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奥斯卡“戈雅”奖一直对佩内洛普·克鲁兹宠爱有加,相比之下,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倒是对本国的国宝演员克鲁兹颇为冷静。虽然经常亮相红地毯,克鲁兹却从来没有被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提名过。当然,所有的等待都有意义,今年9 月第67 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将会一次性授予克鲁兹最大化的表彰—最高荣誉Donostia 奖。
文/甘琳
#电影《午夜巴塞罗那》工作照
1994 年,20 岁的西班牙演员佩内洛普·克鲁兹第一次来到洛杉矶。不会说英语的她,只会讲两句话英语—“你好吗?”和“我想和约翰尼·德普合作!”
2001 年,克鲁兹和约翰尼·德普首次合作的好莱坞电影《大毒枭》公映,昔日的男神约翰尼·德普这样评价克鲁兹:“她总是做好充足的准备,但又随时愿意接受新事物。”
从小到大,固执的克鲁兹就是个喜欢在“已经有路的地方再开辟出自己的路”的“问题女孩”。和自己热爱享受人生的父母相比,克鲁兹不像典型的西班牙人,她讨厌被人指示去做任何事,但只要她打定主意,她就会像上紧了发条的士兵,一心一意开辟出自己的道路。
“4 岁的时候我和家人一起野餐,旁边有一丛灌木。妈妈冲我喊‘别过去,会刺伤的’,但我依旧说着‘不,不会刺伤’径直地走向灌木丛,果然我立刻就受伤了。”享受着这种铤而走险的激情,15 岁的克鲁兹争取来了第一个表演机会。
15 岁决定必须要当一名电影演员的克鲁兹清楚意识到自己要找到一位经纪人,还没有成年的她来到一个经纪人公司,负责人严厉地对她说:“你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但太小了。过三年再来吧!”克鲁兹根本没听进这句话,过了三周而不是三年,她又来“骚扰”这位女士。
“我是学过芭蕾的,我在芭蕾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轻视痛苦和困难,如果有些事现在没法做到,那就继续努力做下去。”为了证明自己的 “骚扰”是正确的,克鲁兹参加了经纪公司组织的一个300 多个女孩的选秀,没有成年的她被要求表演《卡萨布兰卡》片段,懵懂的她借着平时的观影经验完成了这次试镜。从没想过“输”的克鲁兹果然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她从300 多人中脱颖而出,终于成功签约了经纪公司,获得了在西班牙流行乐队Mecano的音乐录影带中出演的机会,并在1990 年至1997 年期间主持了西班牙一档著名的青少年脱口秀节目。
“当我4 岁去芭蕾舞学校时,我已经被要求扮演卡门的角色。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喜欢跳舞的原因是因为它只是另一种表演形式。我很努力,每周学习五六天,但是当我拍完第一部电影时,我就爱上了表演。那也是我停止跳舞的时候。”从此,舞者克鲁兹消失,演员克鲁兹崛起。
克鲁兹自小在马德里郊外的工人区长大,作为汽车修理工和美容师的长女,她关于表演的学习大都来源于自我日常的梳理。
西班牙国家音乐学院三年的芭蕾舞训练和四年的戏剧训练更趋向为克鲁兹打下艺术学习的概念基础,真正让她对电影表演产生浓厚兴趣的反而是课堂外的家庭体验。
克鲁兹的父亲是个老派的电影爱好者,他在克鲁兹10岁时买了一台索尼Betamax 录像带机,对这个并不算富裕的家庭来说,这算是个不小的开支。但也就是在这“奢侈”的享受里,克鲁兹和弟弟妹妹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享受父亲的老电影放映节目。除了看电影,克鲁兹父亲还会用16 毫米胶片拍摄家庭影像,“灌木丛受伤”的故事就来自父亲的家庭录像。
克鲁兹的母亲同样给予了她表演灵感。“我最初的表演经验与观察相关,我曾在妈妈的美容店观察女性。”克鲁兹放学后经常去美容店找妈妈,她坐在座位上假装做功课,其实是在观察女性,“她们是如何来美容店的,就像是来找心理医生,希望改变自身的一些东西,而改变之后,就像为自己的生活减轻了什么……她们都想成为完美女人。在妈妈那里,她们分享着自己的秘密,毫不隐藏。”
“有时候我觉得我过着原本不属于理发师女儿的生活,但对我来说,这既不是阻力,也不是动力,只是土壤,我扎根于这土壤中。”严格要求自我的克鲁兹搭配宽松主义的父母,共同打造了一个极富弹性的童年。“每逢夏天的周六,爸爸就会把录音机里乔治·比才和威尔第的歌剧开到最大音量,我们所有人都脱到只剩下短裤,就这样伴着古典音乐打扫公寓。”
在西班牙小有成就后,立志闯荡好莱坞的克鲁兹终于在1998 年接到好莱坞电影《非恋不可》的邀请,为了熟悉美国导演的拍摄节奏,克鲁兹在开拍前几乎每天都会看导演斯蒂芬·弗雷斯的前作《危险关系》学习。
机会越大,压力越大。深知再跨一步就是飞跃的克鲁兹在白天会拼尽全力融入好莱坞,深夜却会躲在豪华酒店的浴室放声大哭。“那时我的美式英语有点差,不能完全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当我拿起电话想要倾诉时,却发现没有人可以通话。我在洛杉矶没有朋友。我只能坐在房间里,和两只街上捡的猫一起伤心。”远离家乡的克鲁兹在异国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当然,她也把这孤独的体验装进了自己的表演口袋。
害怕孤独的克鲁兹无法想象没有家庭的生活,好莱坞是自己的事业宝地,马德里依旧是她生活的重心。她在马德里买的房子紧挨母亲的家,她同妹妹一起设计服装,偶尔参演弟弟的唱片专辑。当在世人眼里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克鲁兹得知父母离婚时,她也会和普通人一样陷入巨大的悲伤。“我不喜欢裂痕,不喜欢隔阂,所以我努力不让自己的恋情出现这些。”
家庭生活就像一个万花筒,时刻提供给克鲁兹丰富的表演教程。当2011 年正式当上母亲时,克鲁兹对表演和世界的感受又发生了一次重大转变。
“以前我如此害怕人们会怎么想我,我该怎么被接受,我该怎么被爱,我为自己的感知付出了很多精力。当母亲之后,我的自我变得越来越小,40 岁左右,我完全摆脱了别人对我的看法或期望。”
从某种程度上说,作为母亲的克鲁兹仿佛又回到了4岁爱上跳舞的状态。因为喜欢跳舞/孩子,她开始深入了解人类行为之美,就像一名舞蹈新生一样,克鲁兹在探索中再次开始了学习,“当我4 岁的时候,我游戏中的人物总是母亲。现在看来,我是真的很想当一名母亲。”
克鲁兹的导演朋友阿莫多瓦曾开玩笑:“如果有狗仔队试图偷拍克鲁兹的儿子,估计她会直接给对方来一枪。我一直都知道她会是个了不起的好母亲。她对爱从未怀有过恐惧,这一点从她的表演中就能看出来。”在阿莫多瓦和克鲁兹1999 年合作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克鲁兹饰演了一位身患艾滋病的孕妇。那时还没有被奥斯卡镀金的克鲁兹一直被好莱坞当作一个并不碍眼的花瓶,只有阿莫多瓦相信克鲁兹适合这个身份复杂的母亲角色。
好莱坞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如何处理克鲁兹被低估的表演天赋。自1998 年克鲁兹进军好莱坞,没有观众质疑过她的美丽,但观众也只把她当成各大型男身边养眼的花瓶。真正让好莱坞对克鲁兹另眼相看的契机,反而是一部在西班牙拍摄的好莱坞电影《午夜巴塞罗那》。
伍迪·艾伦的《午夜巴塞罗那》正式开拍前,克鲁兹和伍迪·艾伦甚至都没有正式交谈过,伍迪·艾伦只依据克鲁兹在《回归》里的表演就认定她适合这个角色。
“我答应出演《午夜巴塞罗那》之前都没看过剧本,在我答应之后,他们才送来剧本,来送剧本的人说一个小时之后就要把剧本拿走。我不得不快速看完这本全是英文的剧本。后来的《爱在罗马》又重演了这一幕,只是换了个送剧本的人,说的还是同样的话。不过这回我要求延长到两小时。”
《午夜巴塞罗那》里,克鲁兹和当时的对手戏男演员、后来的丈夫哈维尔·巴登有不少西班牙语对白,但伍迪·艾伦并不懂西班牙语,信任演员的伍迪·艾伦直接就让克鲁兹和哈维尔根据英文剧本临场翻译成西班牙语。
“伍迪曾跟我说,他到现在都搞不清楚我们当时说了些什么。我们完全可以仗着他听不懂就用西班牙语大聊原子弹。拍《爱在罗马》也一样,他不会说意大利语,让我自己翻译台词。所以,他又再一次不知道我在他电影里都说了什么……”喜欢和演员保持距离感的伍迪·艾伦并不知道当时的克鲁兹和哈维尔已经相恋,但敏感的他说不定已察觉出两人散发的荷尔蒙气息,并顺势用一种超越语言的放任去引导两人在影片和生活之间的隐秘情感。
克鲁兹在《午夜巴塞罗那》里扮演一位热情似火的西班牙女艺术家伊莲娜,她就像一个当代卡门,激情、危险、放纵而又果敢。甚至当一向被称为好莱坞性感女神的斯嘉丽·约翰逊和克鲁兹出现在同一个镜头时,说着西班牙语,散发着西班牙艺术家癫狂气息的克鲁兹完全能轻易盖过斯嘉丽的光芒。
从童年开始就喜欢观察美容院女顾客的克鲁兹完全了解一个像女妖一样魅惑但又纯粹的女人该如何呈现。在伊莲娜、胡安和克莉丝汀娜三个人一起吃早餐的场景里,伊莲娜和胡安突然发生的冲突,被克鲁兹以一系列看似断裂但又精准的动作串联起来。撕扯、哭泣和拥抱,一切满溢、浮夸的情绪状态都被克鲁兹演绎出了恰到好处的诱人状态。而这股状态也最终征服了奥斯卡,让克鲁兹成为史上第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女配角的西班牙女演员。
和父亲一样从小就是影迷的克鲁兹经常去剧院看电影,而真正让她从影迷心态转变为演员心态的电影,是1990 年阿莫多瓦的《捆着我,绑着我》。“它实在太震撼人心了,我总是会看哭。看完它之后我才清楚地知道我要做什么,要过怎样的人生。它给了我成为电影演员的梦想。”
克鲁兹和阿莫多瓦都来自西班牙普通工人阶级家庭,西班牙在骨子里塑造了他们的形状,就像马德里一道看似普通却浓郁十足的马德里家常菜,菜里有鹰嘴豆、咸猪肉和土豆,缺哪一样都不完整。
与克鲁兹相差25 岁的阿莫多瓦对克鲁兹同样有着“一见钟情”的惺惺相惜。当阿莫多瓦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克鲁兹的处女长片《火腿,火腿》,凝视着这个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激情的年轻女孩,阿莫多瓦认定她就是自己电影需要的人。
一拍即合的克鲁兹和阿莫多瓦在1997 年合作了第一部影片《活色生香》,出场只有八分钟的克鲁兹首次试水就迸发出了在其他影片中完全不同的魅力。1999 年他们又合作了《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克鲁兹依然饰演配角。就像小孩总喜欢把最好的玩具留在最后,在还没有为心中的女一号写好专属剧本前,阿莫多瓦只能小心翼翼。终于,当克鲁兹在好莱坞一度因花瓶角色而停滞不前时,阿莫多瓦为克鲁兹献出了一个只属于她的角色—《回归》里的女主角雷蒙黛。
不负众望,2006 年克鲁兹带领着《回归》里的另外五位女主角集体获得了当年的戛纳最佳女主角奖。在一个表相经常掩盖实质的世界,阿尔莫多瓦将自己在生活中的欲望投射在了自己电影中的女性身上。克鲁兹作为阿莫多瓦纯洁和激情的投射,践行着来自女性本能的最无私和贞洁的爱。
“他爱女人而且他对女人的观察非常仔细。他能够把60岁和80 岁的女人表现出来,甚至把每一代女人都展现给观众。” 女性的欲望,关于肉体也关于精神,以克鲁兹为首的阿莫多瓦的女人们,往往用最廉价而底限的尊严维持着无上生命的激情。她们独自生活,有一些女性朋友,这些女人孤傲、美丽,与自己的痛苦相伴。在贞洁、地位、人格甚至生命的权力被男性蹂躏殆尽后,她们用身体承受这些生命的痛苦,如同把她们保存在圣殿之中。
克鲁兹在《回归》开机的第一天赠送给阿莫多瓦一本名为《佩德罗和我》的自制“情书”,书中文字是他们过去几年的邮件节选,图片是他们从《活色生香》以来共同经历的见证。“我甚至认为,我们之间是另一种类型的恋爱,这种感情并不会因为不涉及性而不够真实。我对他非常了解。他来自拉曼查卡斯蒂利亚,西班牙最中心的地区。我们的一切都是相同的。就连他妈妈我都觉得像我自己的妈妈。”克鲁兹和阿莫多瓦这种超越爱情胜似亲情的关系很少存在于普通的电影导演和演员之间,这也让他俩成为世界影坛的一对佳话。
2019 年5 月,阿莫多瓦用自传体电影《痛苦与荣耀》再次带着克鲁兹走上了戛纳红毯。这一次克鲁兹扮演了对阿莫多瓦影响深远的母亲一角。“她是一个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人,是强壮的西班牙女人的原型。她是一个与艺术完全不搭边的平凡女人,但在内心俨然是一个艺术家—她一辈子都在导演自己的家庭。”一向都很崇拜阿莫多瓦母亲的克鲁兹终于真的在电影里扮演了这位母亲。
在这部坦诚到揪心的电影自白里,阿莫多瓦用回不去的记忆,一点点织出人生中的相遇、愿求、痛苦和荣耀。“我常想起我的童年,我经常假寐,但最终都是想起妈妈。”阿莫多瓦用克鲁兹“做”成了一部电影情书,寄给了13 年前《回归》里的克鲁兹。
#电影《回归》剧照
克鲁兹的处女电影秀是1992 年获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狮奖的《火腿,火腿》,才刚刚成年的她凭借这部影片一跃成为整个西班牙的性感女神。
“我对我的年龄撒谎太多,以致我无法确定那时候的年龄。”早期因为太年轻经常把自己往老了算的克鲁兹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拍摄处女长片时的年龄。在大多数女演员都习惯试图把自己变年轻的时候,克鲁兹总是让自己变老,因为她的目标不是女明星,而是女演员。
在克鲁兹看来,作为演员的真正问题是学会拒绝—“我在这个行业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怎么说不。我对很多诱惑说不,我很高兴我做到了。”
被拒绝的诱惑可以是物质、虚荣和快感,也更可以是荣誉、满足和成就。只有在睡觉时才敢放松的克鲁兹对物质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却对身为演员的荣誉有着太多的诉求。
“我的问题在于能量过多,而我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发泄。归根结底是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我有太多的感情,太多的经历,太多的行动。”16 岁的克鲁兹曾有过一次严重的精神和生理危机,那时的她既要跳舞,又要试镜,还得去电视台主持,承受着许多26 岁、36 岁甚至46 岁成年人才需要担负的压力。持续两个多月后,她感觉身体里连接着重要器官的弦几乎马上就要断掉。
回顾这个人生中最黑暗的两个多月,如今已学会劳逸结合去“偷懒”的克鲁兹当然有办法去妥善安排当年的忙碌。但如果时光真的倒转,回到16 岁的克鲁兹恐怕只会再一次透支自己,因为她害怕失去电影给她的每一个机会,她需要随时做好表演的准备,“当我拍摄完第一部电影,我心想如果这变成我最后一部电影,那就太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