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东
黑夜就是欲焰的上扬,就是黑暗,就是不见月光的罪
——帕斯捷尔纳克
横七竖八的一摊小黄车,乍看,仿佛散落在滩涂上的某类色泽艳亮的大块头猛禽,它们几乎阻塞了通往向葵学堂逼仄的水泥小道。
所谓学堂,其实就是最常见的可以短时托付学生的小饭桌,眼下在国内只要有中小学存在的区域,你总能见到形形色色专供学生就餐和午休的简易场所,通常开设在学校附近,或是校区临街的那些显眼位置,每当散学后,三五成伙的学生就从校门拥向此处,而低年级的小学生,往往是由小饭桌派专人负责统一接送的。这些孩子们的家长,午间是绝无闲暇照料子女的,而学生所在的学校,也未能提供午休或就餐的条件,即便有也因为设施太差、学生太多,而不得不放弃,毕竟留给孩子吃饭和午睡的时间少得可怜,不能把有限的时间,都白白葬送在排长龙这种事情上。基于此,家长只能咬咬牙,掏更多的票子去另辟蹊径,在学校周边就近挑选学生托管机构,每月费用一般在五六百元不等。
向葵学堂名称独特,它并没取名某某饭桌,饭桌听起来总有些粗鄙简陋,格局太小,且没有一丝书卷气,这也多少能看出业主的眼光和品位。此外,它还有一个优势,楼前有片巴掌大的小广场,那还是新千年初为这片生活区配套修建的,平时学堂里的孩子可以在这里自由活动。小区的老年人早晚来此遛狗舞剑,或慢悠悠地练习太极拳;妇女们一到傍晚,就迫不及待拖着那种带轮子的简易音箱,来跳佳木斯健身操,音乐的调子又总是曲里拐弯的,好像那些唱歌的明星剛刚挨过揍,正扁着个嘴巴痛苦地呻吟。
吸烟的男人四十岁开外,脸上裹着厚厚一层沧桑和忧郁,脑门子锃亮,头发稀疏,倒是很符合一名中年厨师的基本模样,他正散漫地跷起二郎腿,脚尖不停晃着,坐在学堂门前最高一级水泥台阶上。这阵子,学堂里的学生早已吃过晚饭了,正在柳苗苗老师的辅导下,焦头烂额地赶今晚的家庭作业。这群孩子午间都固定在此吃饭休息,晚上通常还有一半的学生,放学后再赶过来待上个把钟头,直到把当天的作业统统完成才能离开。如今,家长们最头疼的不是管吃管喝管穿管玩,而是给孩子批改家庭作业和辅导功课,一想到自己白天累死累活亡命职场,晚上回到家还得管小崽子写作业到深夜,这样的生活简直就像人间地狱……向葵学堂之类的小饭桌,雨后春笋般出现在街角巷尾,某种程度上,倒也缓解了家长们的焦虑,解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男人身后是一幢半新不旧的单元楼,早年间粉刷过的一层竹绿色乳胶漆,现已斑驳脱落了,有些地方便露出狰狞的灰白色楼体,像是被刀子划破的装得很鼓的绿皮口袋。向葵学堂租用的就是这幢旧楼西把头底层的一套住房,精明的业主在前阳台上另装了扇防盗门,这样做的好处是,不必再绕道进入人家的生活区内,孩子们直接穿过前面的小广场便可直达。在那扇崭新的防盗门的正上方,居中堂皇地挂着这家学堂的招牌,金灿灿的镀了铜的板壁上,红色凹陷的四个电脑大字,看上去倒更像是某个权威部门颁发的荣誉匾额。
白丝丝的一股股烟雾,正从男人黢黑的齿缝间悠然溢出,又径直钻进大而空洞的鼻孔里去了,好像那些年被残酷剥夺的宝贵光阴,一丝一缕都值得他珍惜和反复咂摸——逝去的总是最好的,这就是人生。男人眯着双眼,目光也像是缭绕的烟气,被拉得老长,最终又无聊地散落在那堆黄兮兮的自行车上。男人的左眼明显有些残疾,眼眶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内力挤扁了似的,促使那眼球严重外凸,但又恰到好处被变了形的眼眶卡住,不至于惊厥时突然溜走。左眼角紧挨太阳穴的位置,曾被同号子的一个莽汉用拳头打烂且缝过数针——对方也因此被关了半个月禁闭,出来以后再也不找寻他的啰唆了——而那疤痕就如丑陋的蜈蚣,邪恶而永久地趴在眼角处,这算是过去的牢狱之灾送给他不可磨灭的印记,好比古代被官府刺配的囚徒。想想看,一个人在那里头待了那么久,身上总得留下点儿什么纪念吧。
又有那么几辆小黄车,前仰后合倒伏在地上,黑胶轮子则像流浪汉的臭鞋底翘起老高,又似被人摔得不轻,一副痛不欲生再也爬不起来的样子。准是来学堂做作业的学生干的,其实他们的学校离这里并不算远,可那些孩子总喜欢赶时髦,反正拿手机轻轻一刷,一块钱的事,车子就能痛快地骑走了,到了目的地,他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往路边或空地上一丢了事。这帮坏蛋……男人吸完最后一口烟,嘴里鼓含着烟气,闷闷地嘟哝着。他先将烟头在水泥台阶上用力捻熄了,然后直起并不强壮的腰身,左右拍拍屁股上或许并不存在的灰尘,就去扶那些躺倒的自行车了。
按理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黄车,并不关他甚事,眼下在城市的犄角旮旯,小黄车们有时简直像一大片一大片的蝗虫,撂得哪哪都是。而他这样一个负责给学堂采购蔬菜兼做两顿饭食的伙计,并不需要搭理那些学生和他们骑来的车子,可他就是瞧不顺眼。或许,在他骨子深处,存在着某种类似强迫症的东西,可以说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他必须得让他眼前的东西都摆放得像那么回事,就好比过去的许多年里头,在那个令人痛心疾首的鬼地方,他总是把自己的被子啦、床褥啦叠得四四方正,让它们都跟砖头块一样标准有形,甚至到现在还是,一个人的习惯是很难被改变的,况且还有个性气质等因素。
今晚他一共从地上扶起来六辆小黄车。这种车子倒也轻巧,完全不是过去那种笨头笨脑二六式老飞鸽,眼下的共享单车,更像是专门为大孩子设计的彩色玩具,有一种款式甚至连最起码的车链条也没有,他只消一只手就轻轻地把车子拎起来。就在他要去扶最后一辆的时候,身后的防盗门吱嘎响了,有人快步朝他这边跑来。同时,他听见柳苗苗老师抬高声调唤道,喂,还是等你家长来了再走吧?都这么晚了……柳老师话音未落,一个穿着蓝白相间的普通学生运动装的女生,已经神秘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最先看见的是对方齐眉的刘海儿,一双乌黑的杏眼在瀑布一样的额发后面闪闪烁烁,那双眉头蹙得正紧——借着水泥道旁路灯斜射而来的迷蒙光线,他发现女生的脸颊上似乎有点点泪痕。不知什么原因,这个印象非常深刻,到后来几乎深深嵌入他脑海中难以消弭。女生又不无心慌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快速滑动屏幕,那种刺目的荧光突然照得那双泪眼更加忧伤凄迷,也许她正在跟同学怄气,再不就是刚才因为作业让老师剋了一顿?看来,她是想刷开一辆小黄车立刻骑走,而屠师傅正好把刚从地上扶起的那辆车子拎向了她,那感觉很像一个忠实的男仆,将一匹驯服的马驹牵到小主人面前。女生稍愣了一愣,像是刻意躲避什么,眼光旋即无声低垂,半天不再瞧他,倒也领情地抓住了车把,然后用右侧的身体靠稳车子,再弯下腰去刷车锁处的条形码。于是,他听见一声清脆的鸣响,小黄车就在女生的手机照射下复活了。于是,女生把后背上的大口袋似的黑帆布书包,用力往肩头提了提,顺势跨到车座上,接着,她嘴里像是咕哝了一声什么。他想,应该是冲他道谢吧,可声音忒小,蚊子哼似的,他确实没听清。
这时候,防盗门又刺耳地吱嘎了一声。喂,屠师傅!柳苗苗老师再次从里面走出来叫住他说,我看得麻烦你一趟,去送送那个学生吧,反正这阵子也没啥事了。柳老师的声音虽然柔和清爽,但他能听出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兼具了托付和叮嘱的意思。主观上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去,诸如接送学生、辅导功课,那可都是柳老师的差事,他今天的活计在刚才坐下吸烟之前已经完成了。他下意识地朝女学生渐行渐远的路径眺了一下,眼前倏地又闪出那潮湿的泪光和莫名的忧伤来,心里多少生出些说不分明的悬挂,便迟疑着嗯了声,就摸索着从兜里拿出手机,横折横画了个Z字(这是他以前女朋友姓氏的打头字母,恐怕下辈子也忘不掉),屏幕解锁了,然后他用指尖去触ofo单车软件图标。这个应用软件还是柳苗苗老师帮他下载安装的,来学堂打工前,他从没接触过这些新鲜玩意。当时柳老师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也太out了,进城随俗嘛,以后也要学会共享生活。
屠师傅骑上共享单车出发时,能感觉到柳苗苗老师就站在他刚才坐过的水泥台阶上,正透过那副斯文的细金丝边近视镜,朝他张望呢,这目光让他觉得非常柔和妥帖,尤其是在夜晚。
穿过学堂所在的那片稠密的生活区,小黄车便顺道驶入民主北街。这条街自南向北延伸而去,纵贯这座城市老城区的中部,就像一条永不停歇的大动脉时刻躁动和流淌着。屠师傅下力蹬了一会儿车子,共享单车并没有想象中好使,它更像是为健身运动设计的特殊器械。当他快赶上前面那个女学生时,明显感觉腿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刻意跟谁打赌比赛,必须全力以赴,这种情况好多年没有过了。他明显觉得自己老了,甚至有点儿力不从心,或许,骑车本身已经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乐趣了。
夜色中的喧嚣丝毫未减。公交车在路边排起长龙,罢工似的吭吭哧哧走走停停;狡猾的出租车最善于见缝插针,突然就像鹞鹰似的挤进公交站点,肆意停车载人或下客;私家车则铆足了劲互不相让,鼓噪的喇叭声代表了车主负面的情绪,和对城市交通拥堵的种种不满。此刻,黑色的马路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甲壳虫样的玩意,也爬满了市民一天的疲惫昏沉与无可奈何。一旦自己也汇入少数骑车人的行列,屠师傅才意识到这些小黄车们的尴尬处境,在这个交通极其混乱的三四线城市里,留给行人和自行车的道路,几乎窄得像条无关紧要的阑尾,如他这样的骑手不得不前冲后突左躲右闪。更多时候,人被夹杂在汽车的缝隙里,搁浅的鱼儿似的动弹不得,只能鼓着腮帮子喘息,发动机的轰鸣和恶毒的尾气将肉身完全裹挟,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鼻孔里臭气不断呛涩难忍,眼睛几乎不敢睁开,机动车轮旋起的尘霾蚊蛾般到处扑撞,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窒息了,骑车简直是在活受罪。这让他一时间心生感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决绝的骑车经历,如电影蒙太奇般,猛地闯入他迷茫的视线中……
那是他一生最最黑暗的一个冬夜。那年更早些时候他高考败北,沦为“家里蹲大学”的一名新生,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他固执地认为罪魁祸首是因为儿子搞了早恋,母亲总是哭哭啼啼说这都是命啊,而他的认识注定没那么深刻,年轻人总是自负而倔强的,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输得起一场考试,不上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社会上没念过大学的人多了去,他们不还照样活着。那阵子,街面当然还没有出现什么小黄车小蓝车的,你想骑自行车就得自己花钱弄一辆,而那时候可不是谁都能拥有一辆车子的,至少他还没有。所以,如果想上街溜达溜达,就得偷偷摸摸骑上父亲的那辆老古董,前提是出门时没有被大人察觉。
那晚记得比较清楚的,还有家里的炉盖,那个生铁玩意被烧得猴屁股一样通红,坐在火炉一角坑坑洼洼发黑的铝制茶壶,正咝溜溜往外喷吐热气,那气息跟一群险恶的白蛇似的四处慌竄。屋子里有了这些缭绕的白色水汽,人就变得朦朦胧胧像在梦中。电视机的声音很吵,春晚几乎把一家人的目光都瓷瓷地吸住了。唯独母亲进进出出忙碌,一会儿和面团、拌馅子,一会儿又预备盖帘,着手揉面剂子,好像包饺子是天大的事,一丝也马虎不得。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温暖了我的心窝,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火光照亮了我……”电视里唱歌的那个高鼻梁小伙,有双蓝洼洼的大眼睛,大爆炸头倒是炭黑蓬松着,说他是个外国佬吧,细细端详又不像,二转子,假洋鬼子吧,可满嘴都是中国话,那舞扭得叫人吃惊咋舌,好像从壶嘴里蹿出的小白蛇,都钻进演员的身子骨肉里去了,所以才扭得金蛇般欢腾——后来新闻里报道,说东北大兴安岭发了一场森林大火,人们猜疑准是这小子的“一把火”给烧的。
一直斜身依靠被垛看电视的人,正是他那古板的父亲。呸,扭屁虫子,瞎闹哄,丑得不能看……父亲终于不满地一挪一挪下了床,趿拉着黑棉布鞋出门去了。平常儿子若穿上那条水墨蓝的牛仔裤,父亲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种流里流气的电视节目,父亲自然要坚决抵制的。母亲低头干活时,顺嘴挖苦了一句,你爸真格老封建了,啥都看不顺眼呢,人家那是给小年轻人演的嘛。
母亲豁达地说到这里,忽然扭过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儿子是那台外表灰突突的17英寸电视机。表面上看,儿子也跟家人们坐在一起,津津有味看晚会节目,可知子莫若母,母亲那么一瞅,肯定不是随随便便的,她知道儿子心里有事,但今晚是大年夜,母亲素来守规守矩,就算天塌下来,那也要等过完年再提。他被母亲那么盯着看,心里的别扭劲又冒上来。母亲说,都去洗洗手,好帮妈包饺子。其他姊妹很听话,纷纷行动起来。他始终戳在那里无动于衷。母亲又说,每个人都要包够三十个饺子,要不初一早上就饿肚子吧。他知道,母亲是说给他听的,可他就是不想动窝,动一下觉得自己会立刻死掉,或者就要发疯。
很快,父亲解过溲回屋,边走路双手还在提弄着老棉裤,好像出去撒泡尿的工夫,裤腰变窄了或腰身变粗了,怎么也提不上来,那条皱巴巴的老棉裤裤腿上竟挂了几坨湿痕,实在叫人厌恶。母亲见父亲直接站在案板跟前撸袖口,就埋怨道,越老越没出息,进门也不知道净个手。父亲一声不吭,又板着脸转身就去脸盆架前撩水打香皂。香皂洗秃了,湿了水更是泥鳅样打滑,父亲总拿捏不住,连着吧嗒吧嗒落入盆中。他便听父亲又开始嘟囔,怨母亲抠门不及时换块新的。接下来,大伙都团围在饭桌边,母亲霍霍地擀面皮,父亲带着妹妹们包起了饺子,一个个手上沾满了细面粉,看去都跟戴了白线手套似的。
母亲真是麻利,她一个人擀面皮足够供大伙包的了,父亲似乎觉得这很没面子,很多时候,他总是不想当着孩子面输给母亲,他一生好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连包饺子也不例外。便又虎着脸斥责他,怎么,等着喂你吃啊!看来,今天他若不搭一把手,父亲手下就缺了个生力军,战绩将大打折扣。可他哪有心思包饺子?他已情迷意乱,不,心里头简直就跟眼前的炉盖子一样,被烤得通红通红的。
父亲接二连三地叫他过来,可他死拗着,半天愣是连饺子皮也没摸一下。饺子饺子,你们只知道饺子!好像世上再也没有比饺子更要紧的事,谁又知道他的心里头在着火?当父亲最后一次乜斜着眼扫视他并呵斥道,把电视关掉,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他知道以父亲的性格,今晚非得让他包这顿饺子不可,否则绝不善罢甘休。他犹豫了几秒钟,就慢吞吞地从椅子上起身,可他既没有去碰电视,更没有去拿饺子皮,而是抬腿踹了一脚趴在他眼前的大狗,整个晚上那条老狗都懒洋洋地趴在屋里,什么活都不用干,傻乎乎地翕着鼻孔睡大觉。
那畜生竟矫情地吱呜吱呜着,委屈得像窦娥似的。父亲终于火冒三丈了,给老子滚出去,养你有啥用,连狗都不如!这大概是那年除夕,父亲对他的最高评价,后来的一切证明,他非但没用,简直就是家里的一颗灾星。再过几个月他将满18周岁了,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了。但在父亲眼里,他远不及一条狗重要,他没考上大学,给家人丢了脸,还恬不知耻地领个女朋友跑回家,母亲对人家倒也装得和颜悦色,可父亲见了面甚至连眼皮也没撩一下。那回女朋友走后,母亲代表父亲表明立场,说让他趁早死了那个心。
母亲也许觉得父亲骂儿子骂得太重,很不利于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忙来打圆场说,你还是把它弄出去吧,这屋里一股狗味。母亲不是很喜欢狗,可父亲总惯着那畜生,只要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大狗就垂涎欲滴蹲在桌子底下,随时能捡到一块骨头或什么吃食。他之所以踢狗,很大程度上是冲父亲去的。可打狗得看主人,这狗很小一点儿时,还是父亲从路边捡回家来养的。因此,父亲难免要夹枪带棒地借机奚落他。
哼,就知道在家里跟你媽横,怎么养了你这没出息的宰货!
在他们老家,“宰货”的意思是,一切该挨刀子的货色,比如猪啦、羊啦、鸡啦。换句话说,他在父亲眼里,也不过是个小畜生。他倒希望自己就是畜生,六亲不认,自己的事完全由自己做主,想跟谁好就跟谁好,谁也别来干涉他。心里有火,五脏六腑似要爆裂,仿佛刚才电视里唱的“一把火”也烧着了他。他的喉咙跟柴火似的嘎巴响了一下,太阳穴被看不见的针刺痛了。随即,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很执拗地冒出来:还傻愣在这干啥,去找你心爱的姑娘吧!于是,他大步流星冲出屋子,在屋檐下顺手推起父亲那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那是当时家里唯一的代步工具。
外面寒风砭骨,每年腊月总得飘几场雪,匍匐在路边的厚雪在夜色中蓝洼洼发亮,雪这玩意有时很阴险,最爱在深更半夜假扮清高,远远望去白得离谱,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很完美了,没有一丝污点。自行车顶风前行,他用力蹬着脚蹬,路面嘎吱嘎吱响动,双轮歪歪扭扭往前滚去,突然极不情愿地咯啷一声,该死的车链条竟也跟人作起对来!他气火火跳下车子,发了疯般连踹了好几脚车轮,车子一声不吭,死尸般躺在雪路上,他却抱着一只痛脚原地嗷嗷跳蹿,模样十分滑稽。
父亲跟他过不去,车子也跟他作对,那晚几乎所有东西,包括饺子和大狗都让他痛恨。不知谁在附近放起了双响炮,天上一声,地上一下,乒乓炸响,空气中就有了浓浓的火药味,这气味倒是很符合他当时的心态。后来他总算是捣鼓好了该死的链条,等他重新踩下脚蹬,后轮又恢复自由旋转了,十根手指早冻得棍硬,不过内心倒是越发火热难耐,任凭什么也不能阻拦,一想到马上就能见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所有委屈似乎都是值得的……
——屠师傅胡乱走神的工夫,那个女学生已没了踪影。
他忙用双腿叉住车子左顾右盼,没道理啊,刚才分明还在他前面骑行,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那些小黄车电动车和摩托车,都如杂技高手从屠师傅身边鱼贯而过,然后又蝙蝠似的消失在夜色中,或者让黑夜的海洋悄然淹没。他不得不扯开嗓子,叫那学生的名字,柳老师刚才说过她的名字。夜晚真是个神奇的存在,就算男人的嗓门再高,可话一喊出口,就变成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水面上似的,他甚至怀疑自己,可能弄错了对方的姓名,是郑奇梅,还是程希微?反正他把自己能想到的几个相似发音统统叫了几遍,可这样在马路上大呼小叫简直像个傻瓜,不时有路人侧目以视,表情充满厌嫌。
忽然便有些愤愤然,许是那个女学生故意要甩掉他的吧?想想看他跟人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只是柳苗苗老师临时吩咐的一个活儿,她爱上哪就上哪,他干吗那么上心呢?他可是从早到晚忙了一整天,买菜洗菜淘米做饭,还要收拾锅碗盆碟,这一天够他受的了,先前柳苗苗使唤他的时候,他本该一口回绝。再说,那女学生一看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小小年纪净学林黛玉的泪人相,大人花钱供养她念书容易吗?不好好学习闹什么狗情绪!他确实留意过对方的表情,冷冷的,倦怠的,眼皮都懒得抬起,不无孤傲的,一副全世界都得罪过她的样子,甚至,在他好心好意把自行车递过去,她连个起码的表示都没有,真不像话!
这样瞎合计着,屠师傅已掉转小黄车往回返了。不过,他倒是注意到街边有个岔路口,那是可以由民主北街拐入白塔湿地公园的一段捷径便道。这个湿地公园他刚来的时候逛过一两次,少说有十多个足球场那么大。北面有一座砖木结构的古塔,据说明清年间就有了,围着古塔的是一处红墙青瓦的佛教小禅院,规模虽不甚大,可逢农历年节香火好像还挺旺的;西面是一片湿地湖泊,水面十分宽阔,天热的时候游人可以下水游泳或划船玩。逢春夏时节,园内杨树柳树槐树泡桐枝繁叶茂地生长着,各种鸟雀在枝叶间叽叽喳喳叫嚣喧嚷,树荫下的草坪也修剪得妥帖平整,花坛里还栽种了月季花地雷花太阳花小黄菊等,花期可以从初夏一直维持到深秋。园子中心广场中,还有一段水泥结构的曲曲折折的紫藤花架,天气炎热的时候,它总是披头散发地静默着,活脱脱一个落寞而风韵犹存的绿妇人,仅用一双冷眼观瞧着熙熙攘攘的游客,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这么偌大一个园子,如果一个人成心钻进去,你再想找出来,那恐怕得费些工夫了。
此时,屠师傅若有所思地扭头望去,园里黑灯瞎火,树影幢幢,单单打它旁边经过,就能感受到一股潮湿袭人而来。或许,正是这股凉丝丝的草木的苦涩气息,拖住了他和那辆小黄车。
傍晚六点一刻,陈琪薇才走进了向葵学堂,这比她平时晚了近二十分钟。那时,该来的学生早各就各位了,他们像往常一样疯闹戏耍个不停,调皮的男生因为用手机偷拍了女生的视频,便被那个恼了的女生穷追着,在桌椅间跑来跑去骂骂咧咧;趴在桌上赶作业的同学,则时不时皱起厌恶的小眉头,只有陈琪薇一言不发,她进来后悄无声息,就坐在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上。穿过透亮的玻璃窗,前面的小广场一目了然,妇女们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开始欢实地扭动肢体了。她显然没心看这些,只把书包从肩上摘下来,像卸下包袱似的搁在桌面上,然后整个人颓然地趴下去。
临近饭口,柳苗苗老师才走到她跟前。这位同学,你不舒服吗?老师关切地问道,陈琪薇却懒得动一下,或根本没听见老师的声音。柳苗苗老师又连着问了两次,最后,多少有些愠怒地伸出右手,扯了一下女生的胳膊,才迫使陈琪薇扭过脸,她的声音同样软塌塌的,或者心事重重。柳苗苗老师当时的印象是,这个女生像是刚刚从梦中被唤醒的,脸上有种与现实隔得很开的迷雾和错觉。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然来了,怎么光知道趴着,今晚你不用写家庭作业吗?柳老师很直接地质询道。陈琪薇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方才有些不很情愿地、慢吞吞地打开自己的书包,应付差事似的取出书本和有未来图案的彩色文具袋。柳苗苗老师其实还注意到一个更小的细节,就是在女生的上衣左胳膊肘那里,有很明显的污痕,像是在什么脏物上用力蹭过,而且还有些磨破的迹象,依稀可见里面的白色内衬。继而,她又发现那女学生的后背上,同样有更大更脏的一片污渍,边沿微微发黄,像是沾染了便液。其实,疑问都滑到了嘴边,柳老师又思忖,也许只是体育课上弄脏的,不必大惊小怪。于是,她便没再去细究什么。事情总是这样,人们对司空见惯的事物不想多置一词。
晚饭依旧是两菜一汤:西芹百合燒肉片,干煸绿豆角,外加紫菜蛋花汤。每次都是屠师傅把饭菜用不锈钢餐盒盛好了端过来,孩子们一人领取一份,汤是用一个大瓷盆盛来的,里面有把长柄汤勺,同时还带来一摞子干净的不锈钢小碗,孩子们可以按需盛取。不过,这件事基本上都是柳苗苗老师亲手代劳,她这人天生爱整洁,学生干活总是顾头不顾尾的,不是把勺把丢进汤盆里,就是漏斗似的到处滴答汤汁,弄得教室里总有异味。所以,她会趁大伙吃饭时,给每位同学盛好一碗,款款摆在小条桌上。柳老师也跟这些学生一起吃,屠师傅从不,他会躲在后面的厨房里一个人解决。等学生们吃得差不离了,他才过来收走那些狼藉的餐具,然后扔进厨房的大洗菜池里,加上白猫洗洁剂稀里哗啦一通冲洗。应该说,他干活算麻溜的,平日话又不多,这是多年的囚禁生活炼成的,此外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死爱抽烟,只要空闲下来,嘴里马上得叼那么一根,不然他心里便没着没落得厉害。
柳苗苗老师有一次去后面送碗碟,一进厨房满世界的烟气,呛得她肺叶都要咳出来,感觉跟着了场大火似的,她忍不住尖厉地叫起来,很不客气地批评了屠师傅两句:喂,这里是做饭的地方,你怎么能在这抽烟,还抽那么多!屠师傅就像做了大错事,慌忙把手里烟头丢在地上,又不死心地拿脚一下下去蹍。柳苗苗老师又瞪着眼珠叫唤起来,我的天哪!这里是厨房,你怎能随地乱丢烟头,要是让学生家长看到,人家还敢把孩子送来不?屠师傅彻底被这女人的大惊小怪给弄蒙了,他忽然变得像个无所适从的小学徒,简直有点怕了她了。这个整天教孩子做题的知性女人,对一切事物都那么警惕和较真,真是像极了牢里的一个不苟言笑的女狱警,眼里揉不得沙子,没有她不管的事。
不过,打那以后,他对柳老师倒是服服帖帖唯命是从了。他觉得她批评得都在理,他是人家雇来做饭的伙计,不能太那个了,确实得注意个人卫生和安全问题,他可不想因小失大或惹是生非,能有个像样的地方安生待着,他已经很知足了,他觉得自己早过了那种打拼的年纪,在哪干活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所以,他通常会在忙乎完厨房的活计之后,去外面找个清静地方美美吸上一阵子烟,把瘾过足,免得自讨没趣。柳苗苗老师后来显然瞧在眼里,有一天她点着头对他说了句,我看你这人还行。话说得没头没尾,不过他还是听懂了,继而脸面也红了起来,能得到这样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女老师的称赞,那感觉还是挺美的,虽然柳苗苗在旁人眼里,也许根本算不上是正规的人民教师。
晚饭摆上桌,学生们跟饿疯了的鸡群似的,叽叽咕咕扒拉起来,嘴巴却始终不闲。有不喜欢吃豆角的,皱着小眉头直嚷,哦,My God!又是干煸豆角——我恨你;也有不爱吃西芹的,说什么西芹是转基因蔬菜,吃多了肠子会打结,屙不出屎。柳苗苗老师就拿睿智的白眼睛狠狠瞪他们:热饭烫不住嘴,净瞎说,西芹富含大量的粗纤维,最利于我们人体消化,我看谁再敢胡说八道!学生们并不能彻底静声,那种嘻嘻窃窃的诡秘笑声不绝于耳,毕竟这里只是临时性托管机构,老师也不像在学校那么有权威。对此柳老师心知肚明,只要他们凑合着把饭吃了,把当天的作业应付掉,她也懒得去跟孩子们纠缠什么。
柳老师自己也有孩子,不过她的孩子尚在幼儿园里做游戏呢,她忙的时候都由老人帮着接送一下。她早先在城边一个郊区学校当过一阵子老师,后来准备要孩子的时候总不太顺畅,流了两次产,家里人都非常担心,劝她还是请个长假安心保胎吧,中国人的观念总是把不孝和无后扯在一起,她也不例外。后来胎总算是保住了,等产假休完再想去上班,人家学校却婉拒说,她不在的时候临时聘了人,而且,那个男老师干得很不错,所以她还是继续回家照顾小孩子吧。为了生孩子,她丢了工作,反正小家伙总是离不开妈妈的,丈夫又常年在外地跑推销业务,个把月能回来探一次亲就不赖了,好在丈夫的销售公司待遇方面还算优厚,她即便几年不出去上班,经济方面倒也不那么拮据。再后来,孩子总算进了幼儿园,她才经一个要好的朋友介绍,来向葵学堂做了临时辅导老师。每天中午晚上各三个钟头,对她来说倒也宽松自在,况且人家给她的酬劳跟在学校差不多,时代再如何发展、社会再怎么进步,毕竟女人还是以家庭和孩子为重,她没什么好抱怨的。
陈琪薇几乎没有动筷子,她的嘴里老像含着一块难吃的糖果,目光要躲避谁似的,执拗地偏向窗户那边。在某一瞬间,柳苗苗老师依稀瞥见,那女学生的眼泡微微泛红,眼瞳里始终有股湿漉漉的东西在扑闪。柳老师巧妙地敲敲桌子提醒学生:必须好好吃饭啊,最好不要剩下,那样浪费不说,你们正长身体呢,营养跟不上,学习成绩自然就下来了。陈琪薇应该意识到老师可能在说她,才忙低下头,眼角果然垂下两颗泪珠来,不过,她马上用袖口掩饰了一下眼睛,筷子很机械地在餐盒的米粒里划拉,可半天什么也没往嘴里送。
柳苗苗老师给大家分好了汤,一碗一碗送到每人桌上,轮到陈琪薇的时候,她小声问:你咋吃那么少,怎么,不合胃口?陈琪薇依旧木讷地摇了摇头。柳老师总觉得这孩子哪不对劲,便又说,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举手告诉老师,日常用的小药,我们这里也备了一些。陈琪薇再次木然地晃晃脑袋,也许她是不想给老师添麻烦,并让对方相信她身体没有大碍,便双手端起汤碗,很努力地喝了几口,喝得太猛竟又咳起来。柳老师这时正好看得非常清楚,女学生靠近窗边的那半拉臉蛋,特别是颧骨处明显有点儿瘀肿泛青的迹象。呀,怎么把脸摔着了?老师再次凑近对方,且压低了声音询问。噢……没……没事的……体育课我不小心,跌了……陈琪薇怯怯缩缩地支吾道。其实,柳老师一开始看到她外套的时候,已经猜出八九分,这时也就不再追问什么了,但她脑子里还是画了个问号。
事实证明,没好好吃晚饭的陈琪薇,后来同样也没怎么好好做作业,她就那么满腹心事地一味懈怠着,有时还会坐立不宁。这中间她的手机突然唱起了《甩葱歌》,几个吭哧吭哧做题困难户竟突然来了精神,有个最爱闹的胖男生竟搞笑地跳到椅凳上,随着手机音乐胡乱扭起了肥肥圆圆的大屁股,看上去十分滑稽,逗得其他学生都咯咯直笑。陈琪薇脸颊羞得通红,她几乎慌慌张张逃离了座位,径直钻进卫生间里。柳老师很严厉地批评了那个胖男生,你瞎兴奋什么,不就是手机来电吗,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好闹的?快抓紧时间做你的作业吧!
过了一会儿,陈琪薇从卫生间出来,她望着老师的脸,轻声说出四个字(感觉一晚上她都在酝酿这个重大决定):我得走了。柳苗苗狐疑地盯着那双忧伤的眼睛,显然刚在卫生间用自来水洗过,不过眼圈更红了。陈琪薇,你真的没啥事吧,不用等你家长来接吗?对方使劲摇头,又解释说她可以骑车自己回去,家里人是知道的。然后,她就迅速去收拾桌上的课本和文具了。当肥大沉重的黑帆布书包负在女学生后背上时,柳苗苗真切地感到,那两根背带简直像法西斯残酷的绳索,勒得那女孩快要向后仰面倒去了。
——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柳苗苗总是被不断地问起当晚的情形,她记得最清楚的其实只有两点:一是陈琪薇跟她说她得走了,而不是说她要回家去,或许她真的没打算回家,只是有人打电话把她叫出去的;其二就是,书包的背带那么野蛮无情地,紧紧勒住了陈琪薇正在抽条的少女身体,让人多少感觉有些不安。
当然,柳苗苗后来也不止一次想过那天午间的事。中午学堂里将近有三十个学生需要吃饭和睡觉,这也是一天里她最忙碌的时刻,三十张嘴巴吵吵嚷嚷简直能把屋顶掀起来,每次她只给学生半个小时就餐时间,然后再用一刻钟让他们漱口和上卫生间,午间一点钟,所有孩子都得准时上床,这样才能保证他们有40分钟的休息时间,
不然下午返校后他们准会打蔫,或在课堂上打瞌睡。但凡当过教师的人都很清楚,下午头一节课最难上,原因就在这里。
那天中午陈琪薇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饭应该是吃了的,不过她好像没喝汤,因为她桌上有多半瓶矿泉水,柳苗苗盛汤给她的时候,她礼貌地冲她摆了摆手,又指了一下桌上的水瓶。奇怪的是,那时候柳老师并没有留意过这个女学生的脸是否肿了,或者上衣有无污渍,注意力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它会轻易地忽略掉很多很多细节,就像筛子漏下最细的沙砾或金子。也许只是午间秩序过于混乱,柳老师确实没有留意到更多的细枝末节。因为整个午间,柳老师只强调一条:大家抓紧时间吃饭,然后认真漱口,都给我乖乖上床睡觉。这似乎是小饭桌老师最重要的使命,家长们花钱图的就是这个。其实,每次学生睡下之后,她还要挨个查床,因为这些孩子基本上都有手机,尤其那些男生最爱钻进被窝里偷偷玩手游,街头争霸和魔兽之类,有个别家长特意交代过,让柳老师平时多督促检查他们的孩子。所以,后来对于陈琪薇午间休息的情况,柳老师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她甚至记不太清,这个女生到底有没有上床睡觉,以及她后来是怎么离开学堂的。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当晚八点四十分左右,陈琪薇确实骑小黄车离开了柳苗苗老师的视线。如果这个女学生一路沿着民主北街骑行,应该会在一刻钟内平安到家的,那样的话,屠师傅那个小小的谎言便不会被揭穿,柳苗苗也不会受到任何指责,向葵学堂更不会被媒体和社会舆论推向风口浪尖。
白塔湿地公园确是晨练的好去处,在它的西面沿着曲折的湖畔路,还铺设了三里长的塑胶跑道,每天清晨和黄昏,都有众多健身者大汗淋漓地在此一路奔跑或疾走,而且绝大多数人都会揣着智能手机,因为那个可感知人体行动的聪明软件,能准确记录你具体行走了多少步,以便于在稍后的微信群里晾晒获赞赢得尊重,这在眼下的城里几乎是一种风尚,人们心甘情愿地被这样或那样的手机软件捆绑并乐此不疲。
据那条咖色泰迪犬的主人讲,狗狗每天早晨沿着湖边走走停停,会执着地在那些矗立于浅水处的黑色石头的边边角角留下自己特殊的记号。可今儿一早,泰迪走着走着,突然死活不走了,怎么拖它的绳子也拖不动,后来狗干脆直接跳进水里,绕过一块大青石去探寻什么。于是,主人骂狗,拽绳子,甚至威胁,都无济于事。后来,狗主人只好颤颤巍巍地爬到那块石头上朝下瞧,这才发现自家的狗正在石头后面的水里闻闻嗅嗅,模样异常警觉,而紧挨石头的浅水处,有个人正头朝下平趴在水里,蓝白两色的运动衣鼓胀起来,黑湿凌乱的头发浮在水上,如一团杂乱的水草。
遛狗者顿时心惊肉跳地喊叫起来,尽管声音有些颤抖和沙哑,但还是唤来众多晨练者驻足围观、唏嘘和拍照,人们第一时间在各自的朋友圈里,推送了这一起噩耗的微信。那种千篇一律的蓝白两色学生运动装,随同它的主人长时间浸泡在湖水里,也许已经持续了一宿或更久,直到随后110接警赶赴现场,很专业地蹲在大石块上,噼噼啪啪拍过照后,浮在水里的人才被七手八脚捞上了岸。
经过民警现场初步勘察和分析,死者因不慎失足落水的可能性很大,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自杀的情况,通常像这种十三四岁的中学生,正处在青春发育期,日常课业负担大,心理又比较脆弱,难免会有些情绪波动,往往受不得委屈,又爱钻个牛角尖。接下来,民警便围绕着死者的身份、家庭和学校等情况展开调查,因为校服上衣印有某某中学字样,这倒是帮了警察一个大忙,因此在早晨上班后,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驱车来到溺亡者所在的那家中学。
柳苗苗老师简直做梦也想不到,一个那么鲜活的生命,一个昨晚分明还在他们小饭桌待过一两个钟头的学生,竟说没就没了!这无比巨大的现实黑洞,让人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民警上门调查,按部就班地向她出示了死者在水中,以及后来被捞上岸的几张彩色打印图片,然后跟她详细盘问了昨晚辅导班上的情况,比如发现陈琪薇有没有什么异样?死者有没有跟学堂里的学生发生过激烈的口角?或者,在此之前有没有类似的情形出现,让她务必协助调查好好回忆一番。
作为陈琪薇校外的輔导老师,柳苗苗确实不应该有所隐瞒,但这件事毕竟直接关系到向葵学堂的声誉,及以后的生源问题,况且就在民警找上门之前,学堂的老板娘已经跟她通过电话,让她头脑要保持清醒,还要一口咬定,陈琪薇同学是不顾老师劝阻,也不等她家长来接,非要自己骑车回家去的(当然这也是事实)。柳苗苗明白老板娘的意思,如果非要感情用事,扯上她临时派屠师傅去护送,无疑又会节外生枝,事情也会弄得更加复杂,而且对学堂也更为不利,人们肯定会质问,既然都派人去送了,那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可怕的结局?
基于此,柳苗苗老师当然不能头脑发热,更不可意气用事,直说自己昨天的的确确注意到那孩子不对劲,她不光偷偷掉过眼泪,脸上好像带着伤,衣服也脏兮兮的,像是跟谁打过一架的样子。而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敷衍了一通警方的提问:我们这里人手少,孩子又多,学堂里闹得很,自己得不时地维持纪律,实在没太留意那个女学生的情况。不过,她觉得这样说也太过于违心了,明明自己当时确实有所觉察,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实事求是,老实做人,即便不能去帮别人,至少也不能害人。所以在调查末了,柳苗苗老师又补充道,陈琪薇昨晚胃口好像不太好,饭菜基本上都剩下了,只喝了几口紫菜蛋花汤,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的。她甚至在谈话结束时,巧妙地加上一句自己很主观的揣测:兴许,这可怜的小姑娘,白天在学校里遇到了什么?在她看来,这样的怀疑至少不是空穴来风,警察完全可以顺藤摸瓜,去那所中学好好调查调查,而不是把时间都浪费在向葵学堂这边。
警车离开后,柳苗苗想都没想就直奔后厨。
那阵子,屠师傅简直忙得像只被不停抽打的陀螺,已经蒸熟的大米饭在湿热的空气中米香四溢,爆炒中的蘑菇油菜在大黑锅里发出刺刺啦啦的响音,尽管油烟机始终在轰鸣,但抽吸的效果似乎并不理想,浓稠的油烟味儿还是呛得人睁不开眼。她一进去就闻到了,屠师傅又在里面吸烟了,而且肯定吸了不少呢。不过,她现在的注意力可不在这上面,人命关天,她至少得弄弄清楚,屠师傅昨晚是怎么去送那个女学生的。
喂,到底怎么搞的?你有没有去送那个孩子?她开门见山,嗓音比平时高出八度。我就奇了怪了,你说你是眼见着她骑进了一个小区,可她……她怎么会掉进湖里呢?!
屠师傅低着头没有吭声,只是将一把大号菜铲在锅里飞快地翻动着,火焰贴着锅沿喷蹿而上,某一瞬间竟疯狂地点燃了整锅菜,火舌狂飙着去吞噬那些新鲜的食材,发出类似要爆炸的吱吱啵啵声。屠师傅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一味地油腻,一味地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那只过去缝过几针的眼角不时抽搐一下,仿佛被滚烫的油点溅到了灼伤了,但他也只是一味地忍受——应该说忍受是这个男人身上最重要的品质,要知道他忍受的年头的确够久了——唯独他嘴里不时地发出蛇样的咝咝声。
厨房里太吵了。柳苗苗不得不站到厨师身旁,再次发问,语气愈加强硬,愈加急迫,也愈加火怒。
说话呀,难道你哑巴啦!我看你根本是在搪塞我,你压根就没去送她!
片刻的静默后,屠师傅终于爆发了,当啷一声,他奋力丢开手里的炒菜铲,那感觉就像一只原本咝咝鸣叫的高压锅突然炸开了,连滚烫的锅盖都崩到了天花板上。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明明跟在她后面,可她一转眼就没影了,这小丫头片子八成是想甩掉我,我能有啥法子?!
——那你昨晚为啥不实话实说呢?你这个骗子,这回你害死大家了……唉,这也都怪我,怪我一时疏忽大意,我要是早知道这样子,应该想办法把她留住……
柳苗苗的语气突然衰弱下去,就像是一团刚才还炽烈燃烧的柴火,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浇透了,霎时熄灭,她只是无力地摘下金丝边眼镜,用一只手捂着眼睛,任由泪水慢慢地从指缝间溢出。泪光中,又倏忽闪出民警拿给她看的事发现场的图片,尤其是那个浸泡在水中的女学生背影,那感觉像是舒舒服服展开双臂沉睡不醒的样子……
她讨厌自己竟有如此荒唐的感觉。死亡,怎么可能舒舒服服的?她这样想一定是有罪的,是对亡人最大的不敬。死亡注定是冰冷的、无情的、决绝的,况且,又是死在那种脏兮兮的泛着绿沫子的湖水中。
屠师傅也跟着柳苗苗老师静默了一会儿,直到鼻孔里钻进一股难闻的焦煳味,他才终于醒过神,手忙脚乱地关掉了灶头,再捡起滴油的菜铲子,锁着眉头去对付那锅里已然发黑的菜叶。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团黑不黑绿不绿的玩意,像极了昨晚他在公园中看到的东西。
夜色中,那些黑黢黢的草木散发出比白天更强烈的味道,乍一闻很像是放久了的猫狗尸体散发出的,潮湿凉爽的空气中,流淌着公园特有的那种苦涩凝重腐朽的气息。大大小小的昆虫,早已躲进绿篱和花草深处吱吱喁喁,偶尔,从浓密黑深的树木高端,传来一阵悠长而突兀的鸟鸣。
那个时候,屠师傅一边骑车,一边朝四周观望,鼻孔时不时翕动两下,在休闲长椅上,总能看到成双成对卿卿我我的幽暗身影,这些忘情的男女让夜色变得更加暧昧和混沌。对于年轻人的勾当,屠师傅一直保持着某种近乎敏感的警觉,倒不是说过惯了那种形单影只的单身生活的他对此讳莫如深,而是命运与岁月的无情作弄让他不得不避而远之。
当屠师傅寻寻觅觅地骑着小黄车,在黑沉沉的迷宫般的密林与林荫道中绕来绕去时,猛然间从身后涌过一阵乱糟糟的喧闹叫嚷……我操……小子是不是找死啊……你们他妈再敢挤我……都欠扁是吧……等我追上你们非弄死……有种你他妈过来呀……随着一阵突兀的骂骂咧咧声越来越近,一伙将车子蹬得飞快、屁股撅得老高、脏话连篇、嘻嘻哈哈的少年单车手,已飞快地驶向屠师傅这边,那几辆单车多是性能优良价值不菲的山地越野车,车轮子粗壮,把手上有灵活自如的无极变速器,加之少年人旺盛的精力和运动热情,当它们以那种锐利、蛮横甚至是势不可当的劲头,横冲直撞而来时,还在路上东张西望的屠师傅毫无防备,或者,他头脑里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思想根深蒂固,所以,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他只是稳住小黄车的车把缓缓滑行。意外就这样发生了,由于那群少年几乎是并排冲刺的,他们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猛不丁地,就跟前方路上的障碍物发生了点儿摩擦和碰撞,咣当一声,其中一辆山地车严重倾斜并失控般朝道旁冲去。
一声娘娘腔十足的不无夸张的叫喊之后,肮脏的辱骂声便此起彼伏,谁干的,哪个该死的王八蛋?成心撞死老子,操你妈的,是哪个瞎狗挡我的道啊……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撞翻在地,另一个人赶忙扔下车子,转身去路那边搀扶,还有两个人早气势汹汹地拦住了屠师傅,好像生怕他会趁机逃走。揍他揍他!往死里揍!这家伙一看就是故意找碴,撞坏了别人,瞧他还无动于衷的,纯粹是来找死吧!妈的你眼睛塞进裤裆里了……一伙人不干不净地谩骂着,眼睛盯死了屠师傅,同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那个被撞倒的家伙终于在别人的帮扶下,哼哼唧唧一瘸一扭挪到屠师傅跟前。他鼻梁陡高,鼻尖却鹰钩得很厉害,年纪不大看着却有些凶巴巴的,瘦高瘦高的面条个儿,很有些水蛇腰,他正朝地上连着吐了几口唾沫,也许他嘴里流了血,只是想把血水吐出来,因为此刻很黑,谁也看不太清楚。与此同时,鹰钩鼻像是要给同伴们证实,自己没那么脆弱,至少还没有被撞断骨头,他龇牙咧嘴地左右扭动了几下脖颈,突然撇撇嘴,下颌往上一翘,几乎毫无预兆地抬起腿来,照准屠师傅胸窝就是一脚。能看出来,这家伙肯定经常打架,可以说是又狠又准弹无虚发。
屠师傅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杀伤力,他本来是双腿叉着车子站着的,这一脚来得太猛,他几乎连人带车被踢得弹了起来,然后整个人趔趄着重重倒地,未等他直起腰,其余的几个少年又是一声怪吼,顷刻间,拳脚便冰雹般砸落下来。屠师傅被揍得噢噢连声,他只能弯腰弓背,在包围圈里胡乱翻滚,他尽可能用双手紧紧护住头脸,即便这样,后脑勺还是立刻鼓起个包,鼻孔流出一道乌血。他们几乎把他打得奄奄一息不再胡乱滚动时,才算丧失了斗志和兴趣。后来在撤离之前,这伙少年也许觉得还不够解恨,于是,他们又肆意蹂躏了一通屠师傅骑来的那辆小黄车,几只大脚又踢又跺又踹。顶数那个鹰钩鼻下手狠,他竟然将可怜的小黄车用双手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砸向路边的一只不锈钢垃圾桶,黑暗中再度爆发出稀里哗啦的杂响……
头顶密密麻麻的枝叶,遮蔽了仅有的一丝惨淡月光,某一刻,那些栖息在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一阵聒噪,那是被人为地惊扰后的惊慌失措。很快,一切又归复平静,如同一场古老的梦境,黝黑的草木依旧深不可测,滴落在砖铺路上的血迹悄无声息。遭遇痛打后的屠师傅,好半天才从路上艰难地爬起来,在站立的一瞬间,他几乎严重地侧晃了两三秒。他不是不会打架,而是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则忍,小不忍定乱大谋,他吃过类似的苦头。比如,跟同狱的某个犯人厮打,结果总是各挨五十大板,所以,关键时刻,他会条件反射,會本能地控制情绪,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或牺牲。当他慢慢站起身,哼哧着拍掉衣裤上的尘土时,他才觉得自己的确很窝囊,窝囊得连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都对付不了。不!他想,不是他打不过他们,也不是他不善打架,而是他已经被彻彻底底改造过了,就像一枚被反复打磨得再精准不过的标准件,大小轻重薄厚刚刚合乎设计需要,符合这个社会的安全需求,从今往后他只能做螺丝不能做扳手,他的人生注定是被动的。最重要的是,他今晚骑着一辆小黄车出来,不是为了到处闲逛的,更不是为了跟谁去打一架。
他可是受人委托,去送一个女学生回家的。而那个小丫头片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像是故意在跟他捉迷藏呢,害得他在这该死的黑漆漆的公园里,没头苍蝇似的瞎撞了老半天,还莫名其妙撞倒了别人挨了顿揍。想到这里,他简直气愤得不行,真想找个什么东西好好发泄一下。可他哼哧了半天什么也没干,最后仅仅是,本能地去把那个被撞翻的不锈钢垃圾桶弄起来,立好,再去扶躺在地上的小黄车。这是这天晚上,他从地上扶起的第七辆车子。他记得非常清楚,他的记忆力一直不错,因为过去有近二十年光景,他都在反复练习记忆,比如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还有多少天过年,他是哪一年进来的,至少还要再熬多少年才能出去……一个人被关在那种高墙上围满了环形钢丝网的某个小笼子里,首先就得学会这个,不然,你连一天也待不住。
小黄车原比想象中要结实可靠,只是车把被那帮坏小子摔得严重歪斜了。屠师傅用两腿夹住前轮,双手再用力反向一拧车把,校正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当他重新踩下脚蹬,准备继续骑行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突如其来……同样是黑乎乎的夜,同样是一个人独自骑车,同样是为了一个女的,只不过当年的那个姑娘可是他的初恋对象。
——那天晚上,他从家里赌气跑出来,偷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在冷风中前行,半途中车链子掉了,他不得不停下来,气急败坏地摸黑捣鼓车子……如果那晚他没有跟家人,特别是跟父亲置气,如果该死的车链子没有半路脱轨,如果没有那场约会……也许,他的人生就不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二十多年前那个漆黑的寒夜,截住他的也是一伙无业青年,他们的年龄比刚才那些家伙大不了多少,正在除夕夜的惨淡街头鬼魂样游荡,他们游手好闲地将点燃的一根根双响炮抛至半空,然后一伙人跟着那乒乓炸开的炮声,夜猫子似的一阵怪吼怪笑。那是一个粗鄙的时代,一切都很贫乏,即便大年除夕也不例外。当他蹲在地上心急火燎捣鼓车子的时候,那几个小混混就瞄上了他。等他准备重新骑车上路,一团阴森的乌云遮住了他,那些流里流气的家伙问他兜里有没有钱,想跟他借俩钱花花,说是借,其实就是明抢。他确实没啥钱,那年头谁的兜里也不富裕,他们自然不信,非要搜身,他紧张得要命,因为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确实还塞有三五块零钱,那是母亲趁父亲不在时悄悄塞给他的,母亲总是更疼儿子的,尤其知道他正在处女朋友,不能显得太寒酸了。今晚他和女朋友约好了要见一面,两个人想找个地方待一会儿,他想到时候可以给她买一串糖葫芦吃,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俩还能在县工人文化馆里看一场电影,尽管那里放的片子都是老掉牙的,就连每一句台词都让他记得滚瓜烂熟了。
那几只脏爪子跟无耻的老鼠一样,吱吱叫着,开始在他外衣和裤兜里爬来爬去,他不得不姑息隐忍。一来他们确实人多,双拳难敌四手,万一动起手来自己肯定要吃亏,再者,他可不想打架,大过年的不说,他可是马上就能见到心上人了,尽管父亲压根不能接受那个姑娘,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俩心心相印就行。好在,脏爪子们屁也没搜到,他也故作轻松地说,孙子骗你们,我穷得叮当响……随即他就推起车子径直往前走去。就在刹那间,那个领头的家伙突然反应过来,大嚷道,妈的,忘了搜毛衣里面的衬衣了,小子给我站住!这一嚷不要紧,他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里,就像做贼心虚,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使出吃奶的劲,推起车子狂奔起来,然后又歪斜着纵身跳上车座,拼了老命蹬车而逃……那时他只听到风声在耳边鬼哭狼嚎,那群恼羞成怒的家伙发了疯般在后面穷追不舍……后来他觉得脏爪子们终于被甩掉了。
等赶到县文化馆时,心上人果然跺着脚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整个人都快冻僵了,他跳下车子慌忙跑过去解释,父亲盯得忒紧,好不容易从家溜出来,自行车又掉了链子,不过他始终没有提那群脏爪子,他觉得那会影响两人约会的好心情。因为是除夕夜,县文化馆已停止放映,根本没有电影可看,甚至连平时有的交谊舞会也取消了,街道上冷冷清清,他俩几乎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唯一运气不错的是,他为她买到了一只烫手的红薯,他让她捧着红薯取暖,他嘶嘶叫着为她剥开红薯皮。女朋友说她不能在外面待太久,家里人会着急的。他争分夺秒地搂着她,说他如何想念她,说他几乎夜夜都会梦到她,他还赌咒发誓说,不管家里如何反对,他这辈子都铁了心跟她好……天气真是太冷了,连誓言都被冻得硬邦邦的。他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揽着她的腰,小县城变得空空荡荡,似乎这偌大世界只剩下两个人了,恋爱的滋味像手心里的烤红薯,既热又甜,两颗悸动的心在甜蜜中慢慢融化。她非要喂红薯给他吃,他说除非你用嘴叼着才行,她忸怩了一会儿,经不住他再三央告,终是照办了,他也趁机吻了她,吻得像外国电影里那样深情,两人都快要窒息了,哈气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可相聚总是短暂的,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他便不依不舍地骑车送她。离开街道后,车子驶入一条弯弯曲曲的煤渣小路,这里可以通向县城后面的厂区家属院,由于是大年夜,路上鲜有人影儿,仅有的那几盏路灯,早让坏孩子的弹弓和石块解决掉了。女朋友安静地坐在后车架上,右手从后面绕过来搂住他的腰,他从车把上腾出一只手,用力摁在她的手背上,那种贴合感让他头一回感受到什么是幸福,还有刚才那个很长很深的吻,都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到爱情的火热和甜蜜,他嘴里不由得学刚才电视里那样唱着: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的心窝,每次当你悄悄走近我身边……
女朋友悄然从后座上跳下来,他至少又骑出十几步远才刹住车,显然这里离她家还有一小段距离,路旁边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公厕。她已靠路边站稳,黑暗中眨着明亮的眸子说,你不能再送了,万一让我家人看到不好。他自然是舍不得丢下她掉头就走,又禁不住将她紧紧地搂抱缠磨着。她说,你疯了,会让我们厂的熟人看见的。他说,我才不怕,谁愿看就看去。可最终,他还是很听话地跨上车座。临了,他问了句,咱俩啥时间能再见面?这是分手前他问她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命中注定成了最后一句。她当时神秘地摇摇头,说,偏不告诉你。于是,他看见她不无俏皮地原地蹦跳了兩下,就那么轻快地往前去了……他还想继续跟过去相送,她却心领神会地意识到了,忽然扭头故作严厉地说,你再不走,人家该生气了。至此,他才恋恋不舍地掉转车头原路返回——这辈子到死他都不会相信,这一去竟成为诀别。
青春年少时的懵懂恋情,往往伴随着某种危险甚至是残酷,当两个年轻人完全盲目地沉溺其中,竟忽略了来自黑暗中的某个鬼鬼祟祟的尾随者,早在他跟女朋友街头碰面缠绵时,那人可能就死死盯上了他,这应该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惯犯,况且,对方一下子就瞄上了他身边漂亮温柔的姑娘。悲剧是在他骑车离开不久发生的。在通往那片厂区家属院的路边,建有那类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再普通不过的简易公厕,不过是用砖头块垒起一人来高的墙壁,顶上搭几根柳木棍,再苫一层沥青毡,男女厕之间仅仅隔着一道薄墙,也根本没有门栅之类的保护装置,可以说比乡下的牛羊圈的安全系数还低。当时,女朋友大概往前走了几步,或许忽然意识到,该上一趟厕所才对,因为回家后再出门会很麻烦,夜晚通常都用那种痰盂解决问题的,而父母近来对她的出行总是疑神疑鬼颇有微词,她理应谨慎些。幸福这种东西,总是会令人忘乎所以的,至少当时那可怜的姑娘对四周和这个世界毫无觉察,她像往常一样摸黑走进女厕,也许就在她刚解开裤带蹲下身去,那个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魔便扑向了她……
对于女朋友当晚的悲惨遭遇,他起初一概不知。公安局的侧三轮摩托车,是在大年初一的中午十二点前,丧门神般呜呜哇哇号叫着,突然风驰电掣般驶到他家门口的,把整条街巷都给震动了。当时,母亲刚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饭桌上,一家人团团围坐,还未将第一个饺子塞进嘴里,民警们便径直闯进屋来,将他捉鸡仔似的从凳子上提溜起来,全家老少诚惶诚恐完全蒙了,原本欢乐的团圆饭突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而他记忆中的最后一个春节也就此戛然而止,或许,还有自头天晚上蔓延而来的那种甜蜜。
审讯注定是粗暴而无情的,尤其是对于这种大年三十晚上发生的恶性强奸杀人案,民警们打骨子里都深恶痛绝,为民除害是他们再正当不过的理由。街上有多个目击者,就连长期守在文化馆门口卖烤红薯的河南夫妇也录了口供;一个打女朋友家属区小路上经过的路人,说是亲眼看见他在公厕附近,跟一个女的搂搂抱抱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对方还详细描述了他父亲的那辆自行车就停在路边;甚至连他自己的父母也老老实实承认,他们是坚决反对儿子跟那姑娘来往的,为此父子之间已发生过多次不愉快,他们都劝儿子尽快跟女方断绝来往,因为他们认为那姑娘已经断送了儿子的大好前程……种种迹象表明,他似乎确实有足够的作案动机。再者,他的右手背和一根手指上有非常明显的伤痕,警方认定这些都是在作案现场被害人激烈反抗时给他留下的,尽管他一再辩解那是自己安装自行车链条时不小心蹭破的,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他的话;他们甚至还取走了他的内裤进行鉴定,那上面果然有些许精斑,其实那是当晚睡下后有些想入非非,他梦遗了……
总而言之,在一次美好而纯洁的约会结束后,他仅仅在家里睡了一个囫囵觉,天明之后,这个世界就变得异常狰狞可怖,用“翻天覆地”都难以形容,他成了十恶不赦的恶棍流氓强奸犯杀人凶手,司法有时就是这么残酷,它一点儿也不在乎你是否正处在最最甜蜜幸福的爱恋中,就像基督山伯爵年轻时,正是在婚礼当天被人诬告而受到拘捕,从此开始了漫长而黑暗的牢狱之灾。
柳苗苗老师是在自己的微信群里,看到那则被转疯了的《本市一女中学生夜间贪玩,不慎坠湖溺亡》的图文链接的,它的点击量迅速突破了十万人次,跟帖评论者踊跃而激愤。消息称,年仅十三岁的陈某某,当晚八点四十分擅自离开校外托辅班,在没有任何家长和老师的陪伴下一人骑车回家,途中因贪玩独自进入白塔湿地公园,最终不慎坠湖溺亡。警方提请广大市民,夏、秋两季正是溺水事件的高发期,大家一定要加强对未成年人的教育和管理,切不可放任他们在湖边嬉戏玩耍或游泳,尤其要注意那些在校的中小学生。此外,有关部门也提醒学校和各类课外托辅班,要切实履行自己的职责,加大日常监管力度,杜绝此类悲剧再度发生。
冥冥中,柳苗苗老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于官方给出的这一结论,她打内心里是不太认可的。她反复思量,事实也许复杂得多,至少那天自己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她一次又一次愧想着自己的那些过失,就像鲁迅笔下的那个祥林嫂,“我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这个悲苦而啰唆的句式,反反复复在她脑海里浮现,在她唇边一遍一遍痛苦地游走,让她再也无法安心做任何事情。只要闭上眼,死者湿漉漉的模样就在眼前晃动,或者,永远脸颊朝下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她实在难以安心入眠了。尽管她知道人已经殁了,调查只是调查,家长需要一个交代,学校需要一个交代,社会更加需要,这样整个事件才能得以平息,生活还得继续,就连她所在的向葵学堂也急需盖棺论定,否则,一切都会乱套的。
睡不着觉的时候,柳苗苗老师坐在黑暗中,又像瘾君子那样执着地翻弄手机,她发现在照片夹里,存有之前给学堂里的学生拍下的许多照片,都是孩子们吃饭、学习和午休时的种种画面,其中竟然有好几张上都有陈琪薇。一张是她在女生宿舍拍下的,她还清楚记得那天午间自己去查房,陈琪薇戴着耳机跪坐在床铺上忘我地听歌,脑袋随着节奏在轻盈晃动,阳光穿过窗玻璃打在她的身上,感觉那孩子像是在尽情地享受一场难得的日光浴。她便随手拍了这张照片。之后,她才走到陈琪薇床边,摸了下她的肩头,示意对方该取下耳机赶紧躺下睡觉。当时的陈琪薇,完全被手机里的歌曲所吸引,柳苗苗老师只好亲自动手摘掉了对方的耳机,于是那段歌声进入她的耳中,细听是几个男孩子唱的,腔调带着青春和稚嫩,有些哼哼唧唧,什么爱呀喜欢呀迷茫呀……陈琪薇很不满地扭过头,眼光淡淡地望着对方,像是在说,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柳苗苗老师同样回敬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然后又用手指了指床上的枕头。陈琪薇撇了撇嘴,然后直挺挺倒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嘴唇俏皮地往外呼呼吹气,她那额头的刘海儿就被吹得一起一伏。只要学生能听话安静地躺下来,柳苗苗是不会那么较真的。
另外一张照片上,学堂里的孩子都在埋头做作业,唯有陈琪薇双手托着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柳苗苗当时就想,这小姑娘说不定在学校谈恋爱了,最近总是那么魂不守舍的,学习一点儿都不专心,但作为辅导班的老师,那不是她的职责范围,说多了人家会厌烦……还有几张,陈琪薇或以侧脸或以背影无关紧要地出现,有时那个巨大的书包会被拍得特别夸张,一副将要压倒骆驼的样子。柳苗苗记起来,那一阵子陈琪薇一来这里就趴在桌子上,好像晚上没有睡好困得要命,从学校赶来就是为了好好补一觉的,这同事发当晚非常相似,正好也被她拍过照。对于学生的这些表现,柳苗苗老师除了轻描淡写地数落两句,其实心里更多的还是给予同情的,她知道这些孩子很不容易,每天总有做不完的作业,有形形色色的小状元啦、典中点啦、会考攻略啦、高分作文题集啦,等着他们去消化,而孩子们的精力和体力却是有限的。
在黎明到来之前,柳苗苗终于很庄严地在微信群里编发了九宫格,这是她在陈琪薇死后首次推送个人微信。九幅画面最中间是个大特写,就是陈琪薇跪坐在床上听音乐的那张,只是被她临时编辑成黑白照了。这张具有怀旧意味的黑白相片,给人一种很强烈的视觉冲击,而那一道道从窗户斜射进来的银白色光线,似乎又变成了一簇簇可怕的暗箭,它们同一时间像是要刺穿那个微闭双目的女中学生。照片之外,她还编写下这样一句话:对于一个花季女孩的不幸陨落,也许我们每个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紧跟着的是九个双手合十的表情符号)。发完微信,她觉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她侧身给睡在身旁的儿子掖了掖小被子,以前她总是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快快长大,可现在她一点儿也不那么想,非但不想,她突然希望儿子永远不要长大才好。
在柳苗苗老师孤枕难眠的深夜,屠师傅同样也陷入了可怕的无底深渊。
那是由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境组成的,在梦里他一会儿被坏人满世界追赶,一会儿他自己成了最最阴险的嫌犯,刚刚撬开一辆脏兮兮的自行车,正气喘吁吁地在夜色中瞎窜,猛不丁撞上路中间的一块黑石,他便连人带车冲进了旁边的一片汪洋中。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全都停止了,世界发出像无线电搜索频道时一连串刺刺啦啦的忙音,他的眼睛张得奇大,在冰冷的深水中,一切都变得那么清晰可辨,他看到一个黑影正缓缓地向自己漂来,那双白得刺眼的手臂在水中一开一合,犹如圣洁的莲花瓣。他眼看就要窒息了,那双白手臂却远远伸了过来,恰到好处揽住了他正在下沉的身体,他不能动,說不出话,也睁不开眼,世界突然一片漆黑,唯独能感觉到的,是那种被搭救后艰难上升的过程……在梦结束的前一秒,他终于死灰复燃般有了意识,他依稀看到,那将他艰难地拖出水面的竟是一个年轻姑娘,她的背影简直像极了早年遇害的女朋友。
屠师傅再也不能安静地躺着了,他失魂落魄地下了床,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裤,便匆匆离开了阴暗的小房间。外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世界呈现出一派灰蒙蒙和死沉沉的景象,好像天地最初的混沌模样,好像盘古还没有开天辟地之时,这种时候连鸟雀都不鸣一声。他需要好好透透气,他必须离开狭小的出租房,这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腐朽的酸臭,一如他曾经待过多年的那间阴暗的牢房。
这时的湿地公园静得有点儿瘆人,所有的乔灌木都在屏息酣睡,小虫子也不再呢喃一下。屠师傅觉得自己很像那种夜晚不休的灰蝙蝠,在空荡荡的白塔公园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打旋儿。这里距离他的出租房很近,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但这个时间到此还是头一回,也不知在小路上瞎逛了多久,一包烟都让他抽完了,身心终于变得像秋夜一样冰凉,唯独夹过烟的手指缝间,还有种隐隐约约的灼热感。这时,他终于可以在道旁的条凳上安静地坐下来,然后他开始拨弄手机,很快就看到了柳苗苗老师发出的九宫格。
那个居中的黑白照片,让他既想看又怕看,相片上微闭双目的女学生有种摄人心魄的幽深力量,或许她已是亡人的缘故,又或许只是黑白照本身的原因,他说不好,反正它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让他猝不及防,让他一下子想起这世上最深重的灾难和痛苦。微信这玩意也是柳苗苗老师给他下载的,甚至是手把手教会他使用的,其实他的朋友圈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包括城北批发市场卖菜和卖调味品的两个小商贩,还有几个所谓的老乡。也许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奢望什么朋友圈,他经历过人世间最可怕的众叛亲离,多年以前那些亲戚啦朋友啦同学啦,几乎一夜之间就跟他断交了。他倒是更喜欢现在这种虚拟的社交圈子,因为大家彼此并不必照面,省得见了面又得祖宗八代刨根问底。无疑,柳苗苗老师是他朋友圈里最有文化品位的一个人,也是唯一的女性,他一直很奇怪,她的微信名为何叫“林间喵”?这个时代有太多他不懂的东西,与他所生活过的短暂的八十年代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光怪陆离不可思议,什么共享、微信、支付宝……他几乎落伍得跟生活格格不入,成了一个十足的傻瓜。他知道只有猫才能发出喵喵的叫声,所以从字面上看,林子里面的一只喵喵叫的猫,还是只母猫,或者,仅仅是她个人的喜好吧。此刻,“林间喵”的图文,真像是猫科动物在这万籁俱寂中发出的一记清脆悠长的叫声,把他在无尽的黑暗和迷惑中惊醒了,也让他对那场灾难有了更深切的认识。“我们每个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反复叨念着这句意味深长的微语,几乎每念一次,心就仿佛被僵硬的皮绳抽紧过一次。
二十多年前,他自己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地锒铛入狱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突击审讯和威逼利诱下,他最终违心地承认了,或者说屈服了,他不得不认命,就像母亲平常总挂在嘴边的那句“人的命啊”。他实在不想再听那些戴大檐帽的人一遍又一遍讯问他事发当晚的经过,因为每提及一次,就意味着又把他内心的伤口再扒开一次,撒上盐粒,最后血流干了,连疼痛的感觉都没了,剩下的只有麻木和恶心。况且,那里还有类似长时间不让人睡觉、让你的膀胱痛苦地憋尿,不停往喉咙里灌自来水的阴损的招数,他注定是熬不过去的,也实实在在不想熬煎了,他的膀胱像气球快要撑爆了……那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对于女朋友遇害这件事,无论如何,自己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那天他没有跟她约会,或者那晚他坚持一直护送她回到家就好了,那样灾难就不会发生。所以,很多时候他更恨他自己,比恨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恶魔更甚。所以他才想通了,他必须要为女朋友的惨死负责,正是自己间接地害了她,如果他那么喜欢她爱她,可最终的结局老天早已决定,那么他的生命也应该由所谓的老天收回,他理应受到世上最严厉的惩罚。当然最重要的是,那群酒囊饭袋根本找不到真凶,他们眼珠子都通红了,个个像可怕的野兽,咆哮着想要吃人,他们非得找一个可怜虫来当替罪羊不可。事已至此,索性认命了吧,免得再受各种折磨,尤其是想到心爱的人儿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残酷的世界,他一个人苟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他只想心甘情愿地随她一同去了……
不知不觉天色已微明,东面的树梢上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林间渐次响起了叽喳之声,起初是几声应付性的短啼,继而有了助兴的和声,最后竟此起彼伏吵成了交响乐。初被群鸟唤醒,屠师傅人还有些恍惚,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躺在公园长椅上迷糊着的,一串不争气的老泪,正斜挂在靠着椅面那侧的脸上,他翻身坐起时,随手抹了一把,凉凉的,他有点讨厌自己的样子,总爱不停地回忆过去,还动不动就流眼泪。当你的全部生活都注定毫无意义的时候,眼泪这玩意还有什么用呢?他站起身来展开双臂打着哈欠,这时他的目光就自然而然越过那半人高的水蜡绿篱和一排又一排的丁香树丛,丁香花儿早已开尽,眼下枝头葱郁,他不经意发现,就在这片丁香园的深处,在密密麻麻的枝丫间,露出一摊焦黄的颜色,他揉揉眼睛,以为是丁香丛中开出了什么别样的花束,细看却不是,那颜色非常醒目,可以说黄得耀眼呢。
他疑惑着,抬腿跨过眼前的水蜡绿篱,弯着腰钻进那片幽暗的丁香树丛里。丁香的枝枝蔓蔓来回刮拉着他的手臂,一群蚊子见缝插针地扑来围攻他的脸颊,他晃动手臂亦步亦趋朝目标物靠近……是一辆趴伏在地的小黄车,它孤孤单单地深陷在杂草丛里,像是死去多日的一只黄色大鸟。显然,这辆车准是被游手好闲的家伙故意丢弃在里面的。现在的人真他妈无聊,好端端的车子干吗扔在这里?八成是心理变态吧!他愤愤地想着,便又像往常那样伸手去扶小黄车了。
某一瞬间,一个悬挂在车把上的物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条蓝色的细尼龙绳圈,就是通常开会挂在脖颈上的那种,绳圈下方的金属搭扣上坠着一只塑封过的胸卡。他狐疑地从车把上取下了蓝色的尼龙绳圈,又将胸卡凑到眼前细瞧:印刷体的姓名和一张一寸照片赫然闯入他的视线——他几乎无法扼制地尖叫了起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恐惧地来回环视,除了一棵棵无动于衷的丁香树,和脚下的这辆无辜的小黄车,四周再无任何可疑的事物。他的十根手指无助地颤抖起来。他本能地将那卡片丢在地上。
那感觉很像一不小心,冒冒失失闯入了某个可怕的犯罪现场,同时,又稀里糊涂触碰到了属于死者的遗物,一时间他手足无措进退两难——要知道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次!他记得书上有句名言好像是这么说的,一个人一生不可能两次进入完全相同的一条河流,而他似乎违反了这一定论。
死者家属像是抓住了最后一张王牌,死死缠住了柳苗苗老师。
经过前几日派出所的摸排,学校方面似乎已经排除了各种可能,比如老师体罚学生,比如同学之间的欺辱等,既然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么,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会想不开投了湖呢?那个中年妇女,怀里还抱着个刚满周岁的婴儿,神情悲愤地堵住了向葵学堂的门口,她就是陈琪薇的妈妈,当初就是这个女人把女儿送到向葵学堂来的,柳苗苗老师还加过她的微信,说便于日后跟家长沟通,有事彼此好联系。这个刚生过二胎不久的妇女,体形尚未得到恢复,臀部以上至少有三四圈赘肉,活像箍着几道臃肿的救生圈在到处扑腾。她抱着孩子,很容易就造成门口堵塞,几个学生闹腾着围在后面想进去,她却丝毫也不肯让道,嘴里始终在重复一句话:我可是把女儿托付到这里的,如今出了事,你们学堂必须负责到底!柳苗苗老师脸涨得通红,该说的道理她都说过不下一百遍了,可对方根本不听那一套,只管摆出一副冤有头债有主的强横攻势。
柳苗苗老师开始后悔自己昨夜的心血来潮,她真不该惹火上身,发了那条该死的微信。难怪一大早,老板娘就急火火地打电话数落她,说你赶紧把那条破微信删掉,你发哪门子神经,你这纯粹是没事找事!她当时还不以为然,没想到才临近中午,就被这个红肿着双眼的女家长堵在学堂门口了。柳苗苗老师见外面已经陆续堵住了七八个学生了,午休时间本来就很短,学生们需要抓紧时间吃饭和午休,不能不让他们进教室啊。
琪薇妈妈,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孩子的事我同样也很难过,有话咱们坐下来好好说嘛,请你先把教室门让开,好不好?柳苗苗老师的口气近乎哀求。
可那女家长依旧是一副誓与阵地共存亡的架势,嘴里不住地哭哭咧咧,今天我哪都不去,除非你能给我一个说法!我女儿不能就这样白白没了,你们得赔我……这样一来,已经待在教室里的学生,和被堵在门外的孩子,就都搞清了这女人的来历,他们嘁嘁喳喳吵闹起来,像是要声援一下自己的辅导老师。
有人嚷嚷,她就是那个谁的家长;有人唏嘘,她女儿死得好惨啊;也有人说,又不是柳老师的错,怪她自己黑灯瞎火往湖边乱跑的,干吗来这里闹……
那个平素调皮惯了的胖男生,突然黑眼珠子一转,就用他的肉脑壳顶着那女人的后腰嘟囔起来,让开让开,好狗不挡道噢……我快憋不住,要尿裤子了!由于胖男生是从背后故意使坏往里硬顶的,那妇女完全没有防备,咣当一下,就被整个撞进室内来,又正好跟柳苗苗老师碰个满怀,好在被老师的身体挡了一下,不然大人和怀里的小孩准会跌倒。其他学生也便趁机滋溜滋溜钻进教室里。陈琪薇妈妈气得嗷嗷怪叫,脸色越发青铁铁的难看,她龇着虎牙瞪起一双哭得肿泡泡的母狗眼睛,对柳苗苗老师施威发狠道,这就是你管的学生,看看,跟群土匪一样,我女儿在你这里不出事才怪……说着说着,她忽地又鸣笛般扯开嗓门哀号不止了。那些在教室里喧闹的学生一时全都怔住,面面相觑着,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柳苗苗老师实在没了别的招数,看来苦苦央求毫无用处,她只好扭过头去,靠着一只墙角给老板娘拨电话,连续拨了三四遍,苦等了老半天,总算接通了,她刚报告了家长堵在学堂门口的事,电话那头早把她一通狠呲:活该!现在知道了吧?刁民难缠,你到底发哪门子微信,吃饱了撑的!……哼,你说得轻松,你能负起这个责任吗?她要是再闹得凶的话就报警,这可是严重影响教学秩序!然后,电话就愤怒地挂断了,老板娘又把困难原封不动地推给了她。柳苗苗老师彻底傻眼了,恐惧和委屈一股脑袭来,最要命的是,陈琪薇妈妈那撒泼式的哭闹纠缠,她觉得眼下的局面太险恶了,她真想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这时,屠师傅两只手左右开弓,跟耍杂技似的端着一摞盛好的份饭,脚步飞快地走进教室,他见那个抱孩子的女家长靠在门边哭得响亮,便不由得止住脚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陈琪薇的妈妈,怎么说呢,那种令人心痛至极的哭音,一下子就把他给镇住了,时光仿佛一霎间倒转回去,这女人的哀恸同样让他回憶起了自己的母亲。
那时,他母亲还算年轻,头发还油黑黑的,腰身也直挺着,脸上常挂着淡淡的微笑。可自从厄运突降,母亲几乎一夜间白了鬓发,驼了腰背,从此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有的仅仅是无尽的愁苦和未干的泪痕。案子判了,鉴于案发时他还未满十八周岁,法院算是网开一面没判死刑,而是送给他长达二十年的铁窗生涯。头次探视时,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他听见父亲红着眼安慰,毕竟咱儿子保住了一条命啊。那以后亲人见面的机会少了,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垮,父亲越来越消沉,一生好强的他羞得抬不起头来。直到他被放出来的头一年,母亲也悄然离开了这个糟心的世界,临了,只留下一句话,说她怕是等不到儿子回来了。这句话还是妹妹们转告他的。自打他进去后,这个家完全败落了,亲戚朋友们都老死不再往来,两个妹妹也背负了恶名,老早就辍学回家,即便后来嫁人,也是让人家烂杏子一样挑三拣四颇费周折,谁让她俩摊上那么一个哥哥呢?因为年龄的关系,最初他先在少管所待了一阵子,后来才被正式投入监狱服刑,也许是因为他面相有些文弱,手脚还算勤快,后来有幸被安排到监狱伙房打杂,跟着老师傅学了点儿饭菜手艺。像他这种情况,出来想找份工作并非易事,即便找上了也干不长久,所以有好几年,他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直到后来经由这边的一个老乡介绍,才离开家乡出来打工,算是正式融入社会这个大家庭中。
屠师傅愣了一忽儿神,才想起来把那些份饭挨个放在学生的桌上,几个男生像饿死鬼转世,抓起筷子就稀里哗啦扒拉起来。他又急忙回厨房取另一拨,等他给所有学生都发放齐了,见柳苗苗老师红着眼圈,还在低声苦劝着抱孩子的妇女。他忙又转身跑进厨房,锅里还有一些饭菜,也就刚够他跟柳苗苗老师的,他没多想,就用餐盘盛好了一份,端出来递给柳苗苗,同时用下颌指指那可怜的女人。
柳苗苗会意,赶紧接过餐盘,客气地对陈琪薇妈妈说,都这个点儿了,你也凑合着吃一口吧。她的声音轻轻的,但屠师傅能听出其中夹杂着的泣音,他又想起昨天深夜她发的那条微信,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能感觉到,柳苗苗心里有多么煎熬。
哪知,那女人再次借机发起飙来,她猛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柳苗苗老师,餐盘里的饭菜就稀里哗啦泼洒下来,柳苗苗的前襟和裤腿上,顿时被油污了两大片。吃什么吃!我女儿都没了,还有心思吃啊,你们到底还有没有人味?我们花钱把孩子送到这里,你们凭什么不把她看住啊,你们必须赔我女儿的命……女家长的腔调渐次萎靡下去,最后诉说的成分代替了先前的蛮横无理……你们谁知道我的难处,这个小的已经够叫人烦心了,最近他老生病,夜夜不好好睡觉,那晚也是怪了,这小东西天刚一擦黑就睡了,我真的太累了,也就跟着他迷糊着了,谁知道这一觉睡过了头,连薇薇回没回家都忘了……
屠师傅再也听不下去,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他使劲咬了咬下嘴唇,闷头闷脑走过来想劝劝对方,可最终只是无可奈何地蹲下身子,用双手去捡地上的餐盘和饭菜,愤怒让食物的气息凝固在教室里,学生们的咀嚼声中,始终带着某种提心吊胆和窃窃私语。柳苗苗老师转身逃进卫生间里,女家长怀里的孩子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这小小生命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世上从此没了最亲爱的姐姐。
有那么一刻,话头已奔到了嘴唇边,屠师傅直想冲那女人嚷,有啥就冲我来吧,都怪我那晚没把你女儿盯紧看好,这事跟人家柳老师半点关系也没有。他甚至真想把揣在兜里的那个胸卡拿出来,他要亲口告诉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我怀疑你女儿是被什么人害了,不然她骑过的车子,怎么会无缘无故丢进树林里头,你应该去找公安局的人……
可是,直到默默地拾掇干净地板上的东西,屠师傅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不是胆怯,不是懦弱,更不是缺乏同情心,而是他太了解这个世界有多残酷了。有时好人就要倒大霉,而坏人却可以逍遥法外。而他,早就以不堪回首的经历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柳苗苗老师不得不辞职走人。
当然,这既是学堂老板娘的意思,也实在是形势所迫,她待在这里一点好处也没有,只能给人家当无谓的靶子使。作为整个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柳苗苗老师深知自己这样做很不仗义,可经历过家属几次三番的纠缠围堵之后,她的心才慢慢硬了起来。
有一天,当陈琪薇妈妈又领着七大姑八大姨,悍然闯入学堂闹事,在对方吵得不可开交唾沫飞溅之际,柳苗苗老师终于愤慨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你女儿整晚没回去,你当母亲的为什么不及时打电话询问或报案,要是你能早点发现情况,又怎么可能酿成后来的悲剧?可见,你们做家长的本身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们总是以为把孩子交给老师就万事大吉了,可老师也是人不是神啊!还有,陈琪薇同学像这样单独回家,这学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自己手机里有共享单车软件,随时都能刷开一辆小黄车走人,难道我们能绑住她的手脚?何况我们的小饭桌,只是一个供孩子就餐和休息的地方,他们一旦离开了这里,安全问题谁又能管得了呢?
柳苗苗老师之所以抛出这番话,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些天她的压力越来越大,晚上死活合不拢眼,每次梳头的时候都大把大把掉头发。围绕着课外班和辅导老师的不作为和渎职,网络上的口诛笔伐从未间断,似乎谁都可以对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好像她真的十恶不赦了似的。可她压根也没想到,这些闹事者竟像群野兽完全丧失了理智,丝毫也听不进她的辩解,他们甚至变本加厉,竟当着众多学生的面,猛地甩给她两记响亮的耳光,死命地揪掉了她一缕头发,还把她的近视眼鏡胡乱拨拉到地板上,一只镜片也被踩得稀碎……
挨了打的柳苗苗老师一声不吭,鲜血从鼻孔和嘴角往下滴淌,她用手背使劲抹了一下,那道血流就被抹开了,弄得下颌和腮帮子上一片猩红,看上去很有点触目惊心的味道。她摸摸索索蹲在地上找寻自己的眼镜,半天也没摸到,她像一个十足的盲人,因为道路崎岖不平,不慎跌了一跤,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拐杖了,盲目让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可怖。后来还是屠师傅帮她捡起了眼镜,又默默递到她手上,他还想把她搀起来,她却近乎冷漠而决绝地甩开了他的手,她从地上站起身时,身体剧烈摇晃着,整个人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她也许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她把破碎了的眼镜牢牢攥在手里,一步一晃近乎凄凉地走出那间闹哄哄的、充满了谩骂和仇恨的教室。
这个过程屠师傅全都看在眼里,他无比内疚地转过脸去,阴郁地盯着那群歇斯底里的闹事者,从那几张愤恨扭曲面红耳赤的脸孔上,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某个同样残酷的画面——那是他遇害的女朋友的亲属,他们在庭审现场好几次情绪突然失控,大嚷大叫,恨不能扑上来将他撕得粉碎,或者生吞活剥了才能解恨。现在他完全能够理解了,换了谁都一样,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辛辛苦苦养了那么大容易吗,突然间就没了,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眼下,屠师傅的内心再次受到震动,就像大地震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余震,让已经很可怜的幸存者更加胆战心寒。
灵感就来自这一瞬间。
屠师傅一想起柳苗苗鲜血淋淋凄凄惨惨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太对不住人家了,太辜负她的嘱托了,就因为自己一时疏忽,造成了这么大的恶果,他必须为此做些什么,否则他迟早也要崩溃了。当然,他也不是没想过去报案,可一旦认识到自己毕竟是有过“前科”的人,那些头上挂警徽的会信他的话吗?还有,一切都只是怀疑,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就凭一辆丢弃在树林里的小黄车,和一张薄薄的胸卡,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不用猜,那些铁面无私的大檐帽肯定会吹毛求疵的,他们会白着眼球不以为然地推断说,自行车有可能是死者随意丢在那里的,至于胸卡也许是她无意中挂在车把上的,这根本不能成为什么谋杀证据。所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先调查一下再做决定。正当屠师傅有此想法时,学堂老板娘也通知他最近不用来上班了。说是为了应付市教育系统开展的专项清理和检查工作,学堂暂时需要停业整顿,具体什么时间能恢复营业,老板娘没有说。屠师傅暗忖,这兴许只是老板娘采取的缓兵之计,最近家属实在闹得太凶了,学堂简直没法开下去,干脆关门等风头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屠师傅确实闲着没事,每天一到陈琪薇就读的中学放学时间,他便准时蹬辆小黄车赶过来,然后看似悠闲地坐在车座上,单脚点地,身体前倾趴在车把上,像只训练有素的猎狗,静静地守望在学校门口。早在这学期刚刚开学,柳苗苗老师曾带他来这里,发放过两次宣传单,就是向葵学堂开业时印好的那种招生小广告,他还记得上面有句话这样写着:请放心地把您的孩子送来,吃喝作业休息,我们全包了,你们只做甩手掌柜!这种小传单自然是见人就塞,多多益善,就为扩大影响。他有时会想,陈琪薇的妈妈当初就是看了这种小广告,才决定把闺女送过来的吧……而这种想法一旦入脑,无形中又加剧了他内心的那种罪责感,他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帮凶之一,这也坚定了他进行秘密调查的决心。学校这种地方,只有上下学时最为热闹,老人孩子拥挤不堪,即便是中学生,家长接送的情况还是比较普遍的,私家车几乎将校前的整条马路都堵塞了,喇叭声此起彼伏,可是谁也不愿意让着谁,因为每位家长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重要的。特别是,在陈琪薇溺亡事件发酵之后,前来接送的家长更是比往常多了数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都这副德行。
屠师傅嘴里叼根烟,目光自始至终扫视着那些从大门蜂拥而出的学生。这些穿着统一校服的孩子,有的喜欢勾肩搭背两两同行,有的则像独行侠习惯独来独往,还有三五成群结伴而走的,特别是那些人高马大的男孩子,他们每人骑一辆很酷的山地车,一伙人你追我赶地顺着马路飞驰。这样蹲守了两三天时间,屠师傅便盯上了其中一伙,大约有四五个男生和一两个女生,这群学生离开学校不久,往往会在路边某个店铺附近集结一下,几个人很老练地拿出香烟点上,优哉游哉地躲在树荫下吸起来,感觉课堂就是他们的监狱,在里面憋得太久了,一旦出来准得好好放放风。
之所以最终选择盯住这伙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这些男女生当中,屠师傅认出了那晚在白塔公园动手打他,还狠命摔过小黄车的少年,这家伙留给他的印象颇深,天生一只鹰钩鼻子,模样看上去很有些桀骜不驯,用行话说准是个刺儿头,而且,此人显然是这伙学生的小头头。他们聚在路边抽烟闲聊,多半时候,都会有人主动给鹰钩鼻少年递烟点火,众星捧月般将对方围在中间。其实,这种情况在狱里最为普遍,牢头或狱霸都这样,下面总得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成天乖戾地跟在屁股后面唯命是从。待目标锁定后,屠师傅就开始悄悄跟踪他们了。
如此没过两天,他又发现了一个重要规律:鹰钩鼻这伙少年每日下午放学,几乎都要绕道钻进学校附近的白塔湿地公园里玩闹一阵子,他们在园子里无所事事四处游荡,有时沿着湖畔路的塑胶跑道比赛骑车,有时找一处楼阁下面的多级水泥台阶,骑着山地车跟玩杂技似的爬上爬下不停折腾……也有时候天都黑尽了,他们还是流连在园中不肯离去,这时其中的一个女生,就跟鹰钩鼻少年搂抱啊接吻啊,这种腻味的画面让屠师傅心里多少有些发慌,要知道他也曾年轻过,青春年少喜欢冲动,身体和大脑很容易被过度分泌的荷尔蒙点燃。
这天晚上,那两个年轻人又哼哼唧唧腻在一处。鹰钩鼻少年明显有点儿懒洋洋的,总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他跷着二郎腿,歪斜地坐在一条长椅上,一条腿不受控制地抖颤不停,显得非常轻浮;那个尖下颌女生,则把头枕在他的一条腿上,同时伸出细长的手臂,紧紧勾住对方的脖子,形同绑架似的,她就那样没完没了忘我地去亲吻对方。屠师傅一路跟踪过来,现在就躲在他们身后的灌木丛中屏气静听。秋天的草丛中蚊虫成灾,它们像最蹩脚的二胡初学者,在人耳边吱吱呜呜锯着可恶的琴弓。屠师傅只能蹲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任由这些阴鸷的小虫在脸、耳朵和脖颈上作威作福,它们无休止地喧闹骚扰他,并伺机给他来上一口,然后留下它们的毒液,肿包在黑暗中迅速鼓起来,那種难以忍受的奇痒简直要让人发疯。屠师傅当然不能像平常那样,噼啪作响地肆意拍打蚊子,而是专等它们恰好把毒针插进皮肤准备过瘾的时候,才轻轻地将手掌摁上去,并沉稳地用力一捻,这样敌人就完蛋了,复仇后的快感油然而生。所谓斩草除根,对于恶毒的家伙来说,这或许是最有效的法子。
一定是男生的心不在焉和敷衍了事,激起了女生内心的不满。她哼着鼻子道,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家了?男生并没有在意这句话,相反有些愠怒地说,把你的手拿开好不好,我的脖子都快被你弄断了!女生立刻恼了,赌气说,偏不!而男生肯定在暗中用力,发狠地想掰开对方的手。于是,女生吱的一下叫唤起来,混蛋,你弄疼人家了!于是,两个年轻人都气呼呼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半天谁也不再理谁。男生自顾从兜里摸出烟,点火,吸烟,火光瞬间照亮了那张玩世不恭的脸,鹰钩鼻子越发鲜明突出;女生则用双手一捋一抚地整理着刚才压乱了的头发。香烟的味道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屠师傅始终蜷缩在草丛中,烟味让他的鼻孔像大狗那样翕动着,他真想也来一根,可他知道那样会因小失大。
透过黑黢黢的枝叶罅隙,屠师傅模模糊糊观察到,那两个年轻人还在彼此怄着气呢,他们太嫩了,自以为对男女之事了如指掌,其实他们还一无所知。男生抽着烟装腔作势地踱了会儿步,又重新在长椅上坐定,继续神经质地抖动腿子。女生则百无聊赖地围着椅子转圈儿,大概又有一根烟的工夫,女生才又开始嘟囔,真没劲,我要回家了。男生依旧坐着,忽然将烟蒂弹至空中,火红的烟头划出一道光线,转瞬即逝。你敢走一个试试!这次男生好像真的有些动怒了。女生却不以为然,一甩长发转身就走。男生沉默了片刻,突然从后面快步追上来,一把扯住女生的胳膊,死命地往怀里一揽,那感觉像抱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这时候,女生挣扎着发出似痛非痛的叫声。接着,屠师傅听见她又喃喃地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别成天疑神疑鬼的好不好,弄得人家也没心情玩了。男生本来是想跟她再温存一下的,听她这样说,一时又无力地松开了双手,妈的,还不都是为了你!我老爸天天冲我吹胡子瞪眼的……说着,他愤愤地举起拳头,冲着空气使劲挥舞了两下,好像黑暗中有一个难缠的对手跟着他。这么说,你后悔了?女生的口气不像刚才那样刁蛮了,倒是添了几分温柔。要么你就是怕了……不等女生把话说完,男生的浮躁情绪再度爆发,放你的狗屁!老子什么时候怕过?女生突然发出一串意义模糊的笑声,像是在鼓励对方,同时又不无怀疑的味道。你再敢笑一个?信不信我弄死你丫的!男生简直要火冒三丈了,他根本受不了被一个女生这样冷嘲热讽和奚落。哼,人家可不敢惹你,你多强势呀,谁不知道你心狠手……这次,她真的意识到自己捅到了马蜂窝,所以赶忙拿手把嘴捂住了。对方显然敏感过度,妈的,臭婊子,让你再胡说八道,事情迟早坏在你这张臭嘴上!男生一面咒骂,一面猛地上前一步,一伸手便卡住了对方的脖子,女生顿时尖叫了一声,接着就痛苦地干咳起来……
喂喂……你们是白塔派出所吗……前些天,这里不是有个女学生,淹死在湖里了吗……对对,我想向你们反映个重要情况……就是那个女学生,她不是自杀的,也不是自己跑到湖边不小心掉下去的……我怀疑,她是让几个坏学生给谋害的……里面有个鹰钩鼻男学生,这家伙心狠手辣,什么坏事都敢干,他跟死者都是同一个学校的,听说他是为自己的女朋友下的黑手……你们最好派人去那个学校了解一下情况……我是谁并不重要,人命关天啊,你们可一定要好好调查调查,那姑娘死得不明不白!
屠师傅是躲在街边一个很僻静的磁卡电话亭里,匿名报的案。这个重大决定确实是他再三考虑后才做出的,他完全相信自己的直觉,陈琪薇的死一定跟鹰钩鼻少年有瓜葛,至于他们是如何实施犯罪的,这都有待于警方去进一步调查取证,他已经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了。要知道有很长很长时间,这世上他最不相信的其实就是戴大檐帽的人,可这一次他竟破天荒地说服自己,并且强迫自己再信他们一次,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隔了几天,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去那所中学门口蹲守,他只是想证实一下,看那个鹰钩鼻是不是已经给逮起来了。可是,几乎在同样的时间和同样的地点,那伙男女生又嘻嘻哈哈纠集在一起,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他们照样在街边肆无忌惮地吸烟打情骂俏,继续绕道去白塔公园里游魂样厮混,直到夜色降临也迟迟不肯离去。
屠师傅简直气得七窍冒烟。看来,自己提供的所谓重要线索,没有起到任何效用,那帮家伙显然是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或者是精神病人的一通疯言诳语。转念他又思忖,兴许是派出所人手不够,需要调查的案子又太多,一时半会儿积压着,还没来得及深入侦查。他应该给人家足够的时间,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他应该相信警察的判断力和执行力。就这样一转眼,又挨过了一个多礼拜,有一天天将擦黑,他实在是憋不住了,再次摸到街边电话亭拨通了派出所的值班电话。
喂,警察同志,我想打问个事,还是为上次湖里淹死的女学生,她真的是被人害死的……哪知他的话才刚开了个小头,对方就以泰山压顶之势给了他一顿火力强攻:告诉你,那只是一起普通的溺亡事故,我看你是外国侦探剧看多了吧,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吗,满脑子都想什么呢,以后不准乱打报警电话,听清楚了没有?屠师傅惊得手指乱抖丢开了话筒,几乎是恓恓惶惶逃离了那间昏暗的公用电话亭,好像生怕人家会顺着电话线一路搜索到他本人,然后再将他扭进局子里受审。
一想到这些,他简直腿肚子都转筋了,得立刻吸根烟来缓解焦虑,可他把手插进兜里摸索,只摸到了那张揣了好久的学生胸卡。昏黄的路灯底下,陈琪薇的面容还在闪闪发光,齐整黝黑的刘海儿,明亮清澈的眸子,微微翘着的嘴角上,分明挂着两弯自信的笑,这一切在他眼中突然产生了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简直有点儿摄人心魄,他几乎不敢再盯着她多看一眼。因为,透过这小小的照片,他的情思不由自主地又折返到二十多年前,他忘不了那晚约会时,他告诉女朋友自己每天都很想见到她,女朋友当时就抓着他的手,温柔地说,春节期间她一家人会去照相馆照全家福,到时候她可以照一张单人照送给他,这样他再想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上一眼……没想到她到死也没能给过他一张相片,哪怕是像这学生胸卡上的一寸小照呢,那以后的十多二十年光阴里,他的心从没停止过痛,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让他生不如死。这些凄迷而痛苦的追忆,来得有些猝不及防,若不是因为陈琪薇,若不是她遗落的胸卡,也许他这辈子都不愿再想起那些陈年往事了。往事怎么会如烟?如烟的话早已轻飘飘地随风散了,不留一丝痕迹;往事如刀,铁硬而决绝,此刻它又一刀一刀地,割裂着他那颗早已失血的孤心。
他实在是压抑得要死,痛苦得发疯,他真想找个人把心里的苦水全都倒出来。这种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了柳苗苗老师。这个女人在他眼里是善良淳朴的,她身上有种传统知识女性的隐忍和坦诚,而造成她现在的困顿局面的罪魁祸首却是他。如果没有那个女学生之死,他和她一定能和睦相处下去,甚至产生那种所谓的工作友谊,他内心太需要这份情感了,被人信任,可以托付,平等对待,不带任何偏见,甚至可以以同事或朋友相称,彼此都能感受到那种愉快宽松的气氛,可现在这一切都被毁掉了,而那个毁灭者好像就是他自己。他赶紧掏出手机,急需给她拨个电话聊聊,或者仅仅想听一听她的声音,电话那头却告诉他,所拨叫的号码是空号,再拨,依然。他忙去微信朋友圈里搜寻,可“林间喵”的头像已经被拉黑,就像此时没有一丝光亮的龌龊的街角,黑得不见天光,暗得不可思议,陌生得让人想哭,这个无辜的女人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了,他休想再寻到她。
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确实给她带来了天大的麻烦。她一定非常厌恶他,甚至恨他,这辈子一定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他注定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劳改释放犯。他连去护送一个女学生回家都做不好。他对这个社会已毫无益处。他早就被判了死刑。他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罢了。他再也不相信那些管教说过的鬼话,他们总是老生常谈头头是道,说什么好好改造,争取宽大,重新做人。他越琢磨这些就越失魂落魄。做人真难啊,也许做个鬼倒更容易些。路过一家小杂货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进去买烟,没有烟的陪伴他简直无法排遣孤寂。不过,除了烟,他还破例买了两瓶“小二”揣在裤兜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独自一个人喝过酒了,这种价格便宜的烈性白酒,很快就把他灌得有些晕晕乎乎,人有时候需要麻醉一下自己。他一口一口辣兮兮地喝着酒,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个岔路口,白塔公园已沉浸在茫茫夜色中,他像只孤独的蝙蝠摇摇晃晃钻了进去。
他刚踅进那条幽静的踏步小道,就跟迎面跑来的一群少年狭路相逢了。他们大概是在公園里疯够了觉得无聊,正想打这条捷径出园各自回家。由于刚喝完了一瓶“小二”,屠师傅多少有些犯迷糊,又被这群家伙撞了个人仰马翻,他死狗样倒在草丛里,含混不清地哼哟着。那些年轻人嘴里不干不净吵吵闹闹,完全不在乎被撞倒的人是死是活,这是他们一贯的风格。当然,他们也许认为对方只是个又肮脏又丑陋的酒鬼而已,根本就不屑一顾。而就是这一刻,屠师傅倒是清楚地听见,其中有个女孩在嘟囔,今晚可真没劲,他说好了能赶过来玩的,可害得咱们等到现在,也没见他人影。很快,一个男生接过话头,你没听说吗?他那个局长老爸最近火冒三丈,狠狠剋过他两次,让他每天六点半前必须回家,否则有他好果子吃。女孩子似带讥讽地冷笑道,这么说呀,从今往后,他要当好孩子学乖喽!一伙人都跟着她嬉笑起来。
屠师傅猛地从地上爬起,这个声音他相当熟悉了,就在前些天,就在这园子里,他亲耳听她跟鹰钩鼻谈话呢。一旦意识到是这个尖下颌女孩,屠师傅便像猎狗般机警地悄悄跟上去。那伙少年上了马路后便作鸟兽散了,男生们几乎都骑车而行,唯独刚才说话的女生没有,或许正如她自己所言,因为鹰钩鼻不在身边,此刻她心情很不爽,只想一个人走走。屠师傅跟在她后面留心观察,女生大概是想走到前面的公交站点去乘车,她走得不紧不慢,书包在后背上哗哗拍打着。远处的公交站台晃动着几个瘦长的人影,这会儿早已过了晚高峰时间,老半天也没见开过来一辆车。
屠师傅始终紧随其后,不停地四处张望,先前灌进肚子里的烈酒恰到好处,让他既不至于醉得一塌糊涂,又有些莫名的兴奋。酒是魔幻之水,它有时能最大限度地激荡人的中枢神经,让大脑产生某种不切实际的虚幻和憧憬,甚至还有那种超越现实的狂放不羁,比如此时对于谨小慎微的屠师傅来说,他的表情略略有些张狂,内心河流般动荡不安,忽然就有一股无法按捺的小火苗样的物质,开始在周身上下蔓延蹿跳,以至于他不由得加快脚步,三步并成一步半,整个人孤注一掷而又忘乎所以。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只需从后面猛地扑将上去,卡住对方的身体,再捂住她的嘴巴,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顺势将她拖入人行道旁幽暗的灌木丛里,一旦到那个时候,相信她会乖乖地跟他说实话的。恶念也好,善念也罢,其实都是一瞬间的事,一瞬间太短了,短得叫人來不及思考,何况是一个刚刚被警察在电话里劈头盖脸训过、一个一心只想让真相大白的有过“前科”的男人。
距离目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冷不防地,那女生的手机在衣兜里连振带响闹腾起来,紧锣密鼓的西洋金属乐音,加上高亮度的屏光,一刹那便复活了女生的尖下颌,以及刚才还闷闷不乐的瓜子小脸,此刻这张蓝莹莹的女孩脸,笑得有些恣睢和诡异,又仿佛中了百万头彩,她突然蹦起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向后转。屠师傅差点被她惊得瘫倒在地,好在三三两两的行人擦肩而过,他赶忙夹杂其中低头佯作路人。那个幽暗得像火苗一样的计划刚一搁浅,或者,屠师傅还在犹豫之际,只见那女生一面煲着电话粥,一面扭身脚步轻快地朝黑寂寂的白塔公园去了。或许,她今晚的约会才刚刚开始。
屠师傅总是无法摆脱胡思乱想,有句话怎么说的?步履不停,思考不止。人就是这样,你越是想在暗中克制什么,那些思绪就越是活跃纷繁,它们带着往事特有的苦涩气息,像极了那些腐败了的槐树和柳树的叶子,在这密不透风的黑色林带或灌木丛中肆意穿行。
眼下,被他紧紧跟踪着的这对小情侣,激情似火又傻里傻气,有时真让他觉得好笑,尤其是女生终于在园中见到心上人时,她几乎娇嗔着飞扑进对方怀里,极尽小鸟依人状,真是一时不见就如隔三秋。透过枝枝蔓蔓的罅隙,屠师傅还是能看得见的,那俩人正处在青春期的癫狂迷乱中,形式大于内容的拥抱和抚摸,故作老练地缠绵和热吻……不过,他还是发现了某些端倪,就是鹰钩鼻并不如女生那般投入,尽管他也不停动作着,可那满腹心事的样子还是流露出来,有时他会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有时又若有所思地发起呆来。唯独那女生太过痴迷和忘情,对此毫无察觉。他们彼此将身体揉压在胶木条椅上,随心所欲地瞎胡折腾了一气儿,鹰钩鼻喘息着率先停了下来,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女生不无抱怨地从椅子上抬起上半身,校服已经被剥落至腰间,露出白雪团似的胸脯,但并不显得丰满,不过是处在朦胧的发育阶段,唯独头发凌乱如野草疯长,勾勒出女孩的几分妖娆。
喂,我说你到底怎么啦?女生极不满地往上扽了扽校服衣领,又使劲甩了甩长头发,感觉像大明星范冰冰在做洗发水的广告,她们有着同样尖削的下巴。约个会也没精打采的!她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喂,你别瞎猜了,我没……没什么,要不,咱俩去划会儿船吧。鹰钩鼻话头一转,很郑重地提议,好像这个主意他想了很久似的,早有些迫不及待了。我想带你去划船!现在?你没病吧?也不看都啥时候了,哪有大晚上去玩那个的?女生嘟囔着再次站起身,将双手伸到背后,动作熟练地系着胸罩的挂钩。鹰钩鼻趁机上前一步揽住她,几乎将嘴巴贴在对方的耳根上,快跟我走吧,晚上划船那才够刺激,整个湖上就咱俩,多浪漫啊!女生也许真被说动心了,也许只是不想再拗着他,于是,仅顺口说了句真有你的,就顺从地伸过手臂,半侧身搂住男生的腰,两人跟连了体似的往湖的方向走去。女孩的书包孤零零地趴在条椅上,看上去像个狗窝。
晚间的湖水静得仿佛不存在了,只是黑油油地晃动着一点儿不起眼的粼光。简陋的游船码头已不见什么人影,唯有远处那只被精心亮化过的年代久远的古塔,正斜映在水面上,塔身的轮廓蓝绿相间,给人一种冷飕飕阴森森的感觉。
屠师傅远远望着那对小年青,他们已经勾肩搭背地走到湖边,湖水偶尔拍打着石砌岸堤,发出千篇一律的啪啦啪啦声,听起来单调而又突兀。很快,那两个黑影就登上了码头,那些塑料脚踏船都用绳子牢牢系在铁栏杆上,他们居然没有去管理室找工作人员商量,便擅自解开了绳索,两个黑影一前一后,鬼鬼祟祟爬到了船上,船身上方有块彩色条纹遮阳布,正好掩盖了他俩的身影。他们左右并排而坐,这时女生终于压抑不住地发出一串咯咯声,男生立刻伸手去捂住她嘴,别闹,被人发现就不好玩了!随即,他们的脚踏船喝醉了似的晃晃悠悠出发了,水波一圈一圈向远方排开,仿佛那小船钻进了早就精心布置好的巨大的迷宫里。
屠师傅一直躲在岸边老垂柳下面观望,说心里话,他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就像多年以前父母不能理解他一度痴狂的初恋一样。也许是湖水太冷清,毕竟已是秋天了,他浑身瑟缩着,尽量把双手环抱在胸前,忽然起风了,湖水拍打岸堤的声音越发响亮,仿佛有许多怪兽在湖底翻腾不休。那只载着一对小年青的船,已变成了湖心的一团黑影,竟跟那里生长着的几丛芦苇连在一起了。屠师傅多少有些神思恍惚,眼圈倏忽一湿,他竟活生生地把船里的小年青看成是他和他的女朋友了。他们也曾在某个酷热难耐的暑假,双双背着家长去县城的小公园里划过一次船,那时的船必须用木桨划,两人得分工配合,用力不均小船往往只会在水中打旋,光转圈儿不挪窝,急得人满头大汗。当时,女朋友紧张得只冲他嚷,哎呀,怎么办啊?咱俩怕是回不去了……女朋友蹙起眉头着急的样子真美,他永世也忘不掉,而“回不去了”却一语成谶,是他们今生的宿命。
突然,屠师傅听到扑通一声,似是重物落水时的声响,还有那种呜呜哝哝的喊叫,却又被水呛住喉管发不全音了。他急忙抬眼去水面上搜寻那只小船,它还在湖中,只是距离他这边更远了,船身起起伏伏晃动着,晃动着,有时小船还严重地朝一侧倾斜,像是随时将要倾覆,连带着整个湖面都跟着倾斜了。
屠师傅还依稀听到了救命救命的呼唤声,尖细却又苍白无力,应该是那个女生。不好,怎么搞的,不会是那丫头掉进湖里了吧?屠师傅高度紧张满腹疑惑,随后他又听到了男生的声音,救命啊,快来救救她啊,有人掉水里了……显然,男生叫得有些压抑,听不出十万火急的味道,倒是很有些爱莫能助和息事宁人,即便是这样的叫喊也很快消失了,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湖面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不久,小船就哗啦哗啦往岸边驶来,屠师傅在黑暗中一眨不眨死盯着它,那一圈一圈的水波正由湖心不断地推至码头。
蚊子在黑暗中吸足了血,被屠师傅的手掌猛地一捻,脸上立马就晕开一片黏稠和湿凉。蚊子死了,毒汁也就跟着消失了。不知怎的,屠师傅脑海里浮出这句话来,那还是老早以前,一个脾气暴躁监管过他的狱警的口头禅,那个五短身材目光陰郁的家伙,天生一条毒舌头,对所有犯人从来都不给什么好脸色,在他眼中,做过坏事的人统统该拉出去枪毙,而政府把他们圈在监狱里,是一种极大的浪费,那家伙后来因为无端地折磨和虐待犯人被开除了。
现在,船上依旧是两个人,双脚用力蹬船的却只有屠师傅自己,他尽量让小船平稳地再次驶向湖心,离游船码头越远越好。他不时地眺望水面,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栽进这偌大的湖里,又是在大晚上的,根本没有任何痕迹。所以,他便不再期望能在湖面发现什么了,他只顾用力去蹬那双转动并不灵活的吱吱作响的脚镫子,同时用一只手把握好那个玩具似的小方向盘,这样,他们的船很快就又抵达那几丛芦苇荡中间了,这里的确非常隐秘,四周又黑灯瞎火的,即便岸上有人也很难发现这里的动静。
船舱里那个让他用船上的绳子捆住手脚的家伙,很是疯狂玩命地挣扎过一阵子,因为嘴里也给塞了团东西,便一味地哑子样咕哝个不停,却又徒劳无益。当小船停稳在芦苇丛中间后,屠师傅才弯下腰去,伸手从对方嘴里拔出那团脏抹布,估计这硬邦邦的玩意,是船主用来给游客擦抹座椅用的。鹰钩鼻的嘴一旦获释,立刻想大声呼救,屠师傅随手又把那团东西塞进去,这样反复了好几次,对方终于学乖一点了。当然,主要是屠师傅讲了这样一句狠话:再嚷嚷一声试试,我把你狗日的丢进湖里喂王八去!少年浑身筛糠般颤抖,腿脚在舱底一蹭一蹬,裤裆和屁股上明显地湿了一大坨,目光已由最初的桀骜、愤怒,转而为惊惶和恐惧了,他终于面条样软了下来,或者,他只是不想死得那么快。
小子,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想不想听?屠师傅见对方折腾得没那么欢了,才慢悠悠点了根烟,他满满地吸饱一大口,又一股脑地喷在对方的小脸上,那张叛逆不羁的脸现在皱巴巴的,活像个丧气的小老头儿。……从前有个小伙子,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也是个早恋的家伙,他发疯地喜欢上自己的女同学,小伙子家里极力反对他俩来往,可小伙子是铁了心跟她好。有天晚上,他从家里溜出来去跟她约会,他以为这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候,可万万没想到,那天晚上是他俩噩梦的开始,两人分手后,女同学半路上被坏人弄死了,他到家糊里糊涂睡了一觉,天一亮就变成个杀人犯了,因为那帮警察找不到真正的杀人凶手,也可能是,他们根本不打算好好去找,事情总是这样,比如你干了坏事,就能一直逍遥法外……讲到这里,屠师傅的喉咙戛然堵塞了,他实在讲不下去,那段伤心史比刀子还要锋利十倍,刺得他遍体鳞伤。
现在,轮到你给我讲讲了,这样才够公平嘛。屠师傅最后一次从鹰钩鼻嘴里拔出抹布团。说说吧,刚才你到底对那个女学生干了什么?
你让我说……说什么啊……我……啥……也没干……她是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不关我的事……真的。
屠师傅沉默了几秒,突然强力地揪起鹰钩鼻的后脖子,然后像拖一条死狗,狠命地顺着船沿摁下去,直至对方的鼻尖被湖水淹没,灌满了水的嘴里发出狗样的嗷呜声,整个船身也跟着对方的死命挣扎左摇右晃起来。
小子,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是你把她推进了湖里,对不对?说!
求求你……别别淹死我……我……我说我说……是我干的,我老担心她会把那件事说出去。
湖面静悄悄的。唯独周遭那五六只谷仓似高耸的芦苇丛,在夜风中突然抖颤起来,好像被少年的罪恶给惊了魂魄难以自已。
我再给你看样东西,你小子该不会觉得陌生吧。说话间,屠师傅从自己裤兜里掏出那张学生胸卡,将上面绕着的几圈尼龙绳缓缓解开,然后用两根手指高高地提溜起来,正好让那胸卡跟少年的目光相对;他同时又摸出自己的手机,再用屏幕的荧光去照亮那张小小的相片,女生的脸庞显得格外恬静安详。
她,就是几个礼拜前,这湖里淹死的女学生,你小子总不会都忘了吧?
啊……这这事……我咋知道呢……真的……小狗骗你!
我清楚得很,这事就是你干的,只能是你干的!你骗学校骗家长骗小姑娘还行,可你骗不了我,我蹲过近二十年牢,我受过的罪比你这辈子享的福还多,你小子最好别跟我玩那套虚的!
救命啊——
没等少年喊出第二声,他整个脑袋和脖子已经被结结实实按进湖水中了,留在舱里的下半身和手脚栗抖得像触到了高压电门。这样僵持了大约二十秒,屠师傅才猛地把他拎出来。少年几乎晕死过去了,冰凉的湖水堵塞了他的耳朵眼睛鼻孔和口腔,看上去他已奄奄一息,像条水淋淋的刚被捞上岸的死鱼,平展展地趴在舱底的一汪污水里。
小子,我盯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最好给老子识相点,你知道他们警察有句话怎么说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服法,回头是岸。不然我马上送你下去,你好去湖里会你的小恋人啊,人家那么喜欢你,肯定也舍不得你,她一定还没走多远呢……等到天一亮,你们的尸体被人发现了,那些愚蠢的警察准会认为,你俩这是标准的为情所困殉情自杀,到时候你们的爹妈哭都来不及了。
这时候,少年完全瘫软如泥,船舱里弥漫着一股很冲的臭气,屠师傅抽了抽鼻孔,不用猜这小子准是屙了。于是,屠师傅从裤兜里摸出刚才没来得及打开的另外一瓶“小二”,用烟熏黄的门牙起开铁盖子,自己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感觉身上暖和多了,然后才俯身下去,像搀扶重症患者那样,把那小子的脖颈和上半身支棱起来,再将剩下的小半瓶二锅头对准他的嘴直灌了进去。
少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酒的烈辣之气一定让他清醒了不少,也镇定了好多,他流泪的样子像个十足的傻瓜。现在,他终于学会俯首帖耳了。
连续好几宿,屠师傅都接连梦到了年轻时的那个初恋姑娘。
梦中,他俩又情意绵绵地约会了,时间,场景,天气……包括那辆老古董自行车和油腻腻的总爱脱落的链条,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样子。只是,每次约会结束即将分手前,女朋友幽幽地一转身,那张脸就倏忽变了模样,一会儿变成那张胸卡上的陈琪薇,一会儿又变成尖下颌女生,她们的表情几乎都是惊愕和恐惧至极的。屠师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做梦,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生的噩梦,也许到死也不能终结。
那晚他到底还是心慈手软替对方解开了绳索,那小子已经服服帖帖全都招了。尖下颌女生跟陈琪薇本是同班同学,她俩原先关系一直不错,上下学经常一起结伴而行,可打秋天这学期开始,尖下颌女生疯狂地迷上了邻班的鹰钩鼻少年,两个人很快就谈情说爱了,陈琪薇大概是不想夹在中间当灯泡,便有意无意地疏远尖下颌女生。有一次,几个人绕道去白塔公园玩,尖下颌女生非要拉上陈琪薇,也就在那天晚上,陈琪薇不小心撞上了他俩在树林里没完没了地亲热,陈琪薇当时掉头一路跑开了。这事没过两天,班里便传得沸沸扬扬,尖下颌女生便认定,是陈琪薇暗中搞的鬼,因为老早以前,她俩偶然闲聊起各自心仪的男生,当时陈琪薇好像提到过邻班的鹰钩鼻长得挺帅的,还说他长得好像明星金城武。直到那天上午,第四节是体育课,课上了一半,老师临时有事就让大家自由活动了,大多数同学赶回教室做作业,尖下颌女生却约好了鹰钩鼻少年,他俩把陈琪薇堵在厕所里,尖下颌非要让她当面解释,陈琪薇坚持说自己什么也没说过,两人后来发生口角,尖下颌狠狠扇了陈琪薇两个耳光,陈琪薇当然也还了手。鹰钩鼻大概想在女友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豪狠,冷不防来了个扫堂腿,就把陈琪薇整个人撂翻在厕所脏兮兮的地板上了,陈琪薇当时咬着牙说了一句话,好,你俩有种,给我等着瞧。也许,正是这一时的气话,激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再后来,也就是屠师傅骑车送陈琪薇回家那晚,鹰钩鼻在公园岔路口截住了陈琪薇,他们使劲朝她吐唾沫,扇耳光,揪头发,还摁她跪地道歉。后来尖下颌女生又强行扒掉了陈琪薇的校服和胸罩,当着男生的面羞辱她,而且还用手机拍了一段视频,扬言说要是她敢胡说八道就公之于众,鹰钩鼻临走前,又把陈琪薇骑来的那辆小黄车扔进了密林中。至于陈琪薇后来为什么会死在湖里,鹰钩鼻猜测说,也许她觉得太丢人,以后没脸再见同学了……
听完这些龌龊的事,屠师傅的确感到痛苦至极,这感觉一点儿也不亚于自己曾饱受过的种种苦难。他唯一弄不明白的是,如今的孩子为什么都这么不自爱,又这么狠毒无情,浑身上下充满了戾气,有时简直连禽兽都不如,一个个乳臭未干,却都该下地狱。在他们眼中,一个人的生命就跟一辆小黄车一样,可以肆意践踏损毁。当少年在船上供认了这一切后,屠师傅还是觉得这不可思议,他怀疑这一定不是真的,不过是在他的严厉逼问下,这小子由着嘴胡说八道,只是为了求生才胡编滥造出来的故事。可是,接下来,那家伙的嘴里竟开始跑火车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你还不知道吧,我老爸是公安分局的头头,就算我做了再坏的事,也没人敢查我!屠师傅一时完全蒙了,他不知道对方为啥会这么说,为什么说得如此轻松随便,简直像是在信口开河,他原本只想给他点儿教训,吓唬吓唬也就够了,却压根没料到,这小混蛋竟如此张狂,如此不可理喻。宰货!他的齿缝间冷冷地钻出这两个久违了的字。
短短一瞬间,屠师傅内心的底线彻底崩溃了,理智和良善完全逃离了他的大脑,唯独留下原始的血液开始在他体内沸腾并横冲直撞,直到血灌瞳孔,直到世界一片漆黑。又像是,二十多年前那个黑夜所有的阴寒,又源源不断地渗进了现实和他的骨髓中,让他终于领悟到,掌握在手中的这条年轻的生命根本不值得珍惜,他不能再放纵他,把他留在世界上继续胡作非为,那将是对一切无辜生命极大的犯罪;他甚至还不无懊恼地想到,如果自己再早一点儿下手的话,至少那个尖下颌女生或许能躲过一劫,尽管他觉得她也同样不可饶恕。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此刻他的耳边再度传来了那句话:只有蚊子死了,它的毒液才会彻底消除。仿佛冲锋的将士听到了最后的号角,他的手指竟跟那些帕金森患者一样颤抖起来,心像是被铁爪揪住了,又被掏空了,与此同时,他猛然攒尽周身的气力,将那罪恶的灵魂抓举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扔下船去。
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甚至没有听到应该响起的咕咚声,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扔进水里的,仅仅是一团轻飘飘的破棉烂絮无足轻重。水面出奇地平静,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唯独那只被彩灯亮化过的古塔的倒影,很像是一道诡谲的闪电,突然照亮了他一生的不幸,对于死者来说时间彻底终止了,于他而言似乎也有着相同的意义。眼前这黑夜,这湖面,还有这场宿命般的悲剧,全让他一个人目睹了。他的脸平静得出奇,他的心似乎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湖水,那些逝去的东西早已深深沉入湖底,注定像淤泥一样悄无声息。他一直出神地盯着湖面,湖水神秘幽寂的样子,活像一个温柔女子在天地间沉睡不醒,他又依稀见到女朋友在大年夜里那张楚楚动人的脸了,他甚至听到了那晚她在耳边的只言片语,这让他那只有疤痕的眼角急剧抽搐起来,一串儿湿乎乎的东西倏然迸出眼眶,此刻洗劫他的伤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加复杂也更加纯粹。
四周无端地旋起一阵风吼,呜呜咽咽,惨惨切切,似谁躲在黑暗角落里捶胸顿足掩面而泣。猛然间水面激荡起来,有如一头怪兽从最深处一跃而起,霎时就掀起一股巨大的水浪,冷冰冰地直扑向船身和他的脸上。垂死者露出黑乎乎的一颗小脑袋,惨白无助的手臂上上下下胡乱扑腾,求生的本能死死攫住了鹰钩鼻少年。与此同时,船上的人强烈地打了个激灵,如噩梦初醒,他忽然觉得一个人作恶远比受人冤枉更叫人糟心,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自怜自语道,你这辈子恐怕做不成一个凶犯喽……
湖面上的呼救声已几近鬼哭,凌乱扑溅的水花变得有气无力。他终于神情凝重地将船上绳索的一头抛下水去,另一头则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一件事,可他就是拿自己没有一点儿法子。
约莫又过了两根烟的工夫,脚踏船才开始稳妥地推动黑油油的波纹,波纹一圈一圈漾向岸边,古塔的影子恰似一条叵测的水蛇,在明镜般的湖面上快速游弋。吸烟的男人一味地紧盯着船舱,那个家伙彻底蜷窝成黑湿的一坨,嘴里不时弄出哇哇的吐水声。不遠处的林荫道上,一辆警车正呜啊呜啊啸鸣而至,车顶频闪着红蓝色灯光,乍看起来颇有几分魅惑。
责任编辑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