到把一头猪的钱都输光了,然后回家。良嫂免不了大哭,大吵,但是,吵完之后,良哥依然故我。良哥不喜欢到田里去,自己做了乡下的厨师。办了锅碗瓢盆凳子勺子之类的家什,有人家做事,自动就来喊他去。他就去了。良哥做人也没有什么坏的,替人家做事,尽心尽力的,也不多收钱。最多吃饭的时候,到饭桌上打手巾把子。打手巾把子,别的厨师也是这样做的。他并不另类。打手巾把子,就是厨师把毛巾在热水里淘一把,然后,请主桌上的主席上那个长辈洗把脸,洗过之后,一二席位的长辈要包红包给厨师。其实,也包不了多少钱。就图一个礼节和热闹。
良哥要了手巾把子的钱,就不要主人家的厨师费用了。等桌子散了,主人就留良哥吃饭喝酒,良哥就吃饭,喝酒,很开心,吃了喝了,主人自然留良哥打麻将,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良哥不但把手巾把子的钱输了,还欠了一大笔的帐。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良哥眼睛熬得就像兔子眼一样,良哥灰溜溜回家去。
他的故事很快就在村子上传开了。他家又免不了一场恶吵。良嫂还是骂或者哭,或者数说。
良嫂是个要强的人,三个孩子。大的女孩,下面两个男孩。她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村子上的三嫂说了一句风凉话,生是能生,不知道养不养得活呢。就怕能生不能养哦。这话传到良嫂耳朵里,良嫂气得牙齿咬得格铮铮的。她发狠,不蒸馒头争口气。
可是,良哥卻是个典型的败家的。良嫂没办法争气。她哭,闹,吵,都没有用。
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去挣命。
眼看着,人家盖了新房子,她家还是土墙茅草房。良嫂东借西挪,不知道费了多大劲,也盖了个三间的小平房。算是像一家人了。大儿子结婚了,找了个憨厚的女子。两个人一起出去打工了。二儿子也结婚了,二儿子是个调皮的,眼睛骨碌碌转。是个活套的人。结了婚,也出去了。大女儿是早就嫁出去了。生了三个孩子。几乎都在良嫂家。良嫂身前背后,就像领着一窝小鸡的老母鸡。这些小鸡,在她周围,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过一阵子,大女儿离婚了。女婿在上海打工。大女儿跟她爸一样,是个好吃懒做的,带三个孩子,地里的草长得漫过人头,也不想去除。她竟然跟一个瘸子好上了,图人家的钱。大女儿长得桃花一样,苗条,收拾得天仙仿佛,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诧异,她竟然跟一个瘸子相好。
女婿回来,打了一顿,闹了几回,到法院,就把婚离了。
良嫂的夜就变得漫长了,大女儿住在家里,白天去纱厂上班,晚上,就住在她家里。大女儿的最大的女儿,书读了半截,也读不下去了。一个人跑到酒吧里,穿着白色的紧身裙子,妖冶迷人,在昏暗暧昧的转椅里坐着。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良嫂的眼泪,她想把自己的人生用梳子梳理一遍,可是,怎么梳,都打了结,梳不通,梳不顺。她想,自己怎么当初就看好了这个男人,看他长得英俊潇洒,那个长得黑黑的矮个子男人,怎么也不入她的眼。要是跟了那样一个人,自己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样的。英俊的男人,怎么就这样靠不住呢。还有大女儿,竟然离婚了。虽然现在离婚的人很多,可是,良嫂还是觉得那是遥远的人家的事情,跟自己无关。一旦把这件事跟自己联系起来,还是觉得难堪,无颜面见村子上的人们。可是,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张被无端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白纸,斑斑点点,看不到本来的面目了。黑暗里,窗外虫子的叫声,嘈嘈切切,清越,但充满了难耐的寂寞和空虚,她的清泪一行行,从眼角,流到枕巾上。
良哥晚上又喝了两盅酒,他的茶杯,就像一个文雅文明的城里人的不离手的茶杯,在昏暗的屋子里,在大桌子凌乱的物件中间,还是那么醒目。结婚这么多年,她究竟一点也不明白,这个男人,是怎样一个男人。赌钱,喝酒,好吃懒做。除了一个好看的皮囊。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良哥早已进入梦乡。在睡眠里,他也没有梦。他就那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醉生梦死,什么都不在乎。她生气,生气到想死,他还那样不温不火,不管她怎么激烈,他还是他。他一点改变都没有。
大女儿也睡着了。大女儿回家的时候,总有人跟在后面,来找。对于这样的人,良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能说什么呢。她自己爱惜贞操如生命,而大女儿却把它看做是一块抹布,随处可以乱扔乱擦。
过了一阵,二儿子盛夏回来了。膀大腰圆,虎虎生威的样子。口袋里一掏就是一把的红票子。良嫂只觉得开心,盛夏让她看起来很有面子。
可是,过一阵,盛夏和村子上的小红,小虎几个都被派出所带走了。原来他们在城里偷了许多电缆,卖了十八万。良嫂再要强,也是说不起嘴了。一个人的晚上,良嫂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不知道到哪里去说自己的苦。盛夏,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她在村子上人们的面前,是抬不起头来了。这样的日子,清风就不是清风,明月就不是明月。她的日子就变得煎熬起来了。
她没有地方去诉说自己的苦,家里有一个离婚的女儿,一个坐牢的儿子,她看见人,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了。
五保户李奶
李奶住在村子的西头,三间土墙红瓦的房子,朝西。两间红砖红瓦的房子,朝南。李奶大部分时候,住在红砖红瓦的房子里,那三间,自从李爹去世后,墙倒屋塌,不像一个样子了。李奶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多。
李奶没有孩子,在乡下,就是一个绝户。李奶领养过一个女儿。就是英子。其实,李奶算是有孩子的。从法律上说,可是,乡下人不讲法律,只讲人情道德。他们还是怜悯李奶。虽然英子一周一趟回家,每次回家都不空手。可是,人们还是同情李奶。连村干部和镇上都是一样的。李奶在镇上的敬老院有一个名额。她可以搬去住,敬老院还发给李奶一个红色的低保小本子,每月到农村信用社领生活费。李奶的低保从一开始的九十,一直涨到现在的三百多。她一个人,身体健康,说话像年轻人一样铿锵,其实,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的钱。李奶不喜欢到城里住。她说,家里自由。李奶家的小屋子里,常坐了许多串门的邻居。
李奶在屋后种了一些蔬菜,没事就在屋后的菜园子里。她的腰佝偻了,就像背着一座小山,衣服的前襟总是比后襟长很多。
常常到李奶家来玩的是一个女孩子。身体长得痴肥,眼睛很大,却吊上去。眼睛看人的时候,呆滞,无神。她穿着颜色暗淡的粉色上衣,骑一辆她奶奶的三轮车,也不下来,就把脚撑在那里。对李奶说,李奶,又忙什么呢。有事叫我做啊。李奶说,没事,薅薅草。李奶说,小云,你奶奶呢。我今晚还要去找她一起做祷告。小云说,你去呗。反正晚上也没事,也就不要回来了。就在我家睡。
小云的父亲死了。是在一个工地上做工,被搅拌机搅成了肉糊。老板赔了八十万。小云的奶奶就用这钱在后面买了一座楼房。小云的父亲叫小海。小海喜欢小偷小摸的。曾经偷过村子上人家的一头猪。在缥缈的乡下的月亮地里,他把猪赶到玉米地里去了。一个邻居老头出来解手,隐隐绰绰看到玉米地里有人,有异样的声音。他走近了,小海和那头硕大的猪,就出现在眼前。
小海就到外地去了。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女孩子有肚子了。村子上的人们都看出来了。他带女孩子到牌九场上。女孩子很漂亮。人们都说,小海真会混,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混得到。可是,那个女孩子的腰上缠着绷带,她怕人们看出她的身孕。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但,她终究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了。生下孩子的女孩子,就像刮过村庄的一阵风,很快从村庄和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小云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在一生下来,就被母亲无情抛弃。
小云就在奶奶的手里长大了。慢慢长大的小云,人们发现,她竟然是一个痴呆儿。她的眼白多于黑眼珠,看起来呆滞,迟钝。她嘴唇肥厚,面相呆傻。
一度,她奶奶想送她去读书。后来,终于打消这个念头。小云每天就在村子上游荡。她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认人的本领却很强。她在村子上看到一个人,认识了,下次见面,一定记得,并且她对人客气礼貌,老的称老的,小的称小的。所以,大家都觉得她一点都不痴傻。
她喜欢跟李奶在一起。因为李奶常常一人在家。别的人都出去做工了。村子上很安静,只有风吹树木的声音,狗叫的声音,鸡鸣的声音。那些房屋,静静地蹲伏在村庄上,就像长在地里的庄稼。庄稼还有声音,颜色,气息,庄稼是生动的,而村庄却是寂静无声的。
李奶总在菜园子里。
自从她变成一个人之后,夜变长了。就像孩子们跳的橡皮筋,被硬生生拉长了的。墓地,在不远处的绿化带树林旁边,她很少去。她喜欢在心里怀念。墓地里,只有一包骨灰,还有几件衣服,那是跟自己生活了四十年的人吗?不是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眼前站着的还是那个笑声朗朗的人,可是,定睛再看时,又消失了。
小屋里,一张木床,很小,因为小,倒显出了温暖和温馨。一顶蓝色的蚊帐,一年四季也不除下来。就那么挂着,落了灰尘,在小屋暗淡的光线里,却也看不出来,依旧有着光鲜和亮丽。屋子里,一台旧电视,年深日久,落满灰尘,上面却搭着一块俗气的大红毛巾。电线都老了,污垢在电线上一寸一寸爬过去,是岁月的积淀。一台不大的银色冰箱,立在杂物中间,有点突兀和鹤立鸡群。一张黑褐色的课桌上,摆满了各种东西。一台古老的长方形黑色手机,一台充电器。一块花花绿绿的手帕,一个长条的饼干盒,痒痒挠,什么都有,桌子上凌乱不堪,还夹杂灰尘,但是,李奶也懒得收拾,想起找什么,就在许多物件里划拉。
她的枕边有一本赞美诗,紫红色的封面,看起来很新。床里面,还有一本深咖啡色的《圣经》。教堂里,也有《圣经》卖。李奶的《圣经》是她的弟弟送的。
晚上,李奶会去后面的小云奶奶那里,几个人一起做祷告,唱赞美诗。那些妇女都不识字,对《圣经》却非常热爱。李奶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读给她们听。她们听得非常虔诚。
然后,一起跪下来做祷告,把一天的心事告诉主,希望主恩典和慈悲,她们的孩子犯了错,偷了电缆,被抓到派出所去了。她们在祷告里,一遍一遍诉说,希望他们能够悔改,走上正途。有一个妇女的祷告最流利,就像最好的學生在背书,所有人都被她的流畅的告白和真情所感动。她们都跪在白色的泛着光亮的地板上,她们一律都低着头颅,就像向日葵低垂着沉甸甸的朵,她们的虔敬无与伦比,一律向着至高无上的主。
祷告的时间很长,有时候是在白天,来找李奶的英子,站在雪白的地板上,已经等了好久了。她听到从邻居三嫂嘴里源源不断吐出来的祷告,她惊讶,她有那么优美的流利的口才,是她这个做教师的所不及的。她的祷告冗长,深情,无所不至,几乎把村子上的各家的不幸都向主交代了一遍,恳求了一遍,她们在这样的祷告里获得了生活的力量和勇气,她们如此的虔诚,使人不敢走进,害怕惊动她们的善感的心灵,她们需要倾诉,需要勇气,需要外在的力量的补给。
晚上,李奶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总在人群里,和人们一起读赞美诗,读《圣经》,祷告。这成了她生活重要的一部分内容。
村子的南头,建了一座庄严富丽的教堂,高大,威严,慈悲,是人们精神的庇护所。
李奶捐了一百块钱。这算少的了。她自己说。她喜欢到教堂去。村子上,许多人都喜欢去。
李奶喜欢在英子面前说祷告的事情。英子就微笑,她不说赞成,也不说不赞成。她希望母亲多和庄邻在一起,父亲住在墓地里,母亲一个人住在灌满风声的小屋里,一个人时,寂寞就把屋子填满了。她的家,母亲也是不想去的。楼上,没有人声,没有鸡鸣犬吠的楼房,寂寞是被放大了多少倍的。走到哪里,寂寞就跟到哪里。
李奶却笑声朗朗起来,走路有着呼呼的风声。她很少去墓地。她种菜园子,菜园子就姹紫嫣红一片。她居然敢偷偷种了几棵罂粟。罂粟的花,在春天,开得妖冶迷人,就像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英子拿了手机,想拍下来,传到微信圈。儿子一把夺过手机说,你疯了。要被抓起来的。李奶笑了,说,我不怕。难不成把我一个老奶奶抓起来。李奶把罂粟的果收起来,春天,雏鸡生病的时候,就喂一点。或者,烧菜的时候,也稍微加一点,味道不错。村子上不少人家在猪圈背面或者菜园子油菜花的深处偷种了几棵,为的就是猪生病了,在猪食里拌一些,猪吃了,病就好了。也不要麻烦兽医,现在乡下的兽医也少了。要到镇上去请,非常烦人。
李奶不要住到敬老院里。镇上的敬老院是政府养着的,不要钱,可是,李奶不想去。村子的小学校撤并后,留下的学校被村书记卖掉了。盐城的一个开发商和本地的一个官员,一起买下这里的地皮。在上面建了漂亮的小别墅。别墅卖得很贵。乡下的人们是不买的,自己家现成的地皮,自己盖就成。别墅就荒废在那里,无人问津。
过一年,大门垛上就请人写了烫金的大字,颐福院。然后,陆续住进一些年老的残废的生病无人照料的老头老奶奶。有附近的,也有远处听了宣传来的。
李奶自己也去串门,到颐福院。门口的老板认识李奶,对李奶说,您来,少收钱。李奶说,我不来。
李奶对敬老院都那么排斥。她听说这里的条件好,就亲自去看看。
一间一间的房子,一个接一个,里面陈设简单,老人坐在床上,一进门,就是厕所,屋子里是驱散不去的淡淡的尿骚味,李奶想掉头离去。一个老头却在喊她。李奶站住了,那老头,歪着头,嘴明显歪斜了,目光呆滞而悲伤,因为长久无望的等待,他变得了无生气,就像空气里干瘪的丝瓜瓤,枯枯燥燥,沒有一点水分。李奶站下来,慈祥地问,您哪里人啊?孩子常不常来看你?那个老头嘴里像含着糖,啰啰嗦嗦说了半天,眼睛里,有着浑浊的流不出的液体。他的光着的脚上,脚趾甲长得那么长,弯曲着,有着狰狞的味道。李奶空空地安慰他,过几天就有人来看你了,啊。李奶的语调就像哄孩子,然后,她掉过头,走了。一个管理老人的女人看了李奶说,这个老头,大儿子在杭州带孙子呢,小儿子在镇上。两个儿子为抚养老人,过年打的头破血流。只好送这里了。老头有点老年痴呆。说话也不清楚。这个女人摇摇头,说,可怜。李奶叹了一口气,在走廊里,快快地走着,她想尽快离开这里。这里缭绕不去的尿骚味,还有特有的老人味都使她难以呆下去。
她还是喜欢自己那个干净的小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