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清
多年前的一天早晨,还不是家庭户主的大民代他爹开会——村民会。同在那天早晨,他几天前刚相过亲的对象,一位穿红裙的姑娘,将由媒人引领,陪父母上他家相境况,俗称的“看人户”,他得去村道口迎接。村道口临一方晒场,也是村里的露天会场,替他爹开会,一举两得了。
马上要见到穿红裙的姑娘了,刚洗过澡又换了身崭新行头的大民,去村道口的路上身子摇荡,脚底轻飘,整个心就是一只蜜罐。头顶的天蓝得不能再蓝,太阳的光就亮得不能再亮。风很轻柔,绸缎般擦拭着他的脸。炊烟到处袅袅,空气中就多了煮早饭熬新麦粥的甜丝丝的气味。还有人家在炒刚晒干的胡豆,声音在锅里“给刮——给刮”的,在大民听来,也直如画眉的歌唱了。
那时在乡间,很少有姑娘穿裙子,更别说红裙!大民只在县城上高中时见过。女孩穿裙子,咋就那么好看呢?裙摆施施,脚下款款,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当时就暗下决心,今后找婆娘,一定要首选穿裙子的,当然前提是自己得考上大学,工作在城——毕竟裙子,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更多代表城市女性!可惜高考名落孙山,想要复读,老爹死活不肯,不得已他只好去学石匠,慢慢又及木工。本以为今世裙缘断了,哪晓得头回相亲,竟让他这般喜出望外!这得感谢包产到户,吃饱穿暖了的农家女,也学起城里姑娘们的着装打扮了。他上过高中,又会两门手艺,在乡下好歹算个能干小伙子,媒人给介绍的对象,档次就相对高些。
这样兴冲冲来到村道口,没等来红裙姑娘一行,等到的是先开会了。才是村里要修一口塘,在老五叔的新屋前。老五叔是村头儿,他在台上做动员,要大家投工投劳,台下有村民交头接耳。大民要是没听,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发生!可他就听了,还听得差不多一字不漏。议论的是老五叔暗地里找人看过风水,他家新修的房按阴阳五行,左青龙右白虎后玄武都具备,唯独就差啥前“朱雀”,挖一口塘在门前,就凑齐了!齐了,后人想要不发达都不能够!之前老五叔已放出口风,试探过村民对挖塘的反应,碍于他在村里的绝对权威,又是梁姓一村人的总老辈子,人们也只敢在背后嘀咕。大民因在外忙着做石木两门手艺,今天才第一次听说。
大民的石匠师傅不但手艺精湛,还是个民间高人,他除了教会大民石工活,还教会他如何辨地理、察石纹、选石窠、取石材。这涉及地质知识。从此大民的石工活做到哪儿,他就把“地质”看到哪儿。本村的早于心烂熟。老五叔门前那一带的地质,打个比方,就像一口皲了的砂罐,修塘关不住水。就忍不住发言,说了那地方不宜修塘,种种。老五叔很不高兴,讥笑他没有长天眼,你说那地方像皲了的砂罐就是皲了的砂罐?少信口开河!他当然没长天眼,这话等于在否定他作为石匠看地质的水平,一窘一急,更因了红裙起大早就带来的无比亢奋,他想也没想便冲口而出道:
“就算适宜,塘也不能修在你家门前!很多人闲话了。”
“啥闲话?”老五叔一愣。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正如泼出去的水,要收收不回,只好继续,无非刚才听到的那些闲话。老五叔从台上下来,要他指给他看说这种话的都有谁。大民才稍一犹豫,老五叔就抬手给了他两耳光:
“老子修塘是给自家添风水?梁上坪就你嘴尖得像炒胡豆?给刮、给刮!”
巧到不能再巧,晒场边、村道口,红裙闪现……
粥熬沸了,他开始炒胡豆。
他在乡下就好吃盐渍胡豆,后来进城务工,也把好吃的这一口带进了城。做盐渍胡豆有讲究,先文火将豆子炒到微黄焦香,再猛火爆炒到像在铁锅里放鞭炮,掺进事先准备好的泡菜坛的盐水,冷热相激,青烟腾起,然后煮到软硬相当,捞出沥干,姜葱蒜、花胡椒、油辣子……味道巴实得很。只是炒胡豆的声音很尖厉,平常总要有所顾忌的,但这个清晨,他满不在乎。
原来就在昨天,他住进了买下的这套二手房,进城打拼多年,总算安了个自己的窝。房隶属于文化院,原主人是个画画儿的。同样在昨天,他大学毕业的儿子来电话,他在省城已有了一份不错的职业。心情好上加好,一忘乎所以,就顾不到别人的感受了。
现在胡豆的炒,进入猛火阶段,锅里灼浪滚滚,他手中的铁勺翻得更快,“给刮给刮——给给刮——给刮给刮给给刮——!”不快,豆会焦煳,外熟里生,做出来的盐渍胡豆既不好吃,一颗颗看上去还像风干了的羊粪疙瘩。
正“给刮”得欢畅无比,隐约听到拍门声,嘭嘭嘭!嘭嘭嘭!他诧异昨天才搬家,会有谁知晓自己住這儿?又这大清早的,寻上门来干哪样?开门才见一中年男,着睡衣,不认识。
“给刮给刮,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中年男狂躁地叫喊,手指着他鼻尖,样子忍无可忍又生不如死。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迷茫地望着对方:“你、你说的我吗?”
“不是你还有哪个!鬼老二呀?”
大清早的,他最忌讳人说鬼,担心招来一整天晦气。不由挥了挥手,好像这样就能把中年男口中提到的鬼老二赶走似的。谁知他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竟把对方吓得不轻,中年男眼露惊恐,急往后退,直倒进自家敞开的门,“砰——!”关门声令整座楼都为之一震。
才是对门的邻居!
他看看手中,居然还握着炒胡豆的勺!明白中年男是误会了。
耳光响亮。
大民给打蒙了。
正经过晒场外村道口的红裙和她的爹娘一行都听见了,眼光看过来。他捂着脸,当然还要脸带笑,迎过去。谁知那一行人表现得比他还要尴尬,尤其红裙的爹娘,他们强拉着女儿,也不“看人户”了,转身就走,脚步风快。
红裙就这样给老五叔打飞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了,欲哭无泪。
红裙的爹妈托媒婆捎话,他们家的女娃,丢不起那人!
他也丢不起那人!恰逢刚允许农民外出务工,先响应了。就认识了现在的女人,也像他一样在城里务工。刚认识时女人穿长裤,有一天她忽然想穿裙子,嚷着要买,他不许。女人一定要,他就放狠话:穿裙子,各走各!女人不想各走各,理解成这是爱她,爱到极端自私,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到她露小腿,嘴里不情愿,心里偷着乐。
对门邻居姓刘,诗人,专业写诗。其实也就是一种职业,像他凭着当年在乡下学的木工手艺,进城后替人搞装修一样。不同在写诗是脑力劳动,在纸上笔上,他干的体力活儿,在墙上地板上。
自那场误会之后,这天他俩不巧在楼道碰面,他歉疚地对刘诗人点头,对方也回了他一个点头。他不好意思地对刘诗人嘿嘿笑,刘诗人不回他嘿嘿笑了,神情有些蒙。有次刘诗人同文友喝酒,醉到脚打偏偏,被他路遇,扶归家去。真正成为挚邻,在最近一次刘诗人把钥匙丢家门口了,他怕他遇急,捡好钥匙,工也不上,直等到他慌慌忙忙上楼,才是家中炖蹄髈忘了关火!险些酿成大祸。此后,他尊称他刘诗人,他喊他梁师傅,有时也叫他老梁。
做了挚邻才得知,那个早晨刘诗人冲他发火,在他熬夜写诗后刚睡着,就给他炒胡豆“给刮”醒了。那以后,他再要吃盐渍胡豆,就改在晚上歇工后,那时家家电视放音量,他弄出的“给刮”声总要被掩盖了。
在文化大院住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这里的人多衣冠整洁,多气度悠闲,多谈吐机趣,多文质彬彬。这些年他租住过的那些院落,无一处不闹嚷嚷,无一处不乱糟糟,至少他天不亮炒胡豆,就从未有谁上门干涉。他庆幸这套二手房买对了地方,与很多文化人住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只土鸭子掉进了天鹅湖。不免自惭形秽,感觉到某种压力。
他开始严格约束自己,不再随地吐痰,不再乱扔烟头果皮,不再说话大声武气……也这样要求他的女人。一句名话,跟斯文人学斯文,莫让斯文人瞧不起!
改掉从前养成的很多坏毛病后,感觉正在被文化院的人逐渐接纳,不再有刚住进来时那么大的压力了。尤其和刘诗人越走越近,有时想看书了就上他家借,刘诗人有很多书;刘诗人好喝酒,他时不时就弄两个菜,招邀来家共饮。不承想刘诗人也好吃他做的盐渍胡豆呢,边吃边大呼好嚼头,痛快痛快!过瘾过瘾!
塘挖在老五叔新房门前了。
果然关不住水,还硬像一口皲了的砂罐!才见发山洪时周围的水汇聚得满满一塘,可几个晴日,水还浑着,竟又塘底朝天!
劳民伤财!人们也只敢在背地里说说。
有人想起大民了,但说来说去,最后都集中在他如何被老五叔打了耳光,又如何耳光一响,跑了婆娘。事情咋会那么巧呢?穿红裙的姑娘早不现身晚不现身,大民迟不发言早不发言!巧到不能再巧,这事只能是“豌豆滚进屁眼儿——遇圆”!
门前的塘蓄不起水,传言中老五叔要的这“朱雀”自是不灵,何况风水本不足信!总之于公于私,那口塘都白挖了。老五叔有一天不当村官了,他儿子小五叔接着当。小五叔有个儿,人都戏称他小小五叔。这年小小五叔考上大学时,他爹小五叔给查出贪污种粮直补和冒领贫困户救助金坐了牢……老五叔禁不住这一悲一喜、大悲大喜,最终大病一场,撒手去了荒草之乡。
临走的前一天,有人看见小小五叔从学校赶回来,爷孙俩手拉手说话,说了很多话……
文化院召开业主会,讨论安装电梯。
这院建于上个世纪末,有楼三幢,各高八层,每层二户。那时修宿舍还没有安电梯一说,如今政府鼓励,每装一部补贴二十万元,不足部分由住户们分摊了。
自从打工进城,他就不曾参加过哪样会,原因很简单,这座城市实在没有什么需要用“会”的形式,与他一个外来打工者商量的!刘诗人敲门邀约他去开会时,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忙摆手说,开啥子会哟,我农棒一个!刘诗人说,开的业主会。你买了这院的房,再农棒也是这院的业主!不去,岂不放弃你本该有的权利了?
就去开会了。不是因为业主的头衔,更不是觉得权利于他有多么重要,而是他突然意识到去参加一群文化人的会,再看一群文化人如何开会,应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的确有趣。有关电梯的安装,意见并不统一,分歧在除了政府的补贴外,该住户出资的部分怎样按楼层分摊,还有几家住一二楼的,对安装电梯心存抵触。这就很难办了!因为一幢楼安不安装电梯,必须要所有住户同意,一户不签字,事情搞不成。于是,有人主张住一楼的就免除分摊了,二三楼、四五楼各一个档次,六楼以上到八楼笼统又一个档次。就有人强烈反对,说每层楼应该有每层楼的不同算法,如此归类缺乏科学依据……争论不休。他见证了这群文化人的嘴功,说话含沙射影、弯来绕去,又好斤斤计较,尖酸刻薄。
之后又开了一次会,依然没达成共识。虽然两次会他都只当看客,但会后却没少琢磨这些分歧该如何化解。这样,到第三次開会时,他终于忍不住有话要说了。刚举手要求发言呢,刘诗人马上鼓掌,鼓掌完又把他隆重介绍给大家,说,我对门好邻居,老梁,梁师傅。事既如此,他要退缩也不能够,只得硬着头皮说了,该住户分摊的电梯安装费,最好从三楼起算,二楼自愿,到底是低楼层。三楼以上,最好各按楼层分摊,楼高一层,价高一等。至于一楼,我看不仅不应分摊费用,反该予以补偿……
满屋的文化人都“哦——”了一声,目光齐刷刷投射到他脸上。他讲理由:安装一部电梯政府补助二十万,等于是国家发给我们的福利,一楼不乘坐,就享受不到了。安装电梯后高楼层升值,一楼非但不升,因电梯在此停靠与起落,多少还要贬值。两下受损,撂哪个心里都不平衡。至于怎样补偿,大家商量。
一二楼的住户带头鼓掌,其他住户跟着鼓掌,结果大家鼓掌。
接下来一段时间,文化院业主委员会的几个委员,分头去和各幢楼及每层楼的住户们开展协商。又过了些日子,协商有了结果,多在他那次建议的基础上,修补完善。安装的过程,从招标选择哪家公司,到确定技术员进入,再到电梯的品牌、质量安保等等,文化院的人都共同商议,人人参与。他更舍得出力,这除了文化院就他一个人最懂装修外,更多还有自己的建议被重视后所迸发的高度热情。每次参与,他都会有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好像自己还真是刘诗人说的这院的啥业主,有多少了不得的不该放弃的权利了!为此他牺牲了很多时间,弄丢了两笔业务,整天和安装电梯的工人在一起。
很快电梯运行,眼见得人们特别是那些腿足不灵和上了年纪的老人为出行的方便快捷而笑逐颜开,他竟油然而生成就感,尤其这成就感面对的是一群自命不凡的文化人!
文化院里的文化人都记住了他。以后但有见面,都对他微笑点头,客气地叫他老梁,也有叫梁师傅的,甚至有人对他跷大拇指。这样愈受到尊重,他愈要被一段梦魇缠绕,有时缠得紧了,入夜难眠,心便锐痛!这天晚上给锐痛醒了,也将女人摇醒,问她:
“呃,问你,我在这文化院,到底有多受人尊重?”
从不被男人允许穿裙子的女人,被摇醒后长长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尊重大啦,快赶上国家领导人啦!”
他说:“作古正经的!莫開玩笑。”
女人说:“是真的嘛!哪个跟你开玩笑了?”
他就叹了口气,说:“唉,可惜老家的人不知晓……”
女人诧异道:“老家人知不知晓,你就那么在乎?”
他认真地点头,说:“在乎!要不,为啥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人好闹个衣锦还乡?”
女人不屑道:“显摆嘛!”
“不全是!”他煞有介事的样子,“与其在远方受人喝彩,倒不如在家门前得到掌声!”
话出口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这是在作诗啊!莫非和刘诗人接触多了,不知不觉受到他影响?女人嫁给他虽没穿过一回裙子,但并不妨碍她懂得欣赏这句话,这就小嘴嘬起,去男人脸上打个啵啵。
他心更锐痛。掏出手机,打老爹电话。
老五叔临终前同他孙儿都说了哪些话,那时颇为神秘,直到小小五叔大学毕业,有一天突然莫名其妙地回来当村官了,面对一村人的疑虑,他做解释,才知晓。
老五叔对小小五叔讲,他最初当村干部,也曾发誓要干出个样儿,让全村百姓过上好日子,结果事与愿违;交班给儿子小五叔,指望他能实现自己的未竟心愿,谁知他连自己还不如,不仅没能带领村民们致富,反倒因各种贪污冒领,蹲了大牢。以权谋私害人哪!爷爷当年也有过。老五叔这样说时,就指给孙儿小小五叔,看家门前那口塘……最后他交代孙儿,他父子两代欠乡亲们的,都指望他有一天能还上!
如此,小小五叔回乡当村官,就一点也不足为奇了!现在村民们都睁大眼睛,看他去如何还上。
老爹被电话铃声惊醒,直道,这深更半夜的,怪吓人哩!又问他,你莫非在城里出啥事了?他说,没事。我只是睡不着,想和你摆摆龙门阵。老爹在那头松口气,说,噢!才是想摆龙门阵呀?就摆开了。才是村里刚死了谁,又谁抱上了孙;某某的儿完婚了,某某的女出嫁了。然后再拿他们办的红白宴做比较,哪家的最旺实,哪家的有点不像话,粉蒸肉薄到能吹上天了。他听得哈哈笑,说,爹哎!都啥子年代了,你还差那口吃食?老爹也哈哈笑,说,老子差的不是那口吃食,我争的他们待客有没有诚意,没诚意,你就没有尊严!
原来老爹争的才是尊严!
不由想起老爹之前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那个啥小小五叔回乡当村官的事,当时并不在意,此刻鬼使神差地要问起,老五叔的那个鳖孙子,村官当得怎么样?老爹责备他说:
“你骂人家哪样?他孙儿对我,可是尊重得很哪!”像突然想起似的,又说,“哦,他曾几次向我打听你啥时回来呢,像有什么话要对你当面讲。”
接着便告诉他,小小五叔上的农业大学,他决定利用所学知识和梁上坪村的啥日照、光线、温差、土壤等等,大面积栽种优质水果,困难在山高缺水,目前计划先挖一口塘……
他突然打断,忍不住爆了粗口,说:“先人板板的!他家三代人折腾梁上坪,闹来闹去,才又是挖塘啊!”
老爹口气严肃,说:“人家这次挖塘,跟他爷爷不同!”
想想也是这样!老五叔当年挖塘,如果真是为了在自家门前添风水,那么小小五叔如今再次挖塘,则是真心要带领全村人致富!只是那口塘挖在哪里?当年他也是要说的,还没来得及,就被老五叔两耳光打飞了,连同红裙。一时百感交集,冲动起来,要老爹转告小小五叔,明天给他来个电话。
小小五叔带着水利局的人在七道沟搞勘探,身后跟着一群帮忙扛机器和看热闹的村民。已进行两天了,这是第三日,天将向晚。
七道沟是被山洪冲刷出的七条沟壑,在山的最高一级台地汇聚,形成一个窄而深的椭圆形凹槽,然后是山向下的几级台地,直到山脚。如果在椭圆形凹槽的窄处筑坝,拦洪蓄水,既省时省力,浇灌时又居高临下,怎么也是一口不错的塘了。这一类塘,当地人管它叫“山坪塘”。倘若运气好再挖通了泉眼,那梁上坪村栽种优质水果,水源更有了保障。
小小五叔虽然在梁上坪长大,上七道沟还是第一次,他从前活动的范围,只在家与学校。他觉得从七道沟的地形看,还真适合挖塘,只不知地质构造如何,还要等最后勘探的结果。这时就听众声喧哗,人都哄地散开,又哄地聚拢,原来才是勘探到了泉眼,泉水突然迸射到人们的脸上。负责勘探的工程师也过来告诉小小五叔,在七道沟挖塘,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小小五叔震惊得张口结舌,只在心头反复叨念:奇,神奇!那个梁大民,我的大民哥,他当真开了天眼?
原来,那天他按大民爹提供的号码,拨通了梁大民的电话。他电话里给大民哥道歉,对方一愣,说,我离开梁上坪时你还小得很,咋会得罪我了?他说,不是我,是我爷爷!当年挖塘……大民赶紧制止,说,你爷爷都走了好几年啦,不谈这个了!便问他也要挖塘的事。说,我要你打电话给我,为的亲口告诉你,那口塘要挖就挖在七道沟!就讲了原因,为何为何,怎样怎样。
他听了仍将信将疑。也是尊重科学,这才请了县水利局的专家前来勘探。果然应验,包括钻通了的那眼山泉!震惊之余,他给大民拨过去电话……
晚饭后,刘诗人酝酿写诗:一个麻木的或是心冷却了的人,突然有一天灵魂或者是精神深处,被某种光荣或耻辱感意外激活……思路打断,有人敲门。
才是挚邻老梁,梁师傅,来向他辞行,他明天一早回老家!刘诗人很奇怪,感觉老梁的辞行,忒郑重其事了。就一把拉他进屋,说,既如此,我给你饯行,喝两杯。
边喝边聊。这才得知:老梁明天要回老家参与挖塘,挖一口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啥山坪塘。老梁没离开乡下时当过石匠,挖山坪塘他最能派上用场。更重要的,几天前村里快递给他一份征求意见的文书,内容除了挖塘,还有梁上坪村的一系列发展规划纲要,其中包括水果种植,同意还是反对,都得签字了快递回去。他认真看过,签字同意,没想这一签竟有了心之重,非得回家参与,否则不能释怀了!
刘诗人问:“非得回去?”
老梁点点头,说:“我签字不只是履行书面形式,实则是一种表达自己意志的行为。你同意了的事情,你就得去参与、去遵守、去监督、去执行,对吧?”
劉诗人瞪大眼睛,他没想到老梁竟有如此觉悟!忙敬了他一杯酒。老梁喝下后又说:
“其实我也可以出钱请人代劳,但总觉得这有哪点儿不妥当……”
刘诗人说:“确实不妥当!花钱请人代劳,无异于转让和出卖自己的权利,性质变了!”
话才说完,就见老梁一巴掌猛拍桌子,道声对头!说:“这正如哪天中国遭到侵略,该你去保家卫国的,你才出钱请个人帮你当兵,肯定不行!”
刘诗人再敬老梁一杯,击节赞叹道:“如此,明天你大民还乡,更重要在精神层面了!”
老梁不懂得啥精神层面。刘诗人却突然爆发了灵感,这就结束了喝酒,去写他刚才酝酿的那首诗。
他在寻找,只为多年前的一次冒失,或者冒犯,弄丢了某样东西。那东西有形,也无形,它闪烁不定,有金子的光,却要比金子宝贵。它近在咫尺,又远在深处;似抓在掌心了,又两手空空!张皇、窘急,猛蹬腿,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女人已弄好了早饭,见他醒来,最后一次问:“你真要回去?”
他说:“嗯。你守城!”似乎意识到梦中要寻找的是什么东西了,口气更加决绝,不容商量。
女人情知无可挽回,自从那个叫啥小小五叔的在电话里夸过了她男人为挖个哪样塘所做的贡献,接电话的男人就兴奋得好像他盼了多少年,这次终于听到了来自家门前的掌声了!回去无非想再听听呢,也就不再劝阻。女人听说过“留守”,专设了为农村老人、妇女、儿童,现在男人才叫她一个农妇守城,这般颠倒,如果多了,那农村还不兴旺得翻了天了!
“天热啦,”男人忽然怪眉怪眼地看着她,“你可以去买条裙子!”
女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问,男人又说,一字一顿:
“从现在起,你可以穿裙子了!但不可以穿红裙。”
女人激动地反问:“你看我是穿红裙的年龄吗?”
这样吃过早饭,他身背行囊,赶了趟回乡的快车。日上三竿时,已出现在他少回去的梁上坪了。他曾经为自己是文化院的业主深感自豪,现在站在家乡的原野,才强烈意识到他同时更是这片土地的业主,虽只是其中之一,但赓续有代,其来有始!为文化院你尽了一个业主的义务,比如安装电梯,那么为这片土地,你就更应该责无旁贷,没有理由不为她做点什么了!家门前的掌声也不是那么好得到的,有关挖塘你得到了一次,接下来呢?
他激动着,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
责任编辑 孟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