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狄马加是当代和当下诗坛的一个另类。他经历了朦胧诗以来的崛起,在二十五岁时就与北岛等人获得了全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鲁迅文学奖前身),他以自己的诗才和政治素养逐渐进步直至取得了今天被国内外广泛认可的成就和赞誉。他沿着固有的坚定的诗歌方向一路高歌猛进。在诗歌、诗人、诗界不断发生大起大落、此起彼伏、新老交替的时期,他始终以他优秀的诗作保持他的诗名,其创作的新作品也一直在提升着诗的高度。他是在时代大潮汰洗下初心不改、诗心不变的重要代表诗人之一,也是当下诗坛的一个特立独行的标杆。
相当一个时期以来,在整个文学从社会大潮渐居颓势和退潮态势中,诗歌的边缘化也在所难免。别看现在的诗歌活动胜过任何一个历史时期,诗歌的创作与发表(包括报纸、期刊、图书等传统纸质媒体,电视广播等视听媒体,网络和自媒体以及移动平台发布)数量之惊人前所未有,每年都有热心的诗友和诗界人士统计年度诗人,人数之众人名之新一年胜过一年,而且胜于任何一种文学体裁;但这些依然不能表明诗歌在文学界独树一帜、一花独放。以诗歌的本性和它在中外历史上亘古以来获得的社会共识和历史期许来看,当下的诗歌也许正在振衰起颓,或可表征为正在一种从下滑向上行的转折和攀升中。到目前为止,诗歌的受挫,不仅仅是它日渐失去振聋发聩的声音和力度,不仅仅是一大批优秀的诗人日益退回自我自说自话,不仅仅是诗人的诗情和国家、民族、人民的诗情不断错位,而且像文学界整体的感觉一样:我们自认为优秀、杰出、伟大的当下作品,为什么在时代的大潮中波澜不惊?在诗歌界,过去有很多杰出的诗人散落在不同的领域或工作岗位上,使诗歌创作与生活保持着生动的联系,也正因为此,这些诗人诗的天地才如此宏大如此广阔如此胸襟如此独具一格。但是,这样的诗的盛况似乎很难再现了。在当下,吉狄马加可能是具有双重身份的真正的诗人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他的特殊存在也是一个时代诗现象的缩影和隐喻。不是我们对真正的诗人的评判标准出了什么问题,而是我们的诗歌在整体上进入了一个新的社会空间。诗歌的繁荣与社会的繁荣可以是平衡的互相呼应的,也可以是不平衡彼此有落差的。平衡或者不平衡都不是判断社会或诗歌进步的标尺,它可能更是一种历史的现象,需要我们从不同的立场和角度,观察分析把握具体的历史事实,寻找其中复杂的历史规律,为不同的历史事实和社会形式找到判断的共识。
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诗歌诉求,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诗歌现象。中国新诗百年的历史来自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代风云变幻,来自五四运动狂飙般的思想风暴和文学风潮。虽然白话诗起于稚拙、直白、简单,直到郭沫若的《女神》出现,才真正开启新诗创作的“诗性”历程。但是新诗的理论却是早熟并且先于新诗创作的。鲁迅写于1907年的《摩罗诗力说》可以说就是中国新诗的一篇宣言书。他不但别求新声于异邦,而且极力主张一个时代应有一个时代的诗歌,中国诗歌应该像外国诗史中一连串光辉的诗人名字一样,出现达到民族精神时代高度的诗人诗作。此后的半个多世纪,中国人民为了民族独立解放浴血奋战。国家不幸诗家幸。郭沫若之于推翻封建帝制,闻一多之于革命反革命博弈的血雨腥风,田间、艾青、光未然、臧克家、李季等之于民族危亡之际,郭小川、贺敬之、公刘、闻捷、昌耀等之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的辉煌与曲折,莫不如是。当朦胧诗伴随着改革开放之初的思想解放和文化开禁的进程完成了自己的“启蒙”使命后,诗歌的时代就被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潮卷袭,抛放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中国的大船则加速马力向世界的中心和汪洋的深处驶去。放下一切和一贯的多愁善感,悬置一切无始无终的口角之争,不问深浅,埋头苦干。这就是我们曾经的历程。虽然文学或者诗歌一直都存在,一直都在坚守坚持,一直都在向着思想和艺术的高处推进,但它似乎一直没有恢复自己黄钟大吕的金声玉振,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精神高度,一直没有能够以自己的精神高度表征或者召唤民族的精神力量。这些个诗歌的使命似乎一直都被那些非诗歌甚至非文学的形式越俎代庖取而代之了。这就是吉狄马加诗歌创作所处在的诗歌环境、诗歌氛围和诗歌背景,也是我们对诗歌美学的、历史的期许的诗史原则。
二
诗歌必须重新接续或承担起自己的时代使命。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诗歌的上行或攀升的历史背景。在这样一个诗歌的转型中,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就极具典型性、范式性和阐释性。
从20世纪80年代初,吉狄马加以其彝人的“自画像”亮相诗坛,不久又以诗集《初恋的歌》斩获中国新诗奖,他的创作从此成为当代诗歌创作中不可忽视的文本。与此同时,他的人生经历也发生了若干次重大转折,先是出任中国作协书记处处书记,后又调任青海省副省长、省委宣传部长,继而又回任中国作协驻会副主席。这个过程历时二十余年。此间他笔耕不辍,诗歌创作一步一个台阶,一次次拓展视野和胸襟,完成了从一个少数民族诗人向中国诗人再向具有国际视野和国际性影响的诗人的转变。他出版了十几部个人诗集,其诗作诗集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近三十個国家或地区出版了近六十种版本的诗集,并在国内外陆续获得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霍洛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荣誉奖、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歌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徐志摩诗歌节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波兰2018年度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等。
彝族诗人、中国诗人、人类诗歌的使者,这三种角色的三位一体是吉狄马加诗创作中的丰富意蕴,也是各种国际诗奖颁授给他的重要原因。2016年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颁奖辞说:“他的诗让人心灵净化,并构建起一个人类不懈追求纯真和自我实现的伟大时代……他的作品始终致力于表现人类命运的深度,这命运的陡坡一直通向宏大的宇宙体系和存在的基本机制。”①
尽管吉狄马加在国内外获奖无数,他的诗歌在国内外读者和诗界文坛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从他的诗歌追求和诗歌创作道路看,他却一直是一位孤独的诗人。当然,他也是一位有坚定诗歌理想和信仰的有强大诗艺定力的独行的诗侠。自从他以一个彝族诗人的独特精神面貌在中国诗坛崭露头角以来,他就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少数民族诗人如何在今天的诗歌中既深入民族精神的骨髓又坚定地站立在中华民族的精神高地,为中国诗歌开辟了一个全新的书写样式和诗歌气象,他的彝族题材的诗歌“是用彝人古老乐器吹奏出的一曲献给他的民族和全人类的颂歌”。他的创作历程大致可分为凉山(四川)阶段(1982—1995)、作协阶段A(1995—2006)、青海阶段(2006—2015)、作协阶段B(2015—)。凉山(四川)阶段打开的彝民族诗性,此后一直贯穿在他的全部创作中,在诗性的丰富和诗艺的娴熟中不断强化深化;作协阶段(A)由于眼界与生活的敞开,不仅是题材向中国化的全景性多维度化,也将彝族的诗性注入历史的基因,提升到中华民族诗性的构成层面;青海阶段(历时九年)是他的人生和诗艺站上最高海拔和文化峰顶的时期,不仅是他的政治站位升华了他的诗境,而且,“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是世界最高峰,是一个自然高度,而从中国文化来说,昆仑文化代表着中华民族的文化高度”②。这是地理和人文双重的第三极,也是浇灌东亚文明的“三江之源”,所谓登泰山而小天下,登青藏而俯地球,是之谓也。功夫在诗外。中国与世界、人类与自然、战争与和平、历史与现实、诗歌与政治、高度与广度、责任与使命、悲悯与仁爱、生命与死亡、宗教与哲学、物质与精神,这些人类诗歌史从来没有回避的广阔意象让诗人的精神世界进入博大与深邃的空间。作协阶段(B)是诗人的一个螺旋上升式的回归,他的写作进入喷发期。《我雪豹……》《致马雅可夫斯基》《大河——献给黄河》《谁也不能高过你的头颅——献给屈原》《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等,每一首新作的问世,都引起诗坛地震般的响动。他的写作进入一个全新境界,从此,彝民族的诗歌天性、中国少数民族的诗意人生、中国古典与民间的诗歌传统、外国诗歌的诗思史经验,以四个维度构成他诗歌的四个声部,是重奏也是交响,与他的诗歌人生四个阶段互相介入、互相镶嵌、互相构造,民族情结、中国情绪、人类情怀浑然一体。
三
似乎是中国作家协会领导的身份使然,其实是一个真正诗人的信念使然,吉狄马加可能是当下诗人中对诗歌新的本质、时代使命、终极诗性思考和讲述最多同时观点也最为新颖深刻的诗人。
抛开亚里士多德《诗学》、贺拉斯《诗艺》和柏拉图、黑格尔等西方古典哲人对诗歌本质的探讨不论,抛开中国古代诗学中关于诗言志、兴观群怨等议论不说,仅近现代以来,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外国诗人对诗歌一语中的的判断中就有一些让人颇为震撼的议论。比如认为诗歌是时代敏感神经的触须;认为只要有一个伟大的诗人存在,他的民族就不会丧失想象力;认为伟大的诗歌可以让聋哑的宇宙发出声音。我国著名诗人艾青,既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也对诗歌的本质做过深刻思考。艾青认为:“人类通过诗人的眼凝望着世界”,“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那三个轮子,闪射着同等的光芒,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就是真、善、美”③。这些诗学新论是中外现代诗歌的精神指南。每一个时代都在自己的诗歌实践中丰富着诗歌的思想。没有对自己时代的诗歌理论上的自觉就没有诗歌的创作自由和诗意创新。
吉狄马加的诗歌观是与他自己对诗歌的追求和实践相关联的。首先,他认为“诗歌是一种更直接地发自人类天性、更能表达人类的心灵渴望的形式”。所以,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文学与艺术的样式,也不管有多少文学与艺术样式经历了多少起落与兴衰,诗歌绝不会死亡。正因此,丰富的情感、深刻的情怀、真诚的情爱才是诗歌发生的原始动力。情感、情怀、情爱的厚重与力度,直接产生于诗人脚下的土地以及诗人与自己的人民、民族的历史、时代的责任、人类的命运的紧密程度。“一个诗人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真诚。”“一首诗歌是不是有生命的温度,取决于诗人对生命和生活的理解。”
其次,他认为诗歌是一种神性的语言,“具有魔法一般的力量”。他指出:“诗歌从诞生之日起,它就是一种原始的艺术思维方式,人类通过诗歌的语言与万物进行沟通,特别是与神灵世界沟通。”这当然不是渲染一种诗歌的神秘主义,而是建立在当代人类学知识体系上的诗学回溯和彝民族历史民族志诗学的感同身受,是揭示诗歌的神圣性和它难以把握的深奥与奇妙性。古往今来诗哲们探讨的诗的灵感、灵性、直觉、顿悟、预言,是这种神性的一部分,但它还有许多特质依然没有被人类掌握和认识。诗人曾经是巫师、祭司和酋长,诗人也可以是占卜家、哲学家和预言家。人类的精神世界是如此丰富,人类的精神世界在当今又面临着如此多的困惑和迷茫,“诗人在当今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特别是在人类深陷精神困境的境遇下,诗人和诗歌都会发挥他们不可被替代的重要作用”④。吉狄马加没有陷入诗的神性不可知论的泥潭之中,他确证诗的神性,他也指出这种神性在离开原始起源和原始时代之后依然存在,是有现实原因和源头的。这就是诗人的精神传承。“没有一个诗人不对前人的诗歌遗产进行继承和学习,作为诗人,纵然具有超常的诗歌禀赋,有着对语言的特殊敏感和驾驭能力,但他也不得不向伟大的诗歌传统学习”⑤。不管来自远古的祭司的神秘起源,还是来自现实的天启神示,其实诗人的神性仅仅因为他是“人类文明的儿子”。这让我想起我国著名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对壮族民间歌神刘三姐做出的一个著名判断,他说:“刘三姐是壮族歌圩的女儿。”吉狄马加也具体地指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诗的神性就来自他对俄罗斯诗歌伟大传统的学习和继承,艾青也是在纵向继承和横向移植方面都堪为大家的诗人。吉狄马加还就此充满自信地认为:“通过荷马的神谕和感召,让我再一次重新注视和回望我们彝民族伟大的史诗《勒俄》《梅葛》以及《阿细的先基》,再一次屹立在自然和精神的高地,去接受太阳神的洗礼,再一次回到我们出发时的地方,作为一个在这片广袤的群山之上有着英雄谱系的诗人,原谅我在这里断言:因为我的民族,我的诗不会死亡!”⑥诗歌的神性问题实际上可以视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但的确没有一个诗人或哲人讲清楚这个神性来自哪里,又有什么样的具体生成形式。吉狄马加的解读是诗论史上的一个重要思想贡献。而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创作经验触碰到过这根诗的神性的神经。
最后,诗歌是人类语言艺术中高级的精神存在,是一种不朽的心灵形式。吉狄马加说:“我们是这个民族中最早苏醒的人,我们是黎明的号手,同时又是未来的预言家。”⑦诗的题材当然是世间万事万物无一不可以入诗,诗的技巧当然也是五花八门的十八般武器无所不用其极;但是,在包罗万象的书写对象中必定有一种等待揭橥的诗性,在花样翻新的技术创变中也必然有一种通达天地和古今的途径。这就是诗歌的语言。这种语言甚至不能用语言来描述和表达。在诗意的呈现中,本来是远离概念、意义、本真的比喻、隐喻、暗示、象征、想象,这些修辞,这些包装,这个时候通过喻体呈现出“诗”来。这不是语言学的所指与能指的关系,而是无所指和不能指的诗学关系。但它的意义精确度甚至超过逻辑语言。从影子、楼梯,到时钟和抽象哲学,再到与逻辑比邻而居;从蜜蜂牧人,到窗纸羽毛,又从飞翔到港口航行历险等,可谓上天入地东奔西突无拘无束,恰恰是这些散乱,这些毫无关联毫不相干,却让人理解了诗的无处不在、省察了诗的狂想姿态、看见了诗的立体形象。海德格尔也是从“形象”的诗在论诗的存在的,他认为“诗人只是在度量时,诗人才创造诗歌”。而形象的诗性在于:“形象的本性是让某物能看见。相反,复制和模仿只是真正形象的变种。真正的形象作为景象让不可见可见,而且这样在与它陌生的物中想象了不可见。因为诗意釆用了神秘的尺度……它用‘形象说话。这正是为何诗意的形象是在最好意义上的想象:不仅是幻想和幻境,而且是构成形象,是釆用熟悉的目光中的陌生的、可见的内含物。形象的诗意言说将天空现象的光明和声响,与那陌生的黑暗与沉睡聚集于一。”⑧吉狄马加正是如此这般地用形象显示诗歌真相,他以诗诠诗,以诗言诗,是诗意定义诗性,是隐喻驱逐隐喻,是否定之否定。所以,诗的语言关键在于如何使用它们如何赋予它们灵性。吉狄马加的切身体会是“我舌尖上的词语与火焰\才能最终抵達我们伟大种族母语的根部”(《火焰与词语》)。他说:“我把我的诗写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那是因为,神鹰的记忆是唯一的高度。”(《我把我的诗写在天空和大地》)
吉狄马加有许多写给世界各国著名诗人的致敬诗,其中有许多宿命般地涉及他们的诗歌语言,也反映了他自己对诗性语言的特殊指认。比如,诗的语言是“被神箭击中的橄榄核”,是“把沙漠变成透明的水晶”,是“从词语深入到词语”,是“从光穿透着光”,是“没有名字的湖泊的渍盐”,是“最后的巫师,话语被磁铁吸引\修辞被锻打成铁钉”,“最早的隐喻是大海出没的鲸”,是“大地的骸骨”,是“一串珍珠般的泪”。他似乎有取之不尽的巧妙譬喻,一直到把隐藏的诗性逼出它全部的原形和幻象。吉狄马加对诗歌语言的体悟有自己的独到性和深刻性。事实上古今中外的诗歌大师都是诗性语言的魔法师,天生具有诗语的奇崛性,能够通过语言的惊奇、陌生和出人意料,给人以诗性的惊叹。
四
正是因为诗歌语言充满无限张力和无穷可能的神奇性,才使得诗歌的阅读可以有诗歌自己的阅读史。与小说、散文或者各种散文体文学体裁阅读大异其趣的是,诗歌可以而且应该反复阅读,只有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的诗篇才是经典的、优秀的、杰出的、伟大的诗篇。虽然吉狄马加的诗歌题材可以分为若干板块,诗歌创作历程也可以分为几个历史阶段,每个题材板块和毎个历史阶段又都有新的拓展、丰富、特色,但是他的诗歌也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共性,那就是它们都占据着某种独有的精神高度,无论时间如何汰洗,它们都依然闪烁着优秀诗歌的光芒,都经受得住各种心境下的挑剔的目光和苛刻的选择。他的诗歌的进步性和进化性表现在他以他的创造力不断打开诗的空间,而不是通常所见的不断地自我否定。
恩格斯曾经提出过一个著名的论断:经济上落后的国家在哲学上仍然能够演奏第一提琴。从这个判断和马克思主义关于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发展不平衡理论作进一步推理,我们也可以得出判断:一个古老但却人数较少的民族在文学上是可以出现一流的作家和诗人的。也就是说,在中国的民族谱系、民族关系和历史文化背景下,我国少数民族是有机会、有机遇和有可能涌现出杰出的诗人和作家的。新中国成立七十年来,我国各民族当代文学的发展史,不断印证着这一历史法则。吉狄马加作为杰出的彝族诗人的出现,是这一现象最鲜活的又一案例。他的家族是四川彝族中的诺苏中的一支。黑色是这个民族支系的精神图腾。他用诗歌把自己的民族送上了由礼赞的目光照耀的文明的舞台。
他是以彝族题材的诗歌登上中国诗坛的,他一直没有放弃自己作为一个彝族诗人对自己的民族的歌唱,他最优秀的诗篇系列中,无论哪一个阶段,都有彝族题材的不断书写。彝族的历史、文化、民俗、山川、风物、象征、仪式、禁忌、颜色、史诗、英雄、母亲、服饰、口弦等所有物象、形象、现象、对象、景象、具象、抽象无不可以入诗,没有任何对理解障碍的担心会导致他对自己民族题材的回避,他甚至只是偶尔做出注释,敞开一下进入的门径。他从地域的民族的事象中提炼出了具有普遍人性的情感或者整个人类共通的境界和诗意。他向本民族的生活和具有彝人特质的个性意识注入了诗性的语言和语感。像这首《反差》一样,他的诗意来自民族的根性,又在语言的枝叶上绽放着超越民族的灵性的花朵:“我看见另一个我\穿过夜色和时间的头顶\吮吸苦荞的阴凉。”
在他的名诗《自画像》里,他说:“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左睡的男人/我是一千次死去/永远朝着右睡的女人。”在这里,“我——是——彝——人”。他代表着自己的民族的男人和女人、祖辈与子辈,因为彝人葬式,男人左侧身、女人右侧身。而在《反差》中,“我”是“朝着相反方向走去”的两个“我”。一个把手伸向大地黑色的深处,是古老的我;另一个是寻找超现实土壤的我。就像阳光下人有真身和阴影,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阳光“预示着某种危险”,因为它让我们看见不同的反差甚至是分裂的方向。这首诗包含着十分复杂的意向,它既关乎人生经验、个人命运,也关乎民族历史与现实、古老与新鲜、痛苦与幸福的纠缠。在另一首名为《分裂的自我》诗中,他又把诗的意向更加集中在“自我”上,描述更加具体、细微,但象征性却似乎更具超越性了。“在我的躯体里——诞生和死亡/就已经开始了殊死的肉搏”。我的意识在沉落又在升高,箭矢穿透的方向既不朝向天堂更不面向地狱,脸颊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左耳能听见一千年前送魂的声音,右耳却什么也听不见,一只眼睛充满泪水另一只则渴如沙漠,两唇是地球的两极,开口时世界死亡般寂静,沉默时却千句谚语声如洪钟。他的想象毫无羁绊,恣肆汪洋,其中民族特性如此鲜明但又如此深刻地揭示了人的精神、肉体、存在、死亡、意志、视野、追求、思想、语言等一切方面的矛盾、悖论、差异、分裂、双重、两面。这种深刻的矛盾来自少数民族的当代境遇和当下困窘,也逼近人类社会的现代性忧郁和后现代状况。这三首诗写于不同时期,它们也不是要刻意互相补充或者有意成为组诗。它们各自有自己的诗性使命。但是,它们透露出吉狄马加写作的诗艺:从意向的各个入口进入或者从一个意向立场向各个方向敞开,吸一口气沉入完全民族化或者个人化的深处,然后浮出到一切表象的海面上来露出语言的真相。
写于2016年底的组诗《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是吉狄马加彝族题材写作的又一次集中发力。我们知道,中国新诗的一个重要源头是来自对西诗的学习和借鉴。在这个借鉴中,自由体、自由诗成为核心理念。一方面是为了挣脱文言文格律诗的书面化束缚,另一方面是要自由地表达思想和诗意。所以,中国新诗对西诗的借鉴,往往也可以说是对“翻译诗”的借鉴(省略了西诗的格律、节律、韵律等)。新诗后来出现的“散文分行”“口语体”“口水诗”都与此有关。所以,西诗中的十四行诗因其形式上的“诗制”最明显,一直就是译诗和仿西诗的颇为引人瞩目的体裁和诗式。翻译十四行诗若要声情并茂、形神兼备,是对中文和新诗的极大考验。反过来说,用中文新诗写作或仿作西式的“十四行诗”,也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让新诗有一个“诗制”的形式,使其更加诗体化,使新诗的体式多样化,使新诗增加一种有西方古体意味的“格律诗”;二是在反向的翻译即英译中时可以有一个现成的格式(当然具体的翻译难度就更大了),可以回译成英文读者眼中的“诗”,从而实现诗的准确交流。中国新诗史中,若干有深厚西学背景的著名诗人(如冯至等)就曾为中诗的“十四行体”付出过巨大的心血,也取得了可观的佳绩,成为新诗史册中重要的一页。《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尝试釆用西式十四行诗的体裁,集中抒发了作者对“妈妈”这个生活形象和诗情意象的情思。这是一次应该获得高度评价的成功的书写探索。二十首的体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精神容器。分为独立单篇,合为长篇巨制。从诗人母亲“妈妈”离去开始,诗人被精神断裂震惊,“从今天起就是一个孤儿”,这种巨大的死亡后果的精神撞击,不仅让他产生灵魂的巨恸,也引导他的诗思哀思来到一片古老而陌生的人、魂交界的世界。这让我们想起但丁的《神曲》。而彝族古老的传统认为,彝人死后有三魂,一魂留在火葬处,一魂被供奉,一魂被送到祖先的最后归宿地。诗人随着妈妈的魂灵,走进了彝人三界相通的天地和世界。他来到“故土”,虽然“时间的暴力改变了一切”,但“无言的故土,还在接纳亡灵”(《故土》)。在面目全非的地方,记忆复活,“妈妈”年轻的模样栩栩如生。诗人用沉浸式、代入式和旁观式的不同角度、不同身份与不同立场,把妈妈和彝人的生死观、生命观、生活史一一展开,像古老葬仪中的吟唱和赞颂。与葬仪的引领亡灵不一样,诗人的歌吟是跟随着亡灵去朝拜祖灵之地,重走彝族女人的一生,领悟每个生死关口的口诀。在這个时候,这组组诗本身也在一个诗和语言的世界,建构和演示了一次盛大的“葬仪”。这是诗人献给亡故母亲的精神葬礼。举办这样的葬礼也就完成一次作为儿子曾经婴儿临盆般的洗礼,诗人从此又经历或获得一次新生。
五
受某首伟大诗歌的影响或者对同一题材、同一事象进行同题与同类创作,是诗歌史上的重要现象。在这样的写作中,因为有借鉴和比较,因而也比较容易检验和观察诗人的天赋和写作成就。对时间的诗性思考与诗意写作是中外许多大诗人都乐此不疲的。就像时间是哲学中最难思考也被最多思考一样,时间也是诗歌的一个永恒主题。仔细观察诗史,可以发现,写透时间奥秘的诗人才配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或者说诗史上许多大诗人都留下过对时间的深刻而独特的把握。博尔赫斯曾以六十余行的篇幅写出《沙漏》一诗,把时间的细沙一样的性质与纷呈描写得惊心动魄。而更早的波德莱尔更是一位描写时间的圣手,他的《时钟》堪称诗中绝品,其中有“一秒钟每小时三千六百次/喃喃低语:‘记住吧!——现在以虫声般的私语/匆匆告辞:我已经成为过去,/我已经用我肮脏的吻吸去你的生命力!”⑨他们两人把时间具象为“沙漏”和“时钟”,从微观的视角将无形的时间有形化,进而从形象丰富的时间意象里揭示时间的本质,刻画时间强大而恐怖的力量。吉狄马加也写了一首关于时间的诗《时间》。他没有像选择沙漏、时钟那样再选一个诸如日晷、钟表、日月之类的具体或喻象,而是直接从宏观入手,直面时间。他的时间之诗才思横溢、语言锋利、意象灵动、比喻奇妙、象征深刻、意蕴绵长:“哦,时间!/是谁用无形的剪刀/在距离和速度的平台/把你剪成了碎片。”他写时间的浩瀚与无限:“时间是黑暗中的心脏”,“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桥梁”,所有的存在都栖居于时间的圣殿。诗里面有时间的辩证法,也有时间的力量和功能;有时间的排他性,也有时间的包容性;有时间的物质性,也有时间的道德性。在极其简洁的语言和非常有限的诗句中,时间的宏大、哲学、神奇、深刻都被一一触及,时间成为诗意的美学现象和审美对象。吉狄马加后来有许多语种的外语本诗选集都用这首时间的诗命名,可见他本人对这首诗也是相当看重的。
《我,雪豹……》是吉狄马加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诗是他青海經历中最深沉厚实的一次沉淀与爆发。可以说它是一首人类生态文明之诗,标志着吉狄马加诗的国际性、人类性的情怀的饱满度和思想峰值的高度。由于诗是从雪域之豹——雪豹入手,我们也可以从诗史上的动物题材的同题写作的角度进入这首诗。我以为,里尔克的《豹》和牛汉的《华南虎》是其中堪可比较的同题诗。里尔克的《豹》颇受诗界和研究者的好评。这首诗形象奇特,视角刁钻,显现出诗人和诗歌对动物观察与思考的尖锐。里尔克以其敏锐的观察,写出了巴黎植(动)物园中笼中之豹离开自然环境后的无聊与疲倦,这个兽中王者在囚困中依然是一个伟大的“囚徒”:“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冯至译,选自《豹——在巴黎植物园》)对人类而言,隐约可见的猛兽的威胁就在眼前,“铁栏”只不过是恐怖的装饰而已。里尔克的“豹”是人与自然战栗而恐怖的对峙。牛汉的《华南虎》写于20世纪80年代初,也是诗人在动物园里看见的一只老虎。这只虎被赋予更多的人格象征。它是困兽犹斗的华南虎,它被铰掉趾爪,鲜血淋漓,但它用“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传递出它“石破天惊的咆哮”和“一个不羁的灵魂”。这种虎的性格让刚刚经历劫难的“我”羞愧地离开动物园。动物的性格让人类震撼与反思。《我,雪豹……》也是人类与自然的深度对视与对话,它以物我同一的视角,既书写了一个高贵自傲的灵魂,也传达了对人类苟且、残忍、萎缩、自私的反自然行为的鄙视和嘲讽。这首诗大气磅礴,从地球的峰巅俯瞰自然和生命的历史;从雪豹的通灵通神叙述意志和品德的崇高无上;从雪域高贵的生命图腾反讽珍稀动物的濒危与人类无耻无知的猎杀;从雪豹的行迹、皮毛、跳跃、爱恋、风度描摹出人迹罕至的绝美世界,呼唤人类的良知和对自然的真正理解。雪豹是一种极度濒危的珍稀的动物,它也是人类高贵的灵魂和“我”的精神化身。诗人在物我相忘又物我合一中,让人类的身体图式、生命图景、精神图腾都与雪豹一起跃入世界屋脊纯洁、晶莹、透明、神圣的境界。普通人已经不可能在生活中或自然原野雪域中观察到雪豹生活的一切细节,但诗人的想象力让我们的视觉得到一次彻底的释放,他像雪豹一样自由地驰骋在高原,仿佛一个神灵在向我们自述它的身世和所见所闻。我们不知道是诗人在讲述还是雪豹在自述。我们听见了诗人的敏锐而忧思的心语,我们也看见了雪豹的“九十度的往上冲刺/一百二十度的骤然下降/是我有着花斑的长尾/平衡了生与死的界限”。这首诗是献给美国动物学家和雪豹研究专家乔治·夏勒的,它是诗人在青海从地球史和动物史中理解了雪豹的价值后产生的共鸣,也是诗人在青海从人类生态文明的全球观中理解了乔治·夏勒保护雪豹工作意义后撞击出的炽热情感。所以,这首诗是献给雪豹的,更是献给人类良知的。雪山之巅的雪豹是人类世界与动物世界之间的精灵,诗人调动自己民族传承至今的万物有灵和以巫通灵的思维,以“我是雪豹”和“雪豹是我”的诗式,呈现一个神秘、圣洁、灵性的超凡世界。如果没有诗人特定的民族文化背景,如果没有诗人在青藏高原雪域长期的身临其境,是不可能如此圆满地完成这一段海德格尔式的天地人神合一的精神之旅的。这样的写作高度和写作角度,这样瑰丽焕彩的语言和诗意,在诗歌史上填补了一个空白,也创造了一部人类精神新的诗史和生态文明的崭新史诗。
六
吉狄马加是当下中国诗人中最具世界史意识和国际视野的诗人之一。这不仅在于他具有亲历几十个国家的经验,不仅在于他几乎遍览从各种语言翻译过来世界著名诗人诗作(某次国内举办国际诗学会议,他在会议上致辞,几乎历数所有世界各国著名诗人,以至于与会的某位翻译家兼诗人将吉狄马加开列的诗人名单与自己认为必不可少的诗人名单一一对照,竟惊叹不知还有什么人被遗漏了),不仅在于他的诗作广泛地学习和借鉴了外国诗歌而且他本人的创作深深地烙印着世界文学营养滋养的印记,不仅在于他率先在中国创办国际诗歌节为中外诗歌交流搭建起宽阔的桥梁,而且他的诗作中国际政治、世界人物、人类文明已经成为一类重要的题材。他写作的国际性视野也是他的诗作和诗名产生越来越大的国际影响的重要原因。
早在1991年,他就出版过诗集《罗马的太阳》。他之所以将“诗眼”投向外域和整个人类命运、全球和整个世界,根本的原因还是“诗性”的:“我写诗,是因为我在意大利的罗马,看见一个人的眼里充满了绝望,于是我相信人在这个世界的痛苦并没有什么两样。
《回望二十世纪》和《致马雅可夫斯基》是以上这些诗作中最杰出的代表。
《回望二十世纪》是献给杰出的种族平等主义者、前南非总统纳尔逊·曼德拉的。站在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的世纪门槛上和“时间的岸边”,吉狄马加向20世纪最伟大的反对种族歧视并在最黑暗的地方取得最光明的前途的政治人物纳尔逊·曼德拉表达了崇高的礼敬。他用密不透风的排比而又悖论式诗句,对波谲云诡的20世纪作出准确描述和惊人判断:“二十世纪/你让一部分人欢呼和平的时候/却让另一部分人的两眼布满仇恨的影子/你让黑人在大街上祈求人权/却让残杀和暴力出现在他们家中/你让我们认识卡尔·马克思的同时/也让我们见到了尼采……”
作者用极富张力的语言状写极复杂的一百年,与其说是献给某个人的诗,不如说是献给整个人类的世纪箴言。如果诗人不能“站在一个属于精神的高地”,不能“站在另一个空间审视人类”,不曾为这个世纪“流下过感激的泪水”,就不可能写出这样深沉又博大的诗篇。这样的文字只有一个真正优秀的具有全球视野和人类情怀的诗人才能胜任。
发表于2016年第3期《人民文学》的长篇抒情诗《致马雅可夫斯基》是吉狄马加又一篇思想博大、语言奇崛的杰作。以诗致敬诗人是全世界诗人都喜欢的写作。有时是互相唱和的诗友情谊,有时是诗意间的文字狂欢,有时是诗情向着巨流或源头作出的倾诉。吉狄马加为众多世界著名诗人写过致敬诗,与他们做心灵的交流对话,也反映了他的诗作是如何的转益多师。但是,《致马雅可夫斯基》以它突兀的形式、超容量的内容、汹涌澎湃的宣泄,跳出了“唱和”体式,以五百余行的巨构,向着史诗的性质和格局迈出诗的超迈步伐,成为他的又一次巅峰式写作。
全诗在三重交织交叉交合中建构一个多维的网状主题:呼唤马雅可夫斯基与他的诗的复活。作者认为,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在沉寂了漫长的时间以后,已经到了它穿过拒绝接受它的若干时代的死亡地带,来到了复活的时节。第一重的交织是回顾“马诗”在他活着的时代产生的巨大影响,他既是一位红色诗人但又超越了时代超越了意识形态,以一个纯粹诗人的姿态,重塑了俄罗斯的语言,并且敢于在地狱面前用自发的力量主宰自己,像诗人一样死去;在回顾的同时,作者用对比的手法描述今天“无诗”的现实,无论是今天的俄罗斯还是地球上混乱的现实,都因缺少“马诗”、缺少预见性的诗歌而亟须“马诗”的复活。他“归来”的意义和必然性被吉狄马加敞开。这是过去与现在的交织。第二重交叉是马雅可夫斯基时代同辈杰出的诗人们,如茨维塔耶娃等,对“马诗”的赞誉和推崇,由此定位“马诗”是天才之诗、纯粹之诗,是让大地感动、悲伤、战栗的诗。与此同时,诗人吉狄马加以今人的眼光、今天的审美、今日的诗风对“马诗”进行回望、品鉴和判断,给予它极致性的褒赞。事实上也是在当下诗风驳杂、莫衷一是中对“诗性”的确认。这两种判断互相交叉,构成回旋和交响。第三重交合是叙事与抒情的耦合,使全诗有汪洋般的起伏和潮汐,从而波澜壮阔。这种三重奏式的语言织体,汇成多维多声多元的诗体的合唱和交响,成为黄钟大吕式的诗碑。马雅可夫斯基是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诗也是20世纪最伟大的遗产。因为其诗歌语言的“神性”,他不仅预言了时代、歌颂了时代,也批判了时代。“无论是你的低语,还是雷霆般的轰鸣/你的声音都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仅次于神的声音。”诗人调动起自己全部的想象,椎心泣血地呼唤马雅可夫斯基诗歌的复活,他相信:“马雅可夫斯基,新的诺亚——/正在曙光照耀的群山之巅,等待/你的方舟降临在陆地和海洋的尽头。”之所以如此热切地呼唤,是来自诗人对“马诗”的判断:你的诗,绝不是纺毛的喑哑的羊羔/是涌动在街头奔跑的双刃,坚韧的结构/会让人民恒久的沉默——响彻宇宙/是无家可归者的房间,饥饿打开的门/是大海咬住的空白,天空牛皮的鼓面/你没有为我们布道,每一次巡回朗诵/神授的语言染红手指,喷射出来/阶梯的节奏总是在更高的地方结束。
全诗像这样的神来之笔可谓随处都有。从马雅可夫斯基经典的“楼梯式”联想到阶梯,从楼梯的下行反喻出阶梯的上扬,诗的句子于是出现“阶梯的节奏总是在更高的地方结束”。几乎每一个诗意句式都可以像这样得到丰富的诗性意蕴,这就使这篇大体量的长诗的写作抵达一种极致的“诗状态”。而全诗的思想所向是世界历史,是世界历史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昨天的历史已经被吉狄马加以诗人返回诗人、诗歌吟唱诗歌的方式参透并且照亮,今天的现实是“那些启蒙者承诺的文本和宣言\如今都变成了舞台上的道具\用伸张正义以及人道的名义进行的屠杀\——从来就没有过半分钟的间歇”,“那些失去传统、历史以及生活方式的人们是\艾滋病与毒品共同构成的双重的灾难”。诗歌看见了隐藏在黑暗中的苦难,诗性对苦难的穿透,不仅是语言的救赎,更是一种思想的启示录,犹如穿裤子的云带来的精神闪电,烛照着未来。
七
总体而言,我认同诗界将吉狄马加定位于抒情诗人的归类。吉狄马加的抒情诗具有抒情诗中特别彰显的情绪,他的诗具有浓郁的情感、深刻的哲理、恣肆的想象、绝妙的比喻、瑰丽的象征、精致的语言、神奇的状摹这些眾多优秀诗歌的特质和品位,但它们的主体性往往有形和无形地突出着“大我”的意识和意境。这与当下众多诗人们见“大我”而唯恐避之不及是大不相同的。在这一些诗人和诗评家眼里,“大我”有时又等同“大词”,被贬为“非诗”或者下品。不可否认,“大我”由于更具宏大、概括、整体、象征,因而容易同质、单一、概念化,写作上的难度更大,更不容易见出个性、形成风格。在一定意义上,“大我”意识这个诗歌路向与诗歌天然的个性化追求相悖,所以有了更多的创作自由后许多诗人都对此路向望而却步或止步不前,甚至是唯恐避之不及。其实,“大我”并不是诗歌的死敌、绝路和歧途。与其说它是诗歌的畏途或陷阱,不如说它是诗歌的险处的风景,是更难抵达的诗歌的绝境。所以,“小我”就会在风格化、个性化、多样化的口号下成为诗写作的一种捷径或者坦途,让诗人们趋之若鹜又冠冕堂皇,有漂亮的诗歌口号和诗学理论为其遮羞。从诗歌史的角度看,“小我”和“大我”其实并不是势不两立或非此即彼的。两者可以分道扬镳,也可以合二为一。无论“小我”或“大我”,谁能抵达诗歌的极致,谁能达到“我”的极致,谁就是诗歌的圣手,谁就可以是伟大的诗人。如果认为诗路只有华山一条道,而不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如果认为诗艺只是有此一号别无分店,而不是万紫千红总是春;那也是对诗人创造力和精神世界丰富性的极大误读,是对诗体魅力魔力无穷大的小觑和低估。在当下的诗歌实践中,我们更多看见的是诗人们陷入小我之小中不能自拔,个性化成为碎片化、琐碎化、细小化的同义词,气象与格局矮化和萎缩了。一地鸡毛式的个性化不是诗歌丰富性的本相。当下诗人们的语言观和语言技术也在“小我”化,即脱离赋比兴的大诗性,脱离想象、象征、形象的大能力,从诗学退回到语言学,退回到语言技术,退回到为语言而不是为诗而修辞的“小”性上来,其语言学价值越来越大于诗学价值,仿佛是个性的极致化创新化,其实是与诗性渐行渐远的。吉狄马加坚持自己对诗歌认识论和风格论的秉持,是他对诗歌本质论和本体论的自觉和清醒。他实际上只是坚守住了诗歌最简朴而又最深刻的硬道理:“如何写下肝肠寸断的诗句!”(《致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作为抒情诗人,吉狄马加是一个具有将抒情主旋律与叙事、描写、沉思、顿悟等副线和复调完美组合成交响乐的曲式结构家。他是在抒情中完成对历史的述说,在抒情中完成对人性的描写,在抒情中完成对哲学的沉入,在抒情中完成对神性的现身的。这是他的抒情诗风格,也是他抒情诗的多质性。他形成了自己独树一帜的诗风。
吉狄马加诗歌抒情与叙事的结合既出现在短制小诗中,更熟练地运用于长篇抒情诗里,或者边抒边叙,或者糅合一体,既作用于节奏变幻,也作用于诗绪的推进动力。比如在《致马雅可夫斯基》中,从广场上马雅可夫斯基的铜像开始叙述,首先是一个混乱污浊的现实世界,然后叙述回到历史,回到“马诗”的时代,然后再度刻画诗人的形象并与广场上的雕像形成对比和呼应,接着人称“你”之后,用“他们”的作为再现今天世界的霸权、恐怖、裂变。其间多次加入、插入、介入纯粹的极致的抒情,像“你是词语粗野的第一个匈奴/只有你能吹响断裂的脊柱横笛”;像“是你在语言的铁毡上挂满金属的宝石/呼啸的阶梯,词根的电流闪动光芒/是你又一次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形式/掀开了棺木上的石板,让橡木的脚飞翔”;像“马雅可夫斯基,礁石撞击的大海/语言中比重最有分量的超级金属/浮现在词语波浪上的一艘巨轮/穿越城市庞大胸腔的蒸汽机车/被堆积在旷野上的文字巨石阵/撕破油布和马鞍的疯狂的呓语/难以诉诸孤独野中鲜红的壮硕”。这种交叉,这种抒情的到来,是节奏,是抒情主体性突出,是升华,是内容的丰富和空间的扩大,也是纯粹的语言之盐。
又比如在《大河——献给黄河》中,作者叙述黄河的伟大历史和变迁,“当大地和雪山的影子覆盖头顶/哦,大河,在你出现之前,都是空白”,由是过渡到对光的礼赞,以光形成象征,于是语言的华彩脱颖而出:“光是天空的脊柱/光是宇宙的長矛/哦光,光是光的心脏,光的巨石轻如羽毛/光倾泻在拱顶的上空,像一层失重的瀑布/当光出现的时候,太阳,星星,纯粹之物/都见证了一个伟大的仪式。”这是感情色彩和颜色中的线条,也是插叙式的旁逸。同时,他的历史叙述也是诗意盎然、诗情画意的:“作为母亲的形象,你一直站在那里/如同一块巨石,谁也不可以撼动/我们把你称为母亲,那黝黑的乳头/在无数的黄昏时分发出吱吱的声音。”
吉狄马加的抒情中注入着对人性的深描,这使他的诗触及了人类灵魂的敏感而柔软的地方。他的诗的人性深度体现在对苦难的悲悯、对弱者的同情、对爱情的敏感、对亲情的深恸等方面。为了抒怀,他运用了各种各样描摹的画笔。《回答》描写了一条小路,一个流蜜的黄昏,姑娘丢了绣花针,而我对她说:“那深深插在我心上的/不就是你的绣花针吗。”《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为旷世罕见的二十五亿块嘛呢石树碑立传,因为它“像无色的花\悄然盛开在不朽的殿堂\它是恒久的纪念之碑\它用无言\告诉无言它让所有的生命相信生命”。
吉狄马加常常是在抒情中完成了对哲学的沉入。他的诗在激情诗兴中往往又有深沉的静止和沉思,哲学性或者说诗化的哲学是他的诗流中不断闪现的鱼群。比如,由“鹿回头”,他深获启示,“但愿人类不要在最绝望的时候\才出现生命和爱情的奇迹”。比如,“在大凉山\一个生命消失的那一刻/它就已经在另一种形式中再生”(《献语1987》)。在他近期最引人关注的一系列诗如《不朽者》《时间的入口》《谁也不能高过你的头颅——献给屈原》《我,雪豹……》《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致马雅可夫斯基》等作品中,都有一种强大的思想气场和哲学锐性被诗意包围或包装,在语言的惊异中还有思想的深意,让人反复咀嚼而又无限回味。吉狄马加的诗是浸泡在哲学氛围中发酵的,他是一位有着强烈哲学意识的诗人,他的诗不仅有情绪的感染力,也具有思想的穿透力。
吉狄马加的抒情还不时让诗歌的神性现身,仿佛一种顿悟被诗歌的闪电照耀。或许由于“神性”本身在巫师性质的毕摩和预言性的诗歌里成为诗的“特异功能”,所以在他的彝族题材、中国少数民族题材、世界少数民族题材和以“我”为诗歌第一人称的诗作中,吉狄马加往往在不经意间就释放出“神性”的诗句。比如这句:“巫师说:所有的影子都不相同/说完他就咬住了烧红的铧口!”(《影子》)彝族毕摩在做法事时,为了通神或者已经通神时,就会将犁铧口烧红,然后频频用舌头舔这铁红高温的铧口而不受一点灼伤。这里将此入诗,进入的是一个语言之外的世界。比如:“这时我发现我的双唇正离开我的身躯\那些神授的语言/已经破碎成无法描述的记忆/于是,我仿佛成为一个格萨尔传人/我的灵魂接纳了神秘的暗示。”(《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这是青海藏族用虔诚堆积六字箴言巨石的神启性诗句。比如:“你是光和太阳的使者/把颂辞和祖先的呓语/送到每一位占卜者的齿间。”(《孔多尔神鹰》)这是印第安人的命运象征与占卜。预言性也是诗歌偶然中的必然性显现。荷尔德林的诗意栖居有这个意思,他在诗中说:“人将幸福地/用神性度量自身。”吉狄马加的诗中的“大我”形象有时就是灌注着神性的。比如,他说:“诗歌,睁大着眼睛,站在\广场的中心,注视着一个个行人。/它永远在等待和选择谁更合适?/据说,被它不幸或者万幸选中的那个家伙:/——就是诗人!”(《诗歌的起源》)“我才是诗人吉狄马加/我才是那个不为人知的通灵者/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刻\我舌尖上的词语与火焰/才能最终抵达我们伟大种族母语的根部!”(《火焰与词语》)这是“我”“诗人”“神授与神性”的神秘关联的自述、自觉、自豪,所以,他诗中“我”,不仅是小我、大我的融合,也是诗性、神性的合体。当然,我以为,吉狄马加诗歌中的“神性”还有许多是指涉历史发展的规律、人类追求的真理、世界表象中的真相、社会态势中的趋势等,以及他的诗歌中那些神来之笔、那些奇思妙想,甚至是那些超凡脱俗的比喻、想象和伟大的卓尔不群的语言。
【注释】
①《中国艺术报》2016年7月1日。
②吉狄马加:《青海,最后净土的入口与文化创意》,见《与白云最近的地方》,华文出版社,2017,第65页。
③艾青:《诗论》,见《艾青》,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第190页。
④⑤⑦吉狄马加:《与白云最近的地方》,华文出版社,2017,第245、245、184页。
⑥吉狄马加在2016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颁奖仪式上的演讲,《中国艺术报》2016年7月1日。
⑧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第197页。
⑨波德莱尔:《恶之花》,张秋红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第266页。
(向云驹,中国文联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