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很重父亲很轻

2019-09-20 11:33文/寒
北方人 2019年18期
关键词:高昂大爷长大

文/寒 星

端午回家,母亲说,父亲的腿疾又犯了,一拐一瘸的,饭也不能吃了,人是铁饭是钢,这样也不是办法,让我抽空带他去医院。

父亲不屑一顾,在我面前走几步:腿哪痛了?是路不平。为了进一步证明,饭也吃得虎虎生风。只是那满嘴的牙齿,全都是卧底,让他的表演很磕磕绊绊,连老将廉颇的演技都远远不如。

秃了顶,豁了牙,弓了腰,瘸了腿……父亲浑身最坚硬的部分流失殆尽,一点点沦为岁月的遗迹。但他依然高昂着头,在命运和妻儿面前,维系着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人生漫漫,不是时光变重了,弱水三千,鹅毛沉底;而是父亲变轻了,积羽沉舟,群轻折轴。

印象里,父亲似乎未曾年轻过。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子——老的模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一辈子,他只有老,以及更老。

打出生起,父亲就异于常娃——是“地主羔子”。不争,不怒,不躁,不妄……如同猪八戒,所有鲜活、高昂和激越的事,他都戒了,包括读书。父亲十来岁就开始挣工分,白天下地,晚上喂马。马棚在村郊,磷火影绰,虫兽横行,过路的脚步声,分不清是人是鬼的。

父亲精瘦,但胆儿肥。别看年纪小,那会儿就被人叫大爷!夜黑风高,赶路人累了,摸进马棚歇脚:大爷!借个火。父亲的光头锃亮,声音浑厚,马棚也安稳、温暖。两个比夜色还黑的“人”,明亮地聊起来。父亲说得神采飞扬,我则战战兢兢,如同听蒲松龄的《聊斋》。

我问父亲,不怕鬼吗?父亲说,怕呀!不过心里有鬼更吓人,但怕也没用,你书本上不是有个词——习以为常嘛!慢慢就习惯了。我莫名地悲伤起来。那时,父亲才十多岁,还未来得及长大,就老了,习惯了一个人相依为命。

我的出生,让父亲顾此失彼。本就贫瘠的家庭,禁不起罚款和灾祸的折腾。后来,三姐被送养,母亲不堪打击,和父亲拉开蔓延一生的“战事”。父亲更加沉默,虽然未曾说,但他隐忍而坚毅的劳作无时不在表明,他要扛起这个家,绝不会让这个家再少一口人。

背负庄稼,背负牲畜,背负我们姐弟,还要背负母亲的冷嘲热讽……精瘦的父亲,仿佛蕴含无穷的力量。那时,他就是我的图腾,我踩着他的影子长大,渴望长成他那样的人。我乐此不疲地和他比身高、比体重、比力量……终于,我全面超越了他,却没有成为他。

那年,我十八,父亲四十八。我扛起麦袋,大步流星,他则步履蹒跚,举步维艰。

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父亲还是那般精瘦、矍铄,他还没来得及年轻,就老了。

时光很残忍。我打败了父亲,又成为他人生的过客。读书、工作,我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从没想起过父亲。让他进城,他不,要守着恋家的母亲。我和姐都已成家立业,家里只剩下母亲,他却已渐渐背负不起。他真老了,但真不敢老。这一次,只因为母亲。

时光如水,流逝的是年华,淤积的是岁月。六十多岁的父亲,已禁不起人生的流失,露出生命的河床,枯瘦、矍铄。时光很重,父亲很轻。他把腰和腿弯成弓形,倔强地超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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