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米阳光

2019-09-20 10:07康志刚
北京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文家小文新元

新元和小文闹那么僵,而且还打了一架,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从小,我就时常听大人们说,新元和小文最要好。怎么个要好法儿?就是俩人总是胳膊不离腿的,新元比小文大两岁,虽然不是一个年级,但每天都要结伴去上学。新元还处处关照小文,像个大哥哥。但新元学习不怎么好,没考上大学;小文考上了,还是本科。

大学毕业,小文应聘去省城一家生产汽车配件的工厂做工。后来工厂不景气了,他就出来自己干。推销过保险,倒腾过烟酒,不知是经验不足,还是运气不佳,都没发多大财。直到前几年他开始倒腾汽车,才时来运转一下子发了。

“一下子发了”,母亲和父亲这么说,我们胡同的人也都这么说。似乎只有这几个字,才能充分与准确地表达小文的好运气,当然还有他的精明与机灵。

那时的小文已经买了小汽车,什么牌子我搞不清。他是我们胡同第一个买小车的,全村也没几辆。每一次,他和他那位穿戴时尚又漂亮的女人回来,一进胡同总要狠劲地按几声喇叭,那嘹亮又带有几分欢快的响声,引得我们小孩子都跑出来瞧稀罕。

起先,新元还满脸带笑地迎出来,和小文寒暄几句。新元长得高大威猛,说话嗓门也大;小文刚好相反,不但白净瘦小,还有几分文气,这和他的名字倒十分相符。

有时候,新元的女人也跟出来,笑眯眯地和小文女人搭讪。有一次,我看到她拉住小文女人的手,一口一个大妹子,叫得很亲切。新元女人的手又黑又粗糙,和小文女人细嫩白皙的小手反差极大。而两只手的主人,一个长得黑,也粗壮;另一个,娇小玲珑,还一身的珠光宝气。听说,小文女人和小文是大学同学,俩人在学校就好上了。面对新元女人,小文女人也一脸的笑,却淡得一股风就能吹走。不知道从哪天起,小文再回来,我就很少见到新元和他女人的影子了。

人们都说小文赚钱靠的是脑瓜,而新元凭的是力气,俩人其实不是一路人,我觉得这话有道理。新元高考落榜后,一直在村里家具厂做木工。我们村里人大多靠给人打工过日子,没有几个冒尖儿的,但小文冒尖儿了。

本来,小文在县城有楼房,今年春天却回来把那几间老屋拆了,盖起一栋两层小洋楼。就因为盖楼,两家彻底闹翻了。新元说小文的楼房影响了他家采光,逼小文把第二层扒掉。两家之间弥漫起的呛人的火药味,我们都闻到了。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因为小文死活不扒,新元就在他家房后挖个大坑,这就是那天中午两家干架的起因。

我们胡同不大,只有五六户人家,平时大家处得还不错,至少表面上非常“和谐”。也就是说,人们之间关系的远近都差不多,即便从哪天起,有两家关系突然升温了,立马会引起大家的关注。小文和新元家关系一直就好,都这么多年了,也就没人说三道四。

这些天,我们胡同的人像打了兴奋剂,都在探听和观望他们两家的动态。是呀,闹到这一步,任谁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终于有了消息,据说经了公,是新元告的小文。

吃晚饭时,母亲对父亲说:“小文家都盖好了,还能再扒了?”父亲撇撇嘴:“可不就僵住了,一个非叫拆,一个就不拆!”看不出他更偏向谁。

“小文说,他家有盖楼的自由。”

“新元说,他家有在院里挖坑的自由。”

说到这里,父亲和母亲对视一下。我不明白他们目光的含义,更不知道两人对小文和新元的看法是一致呢,还是有分歧。

“不就是为挖那个坑,两家才打了起来呀!”母亲说。那天中午,我们胡同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也有拉架的。当然,论动拳脚,小文远不是新元的对手,只几下,就被新元打趴下了,嘴角都淌出血。如果不是有人将新元扯住,小文再多挨几拳也说不定;小文的女人也不是新元女人的对手。直到小文的女人躺到了地上,而且不停地呻吟,这场冲突才算告一段落了——这是我们村里人干架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尤其是女人,當一方躺地上后,对方再厉害也只好罢手。

“那也是把人家新元逼的。”父亲吃饱了,推开碗坐到旁边沙发上,点一支烟,衔到嘴里慢慢地吸着,目光瞅向母亲。父亲烟瘾大,有时一根接一根地吸,母亲没少说他,却照抽不误。就是在袅袅升腾的淡蓝色的烟雾里,我发现父亲额头上的皱纹一天天加深。才三十多岁的父亲,却有了那么深的抬头纹。

父亲把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开,扫向院子南头。那是我家前邻的房子,也是青砖到顶的平房,和我家一样,二十多年前盖的。我们村里大多是这种样式的房子。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把目光久久地停在那里。

几天后,我们胡同里来了一位穿制服的人。

人们说,这是县法院的法官。

听说是来调解的。还听说,法院让小文对新元家进行经济赔偿,双方都同意了。

“哎呀,一张嘴就是五万!狮子大张口!俩人自小就要好,胳膊不离腿的!”也是吃着晚饭,母亲又对父亲唠叨他们两家的事儿。

这些日子,我们胡同的人都不大去小文和新元家了,见面只是简单打个招呼。谁愿意介入两家的矛盾之中呢?有关他两家的消息,反而是从外面听来的。

父亲笑了笑,说:“哼,我估计小文不会答应。五万呀,那是个小数?”父亲伸出一只巴掌晃了晃,“不过嘛,总得找个解决的办法,谁愿意自家前边戳一座楼?”

是呀,谁愿意自家前边戳一座楼呢?父亲说完,又朝我家南边瞅了瞅。夜幕早落下了,从我家堂屋射出的灯光,把我家南邻的屋墙映上一抹淡淡的亮光,那每一块青砖,连同用白灰勾的笔直的缝儿都能看清楚。一条条,一道道,像我们用的方格子作业本。好大个作业本!

五万还真不是个小数。

再后来,那个法官开始频繁地来我们胡同了。

这是个中年男人,中等个头,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倒很和蔼。遇到人,微笑着点个头。但我有些怕他,莫非就因为他是法官,头上戴一顶大檐帽?

和以前不同,他一来就直奔新元家,时间都选在正午,有太阳的大晴天,阳光和各种炒菜的香气飘满了胡同。有时,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去看热闹。随着太阳一天天朝我们靠近,天渐渐暖和起来,微风里有了草木复苏的清新气息。胖法官从一只黑色公文包里掏出盒尺,让我们小孩子帮忙,俯下身来,在太阳地儿和小文家楼房的阴影间来来回回地测量。也许因为太胖的缘故吧,他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微微喘着气,鼻尖上浸出细密的汗珠,像浮一层亮闪闪的油花。然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写几笔。在量什么呀?接连来了好几次。随着太阳的北移,小文家楼房投在新元家院里的那条长长的影子也在渐渐变短。

我们都觉得稀罕。新元也觉得稀罕。他叼支烟,两只关节粗大的手叉在腰间,微微皱起眉头,问道:“胡法官,这管用?”这时太阳快接近直射了,太阳把新元高大的身躯缩成小小的一团,投到地上。

我这才知道,胖法官姓胡。胡法官将盒尺收好,放回包里:“你说,我们总得有个依据吧?”

新元点点头,说,那倒是,得有依据。抽出一支烟,递向胡法官,是我们当地的“红钻”,却被谢绝了:“我不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会公平处理的,你放心!”

“今天是夏至。”新元喷出一口烟,眼睛斜视着胡法官。他对胡法官有怨气,因为有一次他看到胡法官是搭小文的小车赶来的。他问胡法官,胡法官说,他一下公交车在村口正好碰到小文。胡法官马上向新元道歉,说办案人不该坐当事人的车,是小文把他强拉上去的,他不好拒绝。他让新元放心,他和小文没有私交,一点不影响他主持公道。新元哪信,从此心里就结下疙瘩。

“冬至那天,我还来哩。”胡法官抬手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也许是新元感到不好意思了,他朝胡法官笑笑,说,胡法官,去屋里喝杯茶吧?这大热天!胡法官摆摆手:“不啦,我怕让小文……”收住笑,又说,“看你们两家闹的,哎,怎么说呢?从前那么好,又是前后邻居!”这时,我从胡法官的眼睛里窥见了一束锐光。这束锐光尽管一闪而逝,但还是像刀片儿般轻触我单纯的心。我不知道新元是否瞥见了它。但我觉得,这时候的胡法官才更像个法官。

新元呢,嘴巴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就那么讪讪地无声地笑着,目送胡法官走出街门。胡法官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小小的一团,尾随他离开我们胡同。天上,是白亮刺眼的太阳,太阳也把路面照得白亮。

整个夏天和秋天,我们胡同又恢复了往常的那种平静。但和从前毕竟不一样。小文家那两层小楼戳在那里,一进胡同就闯进我的视野,有几分霸气与蛮横。胡同仿佛变窄了,天也被割去一块。天有时是蓝色的,有时又灰乎乎的。飘来一朵云彩,却被那座小楼生生地扯去一角。

也有一点好处,那栋小洋楼,在我们这条差不多几十年没改变模样的胡同里,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不知大人们怎么想,反正我们小孩子都这么认为。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我要和小伙伴们去小文家楼上看看。从楼上看我们胡同,和在地上看绝对不一样。但我们刚走到小文家街门口,就传来一声呵斥,是母亲的,严厉里又有几分温柔。我四下张望,哪有母亲的影子呢?但我还是收住了脚。

事实上,我们是没法上去的。因为新元家的不依不饶,小文家的二楼还只是个空壳子。他们一家从城里回来,就住一楼。我们小孩子怎么好上去看呢?

那些天,每个人进出胡同,都会有意无意地往那里瞅上一眼。我也是。

“那个老胡,耍的什么把戏呢?”吃着晚饭,父亲又和母亲谈论这个话题。这个话题仿佛成了我家晚饭的一道菜,我相信也是我们胡同所有人家的一道菜。

“谁晓得?又过去几个月了吧?”母亲叹息一声,往我碗里夹块猪头肉,“小文是谁?打官司,新元可不是个儿。”又扭头对我说,“多吃肉,吃肉长个儿!”

父亲再没言声,只是吃菜、喝酒。每天晚上回来,父亲都要喝上几杯。是红星二锅头,他说这酒便宜又好喝。母亲总要给他炒俩菜,都是家常菜,有时还有一盘猪头肉,或一盘油炸花生米,有犒劳的意思。父亲在城里工地上做活,是大工,挣的钱不少,这是父亲唯一值得自豪的一點。但我们知道,这完全是父亲用老牛一样的力气与耐力熬出来的。母亲说:凭的是傻力气!我认为母亲的话也不完全正确,那何尝不是父亲的能耐呀,因为在我心里父亲是顶了不起的。母亲平时在村里的家具厂干小工,虽说挣得不多,可总比歇着强。只有农忙时,父亲和母亲才停几天工。如今村里人倒把种地当成了兼职。

我家生活水平在村里数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平时母亲脸上也是一副知足常乐的神态。上边成天讲奔“小康”,我想,我家日子就属于小康了吧。

有时母亲也会冲父亲抱怨几句:“你看看人家小文,年纪不大,那么有本事!”是的,小文比父亲年轻好几岁。

面对母亲的抱怨,父亲那张酱紫色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抽烟。望着父亲紧闭的嘴角,母亲就缄了口。也许,母亲想到了那句话:人比人,气死人!这是母亲时常说的,也是父亲时常说的。我也听到过胡同的叔叔婶婶们这样说。为什么这样说,我不知道,但又不明白,时常说这话的母亲为什么还抱怨甚至是责备父亲呢?

但我是非常满足的。班里其他孩子有的,我也同样拥有,吃的、穿的,都不比他们差。如今的孩子们在这方面都差不多,也攀比,比的是住房、汽车。谁家在城里买了楼房,谁家盖了小洋楼,买了名牌汽车,比这些。我家的生活条件中不溜儿,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是中不溜儿。

每天吃晚饭,是我和小妹最快乐的时候,因为父亲从城里回来,还因为我家堂屋里飘起的淡淡的酒味和菜香。这种气味伴着电视上闹嚷嚷的声音,让我心里暖融融的。我家中午饭简单,只有晚饭才这么丰盛。

这时,父亲又朝院里看了一眼;母亲也看了一眼。他们交换一下目光,但都没说什么。

吃过饭,我走出屋来。

我站在院里往天上看。秋天的天空让秋风吹得一尘不染,满天的星星也像擦过一样亮晶晶的。每一颗星星都像一只调皮的眼睛,朝我眨动。我喜欢天空,喜欢白天的天空,也喜欢夜晚的天空。当然,更喜欢金灿灿的阳光。万物生长靠太阳,这是书上说的。尤其春天和秋天,我家院里落满阳光,像铺着厚厚一层晃眼的金子。

在那些天里,我还发现,父亲和母亲对我家前邻的情况非常敏感。

“我今天聽娟子说,根生家饭店的生意一般般。”母亲声音不高,但口气是愉快的。

父亲努努嘴:“我每天下班从镇上过,都看到他家饭店门前停一大片小车。你忘了,金银不露白。”

“哪儿呀,根生和小文一样,有钱了还不显摆显摆呀!那叫有粉搽到脸上!”母亲垂下头,想一下,又说,“当初,根生找咱,你就是不同意。哼,一根筋!猪脑子!”

“合伙买卖做不得,又是邻居!他再是好意,也不能答应!当时你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母亲嗯呀一声,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父亲和母亲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那处平房,和我家一模一样的平房。

我仿佛看到了一双黑漆漆的精明的眼睛,只是它们的主人比小文胖些,也不如小文随和,不大爱说话,和胡同的人见面也只是点点头。那天晚上,就为合伙开饭馆,他来到我家。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答应。他离开时有些讪讪的,手里夹着父亲递给他的烟,一口也没抽。

“也不见得,看新元家闹的。根生能不多想想?那么精个人儿!”这时,父亲依然死盯着我家前面的平房。

“就怕……”

“怕什么?”

“你和新元哪一样?新元那脾气,还和小文要好过哩。你哩?”

父亲不再吭声,眯起一只眼,又把烟放到嘴里使劲抽,抬头纹显得更深了。是呀,平时父亲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和谁都没犯过脸红。根生想和我家合伙干,也是看中了父亲的实诚吧?

过了好久,父亲眼里突然射出一束光:“新元不是正和小文打官司吗?”

望着母亲疑惑的目光,父亲把烟头扔地上,拿脚用力踩:“新元能赢,咱就输不了!咱怕他?”

我看到母亲脸上绽出一丝笑意,我心里也有了底气。

自此父亲和母亲都完全站在了新元家一边,我也是。不,我非常矛盾,因为我喜欢小文家的两层小楼。我还没住过楼呢。

相对于胡同的其他人,父亲和母亲更关注小文和新元家的最后结局。

可是,就像故意和大家作对似的,那个胡法官的身影再没有出现,也没听说有什么新进展。小文家的二楼还是空空荡荡的。那白色的钢塑窗框,在深秋渐冷的风中透出一种和夏天不同的白,是惨白。早晨,总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从洞开的窗户里飞进飞出,它们倒先住下了。

“这样也好。”父亲说。

“看谁还敢再盖小楼吧。哼,盖了还不是白搭?”母亲附和道,“小文也是的,城里的楼房不好呀,非回来盖什么小楼,钱多烧的!”

“住腻了呗,回来图个新鲜!”

他们倒盼着那两家永远这么僵持下去。如果僵持下去,小文家那栋二层小洋楼不仅是个摆设,更是对人们的一种警示。

我终于见到了胡法官的身影。他又走进我们胡同,走进了新元家。

正是中午放学回来,我背着书包站在新元家街门口,看胡法官和新元说话。胡法官穿一身棉制服,也是深蓝色的,还是那张白净的脸,看上去要比夏天胖了整整一大圈。

“嗯哪,胡法官,你还真来了?”新元略有些惊讶。

“今天冬至,”胡法官仰头朝天上望望,眯着眼,笑呵呵地说,“正好大晴天,有太阳。”

我抬头,看到了冬至的太阳。冬至的太阳远远地悬在空中,离小文家的楼顶非常近,差不多有一尺的距离,也就是说,差一点就被楼顶遮住了。和夏天不同,冬至的太阳变得像一枚黄杏子,没有多少热度,只是个象征似的。一条长长的阴影,遮住了新元家大半个院子。那个坑还在,里面落一层榆树叶和槐树叶。榆树叶是深红色的,槐树叶是淡黄色,在冷风里蜷曲着,像让岁月弄皱的颜色发暗的纸片。一片又一片。

我看到胡法官从衣兜里掏出盒尺,让新元帮忙,俯下身子,在那个长长的阴影和少得可怜的阳光地带一遍遍地丈量,丈量得似乎比夏天还仔细,因为穿着棉衣,动作更显得笨拙与吃力。他的脸一会儿映在阳光里,一会儿又隐在阴影里,始终挂着笑,但又是庄重的。风是凉的。

“你这是测量什么呀?我不明白。”新元笑笑。

胡法官不直接回答他,直起身来,往兜里装着盒尺:“你看看你们两家闹的。”

边说边摇头,是为新元和小文曾经的友谊而惋惜?

不久,一个消息在我们胡同不胫而走:小文和新元两家的案子终于了结了。小文赔偿新元家的数额,由原来的五万减为两万五千元,少了一半。新元答应了,据说答应得非常痛快。

还据说,小文家的楼房,挡了新元家半米阳光!

人们都啧啧称奇,都明白了那个胡法官为什么夏至和冬至那几天,一趟趟地来新元家进行测量。测量太阳地,也测量阴影。哎呀,原来阳光是可以用米来形容的!

小文开始对搁置快一年的二楼进行装修了。那些天,电钻刺耳的声浪裹挟着难闻的油漆味,在我们胡同里横冲直撞,让人躲闪不及。新元呢,也开始挥着铁锹,填院里那个大坑了。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正碰到小文和新元同时出门。我认为他俩会打招呼——两家的矛盾不是都圆满解决了吗?但他俩只是相互对视一下,就都把头扭开了。小文还一闪身,退了回去。直到新元走出胡同,他才又走出来。

“他俩从小就胳膊不离腿的——”此刻,我耳边又回响起母亲这句几乎是挂到嘴边的话……

一天,母亲刚放好饭桌,就惶惶不安地对父亲说:“哎呀,听说根生也盖楼呀。”灯光下的父亲,脸上没有多少惊讶,也许他早料到了这一步吧。小文和新元家的矛盾圆满解决了,也就意味着扫除了根生盖楼的那道障碍。我家有什么理由拒绝?没有。如果我家拒绝,胡同的人怎么看?

“咱也盖吧!”

父亲的话音刚落,母亲就把一只手伸向他:“钱呢?那可不是吹口气!”父亲笑笑,笑得有些尴尬,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我似乎第一次见父亲这么笑。我还看到母亲缓缓地收回那只手时,上面似压着一块大石头。

几天后,母亲又笑盈盈地对父亲说:“嘿,听说根生家不蓋了,在城里买房子呀。”

父亲脸上还是那么波澜不惊,似乎这也是他料想到的:“这就对了嘛。房子再好也是乡下,哪比得上城里的楼房!”

就这样,在此后的几天里,我家晚饭时的气氛又和从前一样了。父亲还是照样喝几杯。几杯酒下肚,话就多起来,讲他在城里工地上的一些见闻。对我和小妹来说,父亲所说的一切,都是新鲜和好玩的。母亲有时认真地听,有时嫌父亲话多。这时,往往电视上有她喜欢的节目。

我记得,又过了有五六天吧,也是吃晚饭时,母亲坐下来,一直不说话,脸阴沉得像外面灰蒙蒙的夜幕。父亲盯着她,盯了好久,才问:“你怎么不说话?莫非……”

啪!母亲把筷子放到碗上,说,根生不光在城里买房,还要在家盖呢,说明年开春就动工。撂下话了,说盖得比小文家的还要漂亮!自然,这个消息她也是听厂里人说的。

父亲也放了筷子,然后从兜里掏出烟,却没有点,而是架在手上,怔怔地望着母亲:“根生要盖楼,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根生真发了,不叫的狗最会咬人,根生不亚于小文!”母亲轻轻地摇摇头,像是又后悔当初没有答应根生。又说,“你说怎么办吧?咱家的院子和新元家差不多,也是挡半米。前有车,后有辙。”

父亲把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开,点着烟,吸一口,慢慢地吐着,眼睛又朝我家院里望去。朦胧的夜色下,根生家的房屋变成了一座黑黢黢的山岗,朝我们压来。

我却紧盯着父亲的脸,多少希望他说出“咱也盖”这三个字。“咱也盖”,这三个字此刻在我心里有着大山一样的重量。

但很快我就失望了,父亲只是一个劲地吸烟,都忘记桌上已摆好了饭菜。除了猪头肉和油炸花生米,还有一盘鸡蛋炒青椒,屋里弥漫着和平时一样的诱人香味。刚开始,母亲眼里泛出一层光,但在父亲吐出的烟雾中,最终还是熄灭了。父亲和母亲就这么沉默了好大会儿,母亲非常突兀地喃喃道,咱着嘛急呀,孩子离说亲还早哩。像是说给自己听,又似安慰父亲,嘴角抽动一下,像苦笑,也似无奈。但我脸上有些发烧了,是母亲的话触动了一个少年心头那根已然敏感的神经吧。——这几年我们这里的女孩子找对象,首要条件就是在城里有楼房;其次,是在村里有小洋楼。这时,我看到父亲伸出右手的中指,反过来用关节轻轻地叩击饭桌,一下又一下,时间就在他的叩击中溜掉了。而父亲那张酱紫色的脸,在灯光下一会儿泛出青色,一会儿青色又变为深红色。

过了几天,父亲终于说出了那三个字。

这个消息让我激动又振奋,那种久埋心中的期待像小兔子般跳出来。我觉得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父亲,多么了不起的父亲!

只是,此后虽说父亲晚上还要喝几杯,饭桌上却少了那盘猪头肉。但还有花生米。有一天,我终于看到了久违的猪头肉,是母亲瞒着父亲买的。父亲伸筷子夹一块,却舍不得吃,送到了我嘴里。我咀嚼着,满口的肉香。我想,住上小洋楼的滋味也是这样美好吧……

晚上,我做了个梦。在梦中,我站在我家楼上,放眼望去,天空辽阔深远得像我在电视上见到的大海;天边上还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像一堆堆的棉花垛,被太阳镶上一道金边,和画片一样好看。阳光也亮得晃眼,是因为离太阳近了些吧。在梦里,我还看到我们胡同也变了,都由平房变成了两层小洋楼,就像大雨过后,我们村南河滩上突然长出的一个个白蘑菇;它们从菅草丛里钻出来,挤挤挨挨又执拗顽强地朝上疯长,都想享受阳光的爱抚!

这让我又想到了书上那句话——万物生长靠太阳!

作者简介

康志刚,男,1963年生于河北省正定县,中国作协会员,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光明日报》等全国几十家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200万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短篇小说曾连续两届获河北文艺振兴奖。长篇小说《天天都有大太阳》获第二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大奖,河北省“五个一”工程奖,改编为影视剧。《归去来兮》入选中国小说学会评选的“2016年全国小说排行榜”,获第二届河北孙犁文学奖,第三届宁夏朔方文学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香椿树》《稗草飘香》等。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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