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莉
昨夜秋风中,我又梦见了那座院子,梦见了那棵山楂树。但是梦中醒来,我依然不敢走近它。岁月的风雨已经无情地吹落了父母的生命,只留下那座空荡荡的小院,在孤单中度过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小院承载着太多的欢乐,太多的悲伤,这些欢乐和悲伤,都像碑文一样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离开那座小院走了将近3年,我竟然一篇有关他的文字还没有写成,而对父母那份刻骨的思念却常常如鲠在喉。
2016年的深秋,天气开始冷了,已是秋风萧瑟落叶飘零。这一天的上午,父亲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在踏进病房的那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我活着的父亲、站立着的父亲,仅仅在几天之后,竟然就以横着的姿态出了医院的大门。横着的他,没有能够再回到那座小院,而是直接去了另一个世界。
或许,父亲自己是有感知的,在进入医院的那一刻,父亲的目光和我相遇,他用无奈的口气说:“反正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我听了之后,心就像被刀子扎了一下。
父亲住院之后,我们从超市买了许多的日用品,是让超市直接送货到病房的。父亲看着买来这么多东西,还开玩笑地说:“这是打算打持久战吗?”但是陪父亲住院的日子太短了,短得让儿女们猝不及防他就撒手人寰了,父亲去了,去找我的母亲了。忘不了在病房陪父亲的那个夜晚,父女几乎彻夜长谈,话到动情之处,父亲眼含热泪声音哽咽,他说:“我想你娘了,我太想她了,她已经离开我八年了。”那一刻,对母亲的思念对父亲生命的担忧,就像潮水一样击打着我的心扉,这悲伤的潮水,几乎让我的身体从那张小小的木凳上跌落,我即刻站起身背对父亲,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泪流满面。
2008年的冬天,我的母亲去世。母亲离世的那一年,是我生命中灰暗的日子,昏昏沉沉中过了大半年的时光。一生与母亲相濡以沫的父亲情绪也沉到了冰点。与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相向而泣。想用那一场又一场痛彻心扉的哭泣,来弥补母亲离世后我们心灵上的重创和生活上的空洞。
父亲离世前的那一天上午,我的朋友去医院看望他,父亲还跟人家攀谈,问朋友在哪个单位工作?做了一辈子干部的父亲,一生都在关心别人的生活状态,而且他非常健谈。
送走朋友,为了让父亲开心一点,我说:“你看那么多朋友都来看您了。”
父亲还诙谐地说:“人家主要是来看你的吧。”
然后,我离开病房去一个朋友的婚礼上,饭还没吃,妹妹在电话中就催我赶紧回医院。
仅仅过去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等我再回到病房的时候,父亲已经陷入昏迷闭上了双眼。泪眼迷离中,我在病床前呼唤着父亲。我看见,昏迷中的父亲,竟然努力地睁了一下眼睛,然而我却没有看到父亲的眸子。我的父亲,他再也看不到他宠爱的女儿,他认为为她争了光的女儿了。从一开始住院他就向同室的病友说,“我女儿是作家,写的散文可好了。”那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和自豪溢于父亲的言表。说得我不好意思了,就跟着父亲的话后边自嘲几句。现在回想起来,能让在世的父亲以自己为荣以自己为傲,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对一辈子都在奋斗的父亲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
父亲是从齐鲁大地上走出来的孩子,背井离乡的第一站就是随着奶奶去闯关东,在东北那片黑土地上,艰难中得以生存。当过放牛娃,那时候他连一双完整的鞋都没有,是主人家给做了一双鞋,上山放牛的时候他舍不得穿,就把那双鞋拴上绳子背在肩上。后来父亲就穿着这双鞋走进了学校。刚刚上学的父亲已经十一岁了,上算术课总是把阿拉伯数字3反着写。老师批评他,说他在黑板上用了多少粉笔还没学会写个3。父亲生怕老师从此不让他去学校,一脸真诚地对老师说:“粉笔用完了,明天就让俺哥给买。”那一本正经认真的样子把老师都逗笑了。
在学校短短几年的学习,奠定了父亲一生发展的基础,从东北回到山东的父亲,又从黄河岸边来到河北闯荡生活。他与我的母亲,就像飘飞的两棵蒲公英,在冀南平原这块土地上相遇,是偶然也是命运的使然,他们是人间最好的相遇。我年轻的十八岁的父亲,在岁月深处的那个春天,除了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别无长物,但是他高高瘦瘦英俊潇洒一脸正气,让我的母亲一见倾心。两个人相知相爱组成家庭,这一生一世,经风沐雨,不离不弃,伉俪情深。
今生今世,真的感謝我的父母双亲,他们给了我们姊妹一个多么好的家、多么温暖的家。儿女们在父母这两棵大树下,就像一群快乐的鸟一样在成长。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已经从县医院调到县委办公室工作。他有很好的文字功底,会写文章,他有很高的情商,懂得如何沟通和处理一些事情,非常年轻就成为县委办公室主任。他在河北举目无亲,一切成长和进步都是依靠自己的力量。
那个时候的广宗县委会,在老县城的某个街道上,小时候常常去父亲的办公室里玩,可惜的是父亲办公室里除了办公桌文件柜之类并没有什么好玩的。某一天,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极力想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父亲从他的抽屉里给我拿出了几个红红的颗粒,喜出望外的我以为是像葡萄干一样好吃的东西,填进嘴里却发现嚼起来涩涩的并不好吃,原来是中药房里配药用的枸杞子。父亲看见我失望的样子,止不住笑起来。
忘不了在突然而至的狂风大雨中,我行走在泥泞的街道上,瘦小的身体几乎要被风卷去,我在满是哗哗流过的雨水中,挣扎着恐惧着绝望着。忽然间,我看见风雨中,我年轻的父亲,正撑着一把红色的油布雨伞向我走来,他穿着黑色的长筒雨鞋,走过来的他喊着我的名字,一把拉住了我在风雨中飘摇的手。那双手坚定而有力,让我悬着的那颗心回到了自己的胸膛。此去经年,这一幕是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永远生长在我思念的土壤上。
县委会是个非常大的院子,每一排瓦房的连接处都建有一个通道,是个圆拱形的过道,那里的穿堂风很凉爽。大院里种满了高高的泡桐树,父亲说,种上这些树,是为了纪念和学习人民的好干部、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这些泡桐树长得很好,每一年的夏天都会窜上一截子,父亲说,看看这些泡桐树多像你,个子一年年在长高。
在那座古朴的县委大院里,后院是人们很少去的地方,那里长了好多的花草,夏天的时候非常茂盛,我喜欢在那充满神秘的后院里寻找自己的梦。那时我的梦中,离我最近的城市是邢台市,远一些的有北京、广州、长沙,我在心里描绘着这些城市的面貌,渴望着有一天,走出那座县城,走向外面的世界。
那一天午后,我徜徉在绿植丰茂的后院,做着一些迷茫的梦。或许是累了,睡意悄悄袭来,不知不觉中眼皮一合,我就沉沉睡去。天都黑下来了,大人们都下班了,父亲和母亲并没有看到我的身影,他们急得四处寻找,怎么喊我的名字,都没有人答应。最后在百般焦急的寻找中,发现我竟然正静卧花草丛做着美梦。
当我被父亲唤醒的时候,恍惚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却感受到了父亲那喜出望外的心情。当发现自己刚刚就睡着在花草之中,对夜晚的恐惧即刻弥漫而来。在漆黑的夜色中离开县委会的大院,父亲拉着我的手回家,问我饿了吧冷了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看见了家里的那盏灯,那一束灯火透出的光亮,闪耀着家的温暖父母的恩情。
有一年,我年轻的父亲病了,那个时候,他是县革委分管农业的领导。他去魏村指挥为老百姓打井,那口井打得很艰难,打井的设备非常原始,在选定的井址区域内打了好几次,才打出了一口井,把父亲急得累得,在村子里就发起高烧。我记得父亲是被一辆牛拉着的大板车送回县城的,我和母亲出了县城北关去接父亲,父亲很瘦,脸色憔悴,躺在板车的一床旧被子上,见了我和母亲无声地笑了笑,用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赶大车的把式头上包着白色的毛巾,他看见我的母亲,几乎掉下眼泪,说都是为了给俺村打井累得,可不打这口井,俺村就要吃不上水了。从那时开始,父亲就在用他一生的行动,不断诠释着一个党的好干部的形象。
1976年,河北省委往保定地区选派干部,四十岁的父亲又一次背起行装,告别家人到保定地区徐水县委工作,后来又调到曲阳县委。父亲在曲阳县工作期间,我和母亲、妹妹一起搬家前往。十年之后的1986年,父亲及我们全家又从保定调回邢台工作。
父亲新任职的邢台地区外贸局,为他改建了一座平房小院作为住房。搬进这座新建的小院,父母兴奋地忙着添置东西,在院子里植树种花。那棵山楂树,从太行山脚下移过来的时候很小,父亲一锨土一桶水,亲手栽下。每年的春天,那棵山楂树都会开满花,那洁白的花,一朵朵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让整个院子都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父亲好像特别在意那棵山楂树,山楂树开花了,父亲会打电话,让我们姊妹们去赏花。山楂树下,父母为我们烧好开水,泡上茶,一壶浓浓的亲情,在岁月的凝炼中愈加醇香。秋天的时候,那棵山楂树枝头满是红红的果,越长越大枝繁叶茂的山楂树,粗壮的树干早已经超过了房顶。每到山楂成熟的时候,父亲的电话又打来了:“山楂熟了,该摘了。”摘山楂的时候,欢声笑语充满了这座小院。
大哥和妹妹喜欢到房顶上去摘,摘了一筐又一筐,那些长在高枝上的山楂果就要用杆子打,我和父亲在院子里撑开一个大大的布单子,接着那些身居高处的果子,免得果子落在水泥地面上摔坏,无法保存。父亲的心很细,早早地预备好打山楂的杆子,收山楂的筐子,一家人享受着收获的喜悦和人间的至爱亲情。之后,父亲会把这些摆在院子里的山楂分成若干份,送给邻居,送给朋友,送给儿女各自拿回家。 但是,这一年的秋天,又到了山楂收获的季节,却迟迟没有接到父亲催促收山楂的消息,直到11月份第一场雪都下了,父亲说:“今年的山楂果没长好,很小,本想让它们在树上多长些日子,看来再也长不大了,就收了吧。”
那一年,我们家院子里的山楂长得个头很小,吃上去又酸,与往年的又红又大又甜的山楂,仿佛不是一个树上长的,让忙活了半天最爱吃山楂的大哥有些失望。
谁能料想,这一树山楂果,竟是这棵树最后的奉献了。第二年春天,我去父亲的小院,看见那棵山楂树似乎有些异样,虽然长出了树叶,却是又小又弱,我以为它太干旱了,缺少水分了,就把树坑深挖了一下浇上了水。几天后我又来看望父亲,却发现那棵山楂树上,刚刚冒出来的嫩芽和花朵,居然都回芽了,枯萎了,从树上飘落下来了。不知为什么,我仿佛能听见那些花和叶子坠落的声音,它们一片一片叠加在一起,在这个花草葳蕤的世界里,显得多么无奈和苍凉。
仔细看看那粗壮的山楂树干,树皮在一点点皲裂。这棵山楂树要死了,瞬間我的内心就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抑制不住的那份不安和伤心,让我躲在一个房间里掩面而泣,妹妹显然是刻意的劝我说,你也太多愁善感了,一棵树死了你就这么伤感呀。
我擦干眼泪,极力驱赶着内心的不祥预感,希望这一切担忧和不安真是我太过敏感。但是我的侥幸心理落空了,那棵山楂树春天的时候死了,我父亲的生命之树就在深秋凋落了。这一切,是巧合还是冥冥中天地万物的感应?那棵在院子生长了三十年的山楂树,它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为我们奉献了最后一季的果实,而懵懂不知的我们,居然还嫌它小嫌它酸。
父亲在他住院后的第六天突发心梗,陷入昏迷。那一夜,医院的楼道里病房里睡满了我家的儿女和孙辈们。黑夜过去了,天亮了,父亲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台监测仪,我的手,紧紧地攥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掌很厚实,依然是绵软的,带有温度的,我握着他的手,他已经基本上没有回应。这双陪伴我们长大、在风雨中拉着我们保护着我们的手,已经不再有力。医生让瘫坐在父亲病床前的我起来,让我不要太悲伤。我知道,只要撒开这双手,就会像当年失去母亲一样,在顷刻间,我就会与父亲天上地下,阴阳两隔。
最后的时刻,不可抗拒地到来了,被我紧紧握着的父亲的手,还是给了我一个回应,他用力地攥了一下我的手指。我突然想到那棵山楂树上最后的一季果实,多么像父亲拼尽全身的力气给我的回应。山楂树,那棵陪伴了他三十余年的山楂树,像有灵性一样陪着父亲走了。
前不久,我去山东,车从冀南平原驶入了齐鲁大地聊城,那是我父亲的故乡,是生他养他的土地,是他生命出发的地方。看着车窗外万木葱笼、百花盛开,想起我已经归于泥土的父亲,想起他曾经是在这块土地上奔跑的孩子,不禁百感交集,泪如雨下,这块被他生前心心所念的故土,父亲是回不去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想去看看山西洪桐的大槐树,我们总是担心父亲在了却某种心愿,之后会有什么不测,就没带他去。然而这一切努力,又如何能够留住父亲渐渐离去的脚步,就像我拼命地给那棵山楂树浇水,依然无法挽留住它的生命一样。面对着站立在人生终点的石碑,谁能逃脱走向它的脚步,一切多像梦一场。
这一刻,我坐在北戴河的沙滩上,看云卷云舒。橙色的夕阳在云层中一点点坠落,晚霞把洁白的云彩照耀得无比璀璨,那云层后边透过来的光束无比明亮。
远处有两只相伴飞过的鸟儿,我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只看见它们在轻快地飞翔,自由自在,仪态万方。我想到已经安葬在一起的父亲母亲,这对人世间的恩爱夫妻,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他们一定会是这样比翼双飞的模样,那是我父亲临终的心愿,他去找我母亲了,他们是在人间相伴五十多个春秋的好伴侣。
多少关于父亲母亲的记忆,是永远刻在我们心里的。这记忆就像少时那盏灯,闪闪烁烁的灯火闪耀亲情的光芒,照耀着我们走向更深的远方,直到人生的终点。
黄昏了,起风了,涨潮了,那白色的大浪汹涌而来又瞬间退去,多像在这永恒的时光里,来过又消失了的生命。当我想起这些文字的时候,心中不断闪念着父亲的脸庞,他伟岸的身躯,好像就站立在不远的海滩上,多想走过去唤一声父亲,多想再看看父亲的模样,这些都是虚空的幻想……一切幻想都会换来更大的失落和悲伤,父亲已经去了我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一篇文字,怎能尽述父亲一生的风雨岁月?几许深情,怎能道尽父母双亲的似海之恩?就让那棵跟随着父亲一路离去的山楂树,在我们看不到的世界里,春天依然开一树繁花,秋天如期结一树硕果,陪伴我的父母双亲琴瑟和鸣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