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提到南方,我首先想起了两位外国著名作家,奈保尔和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南方》,这个故事为我们提供了想象南方的很多种方式,现实的、寓言的、梦幻的,而每一种想象其实都给这个故事预设了不同的思想内涵和命运走向,可以说,博尔赫斯以《南方》颠覆了现实世界。这是虚拟的南方。奈保尔则写过一本旅行游记《南方的转折》,他以纪实的方式记录了美国南方生活的方方面面,个体与群体,绝望与喧闹,口述与见闻,思考与漫谈,奈保尔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向我们描绘除了多元文化碰撞下的奇特“南方”。这是现实的南方。
这两种关于“南方”的叙事形态,为更好地理解中国当代小说的南方叙事提供了一条清晰的线索。如果说新时期以前,关于南方的叙事更多的是处于一种被压制的潜在状态,那么很显然,新时期之后,南方叙事越来越成为中国当代小说的重要维度。在作家的笔下,南方世界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是可观可感可闻的,是永恒地在记忆中翻滚生长的时代图景。
但小说更大的魅力是什么呢?虚构。一个虚构的南方是什么样子的,实际上更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和好奇。潘军《南方的情绪》,孙甘露的《南方之夜》,苏童《南方的堕落》《舒农或者南方的生活》,虽然都冠以“南方”之名,但正如博尔赫斯的《南方》一样,其实是在搭建一个别样的小說世界或建构一种奇特的叙事模式。《南方的情绪》实际上就很有点博尔赫斯的味道,他设置了圈套,建造了迷宫,让他的小说主人公在踏上南方之旅的同时也选择了一种谜一样的命运。在这部小说里,南方仅仅是一个意义不大的地标,南方的情绪,实际上表现为作家的语言情绪,它以一种情绪化的抒情方式和叙事节奏,不断地开掘人物的心理意识和感觉视阈,从而推动小说情境的持续更迭和推移。巧合的是,孙甘露的《南方之夜》同样深受博尔赫斯的影响。他试图写出这位作家对他的吸引到底在什么地方,他用一个又一个的梦境编织着这个世界的乌托邦想象,同时又用一种南方的黑暗来掩盖他内心的秘密。他写的不是南方,不是黑夜,而是心灵的困惑,和对这个世界的迷惘和失望。作为80年代先锋作家的代表,潘军和孙甘露的南方叙事,为我们提供的不是个人的经验或者南方的记忆,他更像一个隐喻的存在一样,成为小说叙事的一个内部零件。但是到了另一位先锋作家苏童笔下,南方的面貌又有了新的不同。
虽然苏童在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一直摆脱不掉南方的袭扰,但苏童的南方写作并不纯然是一种地理学意义上的南方叙事,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同样地表示怀疑。我所寻求的南方也许是一个空洞而幽暗的所在,也许它只是一个文学的主题,多年来屹立在南方,南方的居民安居在南方,唯有南方的主题在时间之中漂浮不定,书写南方的努力有时酷似求证虚无,因此一个神秘的传奇的南方更多的是存在于文字之中,它也许不在南方。”①苏童的南方,有南方真实世界的生活烙印,但那只是一种潜在的记忆在作怪,实际上,很长一段时间里,苏童并没有书写一个真实的南方,而是一个秘密的传奇,在他的笔下,南方永远只存在记忆中,存在于他扑朔迷离的文字之下。王德威曾评价苏童说:“作为南方子民的后裔,苏童占据了一个暧昧的位置,他是偷窥者,从外乡人的眼光观察、考据‘南方内里的秘密,他也是暴露狂,从当地人的角度渲染、自嘲‘南方所曾拥有的传奇资本。南方的堕落是他叙事的结论,但更奇怪的,也是命题。他既迎合又嘲仿‘南方主义的迷思,从而成为当代大陆文化、文学论述中的迷人声音。”②
在苏童的笔下,南方更多地表现出一种腐烂意味和传奇色彩。这是苏童生活过的南方吗?还是想象中的南方呢?现实与书写之间所造成的强烈反差,使得南方具有了更为内在的意义,它更像一个隐喻,里面暗含着各种不可捉摸的思想碎片和人生断想。与苏童相比,朱文颖笔下的“细小南方”更加具体可微,《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虽然也有一种“秘史”的意味,但更多的是深藏在南方这个地理空间下的不易察觉的唯美和苍凉。这个南方不是想象的南方,是大家的南方,是可触摸的南方。正如《收获》主编程永新所说:“这部书关于南方,关于家族,关于几代人的情感。无论是突发奇想跟随评弹团出外漂游的外公,还是一生中和同一个男人数次离结婚的莉莉姨妈,还有秉承家族血液始终不能安稳的‘我,都有一个丰富隐秘的情感世界,它们和南方的河流、南方的植物甚至和清丽婉转的南方评弹一样,经过作者摇曳多姿的渲染,变得那样生机勃勃韵味十足,那样哀婉凄美令人神往。”
小说的上半部主要描写的是我的过往生活,其中主要是我的童年生活和潘家生活,下半部主要写的是当下的生活,其中主要是莉莉姨妈的晚年生活和我的现实生活。时间跨度从20世纪的50年代一直到21世纪的前十年,从红色大潮到经济大潮,从政治经验到人生百态,朱文颖以小见大,在大时代的舞台上,展现平凡人物的细小生活和卑微人生,她所建构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也是那个时代所有人的南方,一个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下,芸芸众生所不能摆脱的琐细虚无,却也有滋有味的南方。细小的南方,实际上包含了一种阔大的情感世界的延伸,它是以细小来体察历史洪流下的南方世界,以莉莉姨妈来窥探人生百态中种种人物心灵的秘密。与苏童腐烂、堕落和诱惑的南方不同,朱文颖笔下的南方更多的是鲜活、精致和孤独的情感投入,她以一个长篇的体量为我们呈现了南方的魅力和柔软,以及这水样的世界下所蕴藏的波澜壮阔。
与苏童、朱文颖小说中南方世界的孤独和柔情相比,艾伟的《南方》呈现了一个更加动荡、堕落和刚烈的南方世界。如果说苏童笔下的南方开始趋向一种颓废,那么在艾伟的笔下,这个南方的堕落更加不可逆转,直至走向毁灭;如果说朱文颖笔下的南方还有这日常生活的诗意和温暖,那么在艾伟的笔下,南方世界的温情正在走向衰弱,一种末世情绪正在蔓延,这个世界惨烈得有点让人窒息。小说围绕一起凶杀案,以一个女人的活泼泼的生命来展开整个故事。在弥漫的南方气息中,世俗人情、社会变迁和坚硬的现实,在三十年多的时间跨度中,表现出诸种不可思议却也耐人寻味的真诚和痛苦。
在艾伟的笔下,南方像一面镜子,无情地折射出两代人的命运乖张。一个傻子、一对姐妹花、一个从良的妓女、一个生活不幸的寡妇、一个疾恶如仇的公安局领导、一个弃暗投明的国民党前保安局长、几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共同演绎了一场令人唏嘘不已的爱情悲剧。是的,这是悲剧,关乎死亡的悲剧。南方作家善写死亡,艾伟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小说《南方》中,艾伟表现出一种对死亡的痴迷,以至于不断变换的人称叙事中,就有一位亡灵叙事者。除此之外,死亡场景在小说中也经常出现,我想艾伟定不是单单以此来吸引读者的眼球,而应该是试图通过死亡叙事抵达“罪与罚”的诘问和忏悔。这些人生的无常与不幸,终是令人无可奈何却也深痛不已。
关于南方的叙事其实还有很多,事实上,这并不是南方作家的专利,在很多北方作家笔下,也有一个南方,一个更加意味深长的南方。如果说在陈忠实的《白鹿原》中,朱先生对于南方的描绘依然是一种带有情绪和偏见的误解,“到南方后,同仁们先不提讲学之事,连续几天游山玩水,开始尚赏心悦目,三天未过便烦腻不振。所到之处,无非小桥流水,楼台亭阁,古刹名寺,看去大同小异”。加之那些才子学人对他的“讪笑取乐”,使他更加懊恼,最后慨叹曰:“南国多才子,南国没学问。”③那么在贾平凹的《废都》中,庄之蝶的去南方,则多了诸多知识分子的无奈和失落。这个南方定然不是“诗意江南”寓意下的美丽“南方”,而是预示着更大的欲望和无底的深渊的人性沉沦之地。在朱先生的现实遭际中,南国的景致虽有些诗情画意,但才子学人的不恭和戏谑则使得那本就或有或无的诗意荡然无存,关于南方的想象最终在他的慨叹中弥漫上了一种情绪化的失落以及不易为人察觉的倨傲和得意;而在庄之蝶的命运沉浮中,传统文化的失落和知识分子的沉沦已经成为一个时代不可逆转的精神标向,废都——这个具有文化象征意味的时代符号,已经超越了当下时代的精神境遇,而具有了耐人寻味的哲学内涵,南方——这个极具象征意味的梦幻之地,則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时代烙印,从而生发出不言自明的现代性意味。《废都》的结尾写道:
他转过身来就走,在候车室里,却迎面撞着了周敏。两个人就站住。庄之蝶叫了一声:“周敏!你好吗?”周敏只叫出个“庄……”字,并没有叫他老师,说:“你好!”庄之蝶说:“你也来坐火车吗?你要往哪里去?”周敏说:“我要离开这个城了,去南方。你往哪里去?”庄之蝶说:“咱们又可以一路了嘛!”两个人突然都大笑起来。④
对于这个结尾,王尧曾在《作为问题的八十年代》一书中敏锐地指出:在《废都》之中,真正作为“现代性”概念出现的一个词或许就是“南方”,“南方”这个词在小说的结尾出现。提到现代性,就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中国的改革开放这个巨大的现实背景。1992年,邓小平南方视察,发表了震惊中外的南方谈话。从此,一个与市场经济时代密切相关的现实的南方铺天盖地而来。一个曾经满载着历史和文明的南方,正在现代科技的绞杀和现代文明的侵蚀中,变得面目全非和惨不忍睹。艾伟的《南方》实际上就是这样一种沉重现实的艰难叙事。除此,朱文、韩东等人的小说也对于这一时代浪潮中的人性、欲望给予了深刻的描写。汪曾祺、陆文夫等老一辈作家笔下的诗意南方,已然成为过往云烟,不管是汪曾祺笔下那位不惧世人眼光、性格干脆利落的英子,还是林斤澜笔下那位“做人迟早是一倒,愁死愁活是一倒,快快活活也是一倒。反正是个倒,不如倒出名堂来”的供销员憨憨,都曾表现出南方人生命的热情,是南方这一方水土生机勃勃的明证。但这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南方的生机和刚烈正在被现实的堕落和惨烈所取代,或者说正在被一种政治化的“北方风格”消解。
当然,这一现象的发生其实不仅仅在当代,早在新文学初期就已有端倪。葛红兵在对苏童的创作进行分析时就曾指出:“中国文学历来都是处于以北压南的格局之中,现代文学诞生之后,普通话被定位为以北方语言为基础、以北方发音为基准,更是把现代文学书写的中心移植于北方了。而现代文学大师,大多出生于南方,如鲁迅、茅盾、张爱玲莫不如此。但是,这并没有改变现代中国文学不断北方化的书写路线,文学在精神上和气质上不断地北方化,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又一个症结所在,它渐渐地放弃了《离骚》的传统,南方词曲的传统。尤其是西方启蒙文学语式的移入,更是把‘理性作为新文学的中心引入了中国文学,中国古代南方文学那种倦怠阴柔、幽暗绵密的感性景象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无从体现了。”⑤这种情况在20世纪40年代至“文革”时期的中国文学中尤其突出。但新时期以来,以一大批江南作家为首的中国小说创作正在试图恢复这一感性景象,汪曾祺、林斤澜、叶文玲、苏童、格非、余华、叶兆言、毕飞宇等,共同构建起中国当代小说新的抒情风格。
二
关于南方的叙事,当然不仅仅是对于南方风物的直接再现,也不仅仅是对于南方现实的生动表现,它更像一次扎根于南方土地上的自由想象,携带着南方精神的因子在艺术的天地里翱翔,它更是一次对于南方世界的深切抒情,以感性而不失深刻、诗意而不失沉重的方式,表达出对这方土地的热恋和缱绻。
事实上,从1949年以来,中国当代小说一直弥漫着一种浓郁的“北方风格”。这种“北方风格”在创作手法上,表现为对宏大叙事的热衷,在审美风格上,则表现为对粗犷、豪放的艺术特质的偏爱。典型如“十七年”时期的“青山保林,三红一创”,新时期的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都是这种“北方风格”的代表。
这种风格的形成原因当然很多,地域的、社会的、文化的,相互杂糅、互为交错,但其根深蒂固的影响则是以北京为中心的政治格局所带来的意识形态的统一化。在这样的格局下,歌颂与服从才是文学与人生的一种常态,而所谓北方的柔情、现实的批判,虽不乏诗意和深刻,却也显得孱弱而无力,伤痕虽有但并不刻骨铭心,反思也在但并未深入骨髓。
当然,这只是中国当代小说的一个面向,是最主要的,但并不是唯一的,在这之外,还有一股隐而不发的思想潜流——南方写作。这虽是一尚未定论甚或有些虚幻的概念,但它的存在似乎也是不争的事实。“南方”是一个有着反抗传统的地方,这种反抗传统深深地植根于日常生活和文学创作中,亘古不衰、历久弥新,在历史和时代的汇流中聚力成熠熠生辉的“南方精神”。这种反抗不是声嘶力竭的,不是荡气回肠的,它呈现的是旋涡中的沉潜,是风暴中的静谧,是无言中的呐喊。何谓南方写作,好像并不好界定,但它绝不是北方风格的对立面,它并不拒绝求同,但更倾心求异;它是地域观的一种凝练,但更像思想性的一次升华;它也接受世俗的平凡,但更追求内心的不安;它也会热情地歌唱太阳之光,但更看重黑暗中绝望的反抗。因此,我理解中的南方写作,它更是一种“南方精神”的艺术表达,是在同质化的时代书写不一样的个人体验,就是在孤独的情绪中放逐另类的自我,就是在堕落的世界中寻求对抗黑暗的力量,谱写一曲曲壮丽的沉默之歌。
在20世纪80年代,诗人海子就在诗中写道:“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这深情的呼吁和贾平凹《废都》中的“去南方”,虽然不是一个层面的文学表达,但明显地体现出对于现代性的共同诉求,只不过一个趋向于理想,一个倾心于现代。而到了苏童笔下,南方的堕落显然已经预言般地昭示了一种文化的没落和精神的委顿。正如张学昕在《苏童:重构“南方”的意义》中指出的:
苏童数十年“沉湎”甚至“沉溺”于中国“南方”,在对于“南方”生活世界的描述中,他不断地引申出当代生活剧烈颤动的形态和人性,灵魂的曲折、精微变异。在“南方”生活的表象背后,苏童并不是仅仅叙述某种“地方志”般的生活样态、负载或格局,而是以文学的叙述方式和结构,彰显了一个时代的文化、历史记忆。这种记忆,传达着精神、想象、虚构与其共同成熟的力量,在“写实”的基础上,让虚构制造出最接近生活、现实的可能性。⑥
“接近生活、现实的可能性”正应和了本雅明提出的“生活的意义”的小说命题。本雅明说:“阅读长篇小说时,读者其实是在寻觅某些人物形象,以期从他们身上读出‘生活的意义。”“对于我们这些读者来说,长篇小说之所以富含深意,并非因为它颇有教益地向我们展现了一个陌生人的命运,而是因为我们心中的兴趣之火在这一陌生命运的助燃下熊熊燃烧,从而给了我们一丝温暖,而这是我们自身的命运永远也给不了的。”⑦南方的意义,也即生活的意义。不管这生活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小说总以自己的方式揭示出它所欲呈现的独特意义。因此,不管“南方的写作是伤感的”,还是“女性的”,甚至是“精雅的”⑧,它都以自己独一无二的特质向我们昭示了南方的存在作为一种文学写作的精神品质和美学意义。
基于这样一种生活的意义,再来考察朱文颖的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会发现它所展现出来的对于生活的锐利识见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的。小说最后写道:“真的,我觉得那三十几个像疯子一样没日没夜、没天没地的日子,它们突然美丽了起来,再次流动了起来,它们改变了模样,那几乎就是我生命里最充满力量、也是最美好的时光。”⑨朱文颖以自己隐忍而节制的抒情风格,表现出了当代江南小说“轻盈又负累”的双重气质,她以自己的文学实践和精致的内心世界为我们打开了理解江南、体味南方的思想之门。南方,回忆悠长,令人神往。所以余华说:“我的每一次写作都让我回到南方,无论是《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还是现在的《兄弟》,都是如此。在经历了最近二十年的天翻地覆以后,我童年的那个小镇已经没有了,我现在叙述里的小镇已经是一个抽象的南方小镇了,是一个心理的暗示,也是一个想象的归宿。”⑩是的,不仅余华童年的小镇已经没有了,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的小镇正在以风一样的速度在消失,那些日常而诗意的过往只能部分地存在于记忆之中了。
艾伟对小说名称最后定为《南方》曾经解释说:“在中国,南方的历史确实很诗意,很多传奇和浪漫故事都在这儿发生。在中国文学的版图上,南方一直是很重要的存在,古典诗歌中,南方的意象也深入人心。南方多山川湖泊,似乎容易出现神迹。”这当然是作家自己的一厢情愿和想当然,但更看出了南方作为一种意义的存在价值和深远影响。事实上,不止一位作家如此,作家东西也说:“对于我来说,热带其实就是我的南方。她火热、潮湿、易于腐烂,到处都是风湿病和矮个子,鬼魅之气不时浮出民間。他们对洁白,比如大雪充满向往,对冷空气异常敏感。因为个头的矮小反应机敏之外,还容易在这种温热之中堕落和腐败,就像水潭里的枯枝败叶。……她仅仅是一个我不得不接受的生存环境。我甚至还为这块我生存的地方曾经被叫作南蛮之地而感到害羞。屈原和沈从文的出现,使我对她有了好感。他们感时伤怀的情绪传染给我,使我感到南方大有作为。”11
南方大有作为。诗人于坚说:“在每一个国家,南方并不是一个地理上的位置,一般来说,更不是工业发展的条件。它却象征着艺术创作的地方。在那儿,个体的人通过其想象力的表现,在一个封闭的和工匠式的方式中来反抗主流文化。在这个意义上说,南方代表了典型的艺术空间,一个反抗外部环境的个人的想象空间。”12与生活的意义相比,这显然代表了另一个维度的精神走向。在这里,以鲁迅为代表的反抗绝望的思想决绝正在以一种新的面貌得以在中国当代小说中呈现。在这些小说中,南方以一种令人厌恶的面貌出现,所以在苏童的笔下,他虽然也深情地歌颂南方,但在他的记忆里南方并不美好,所以他说“但我厌恶南方的生活由来已久,这是香椿树街留给我的永恒的印记”13,苏童小说中所表现出来的南方印记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对苏童的书写造成影响,这是一种精神轨迹的篡改和再设计,正如他在访谈录《南方精神》中谈到的,我对南方抱有的情绪很奇怪,可能是对立的,所有的人与故乡之间都是有亲和力的,而我感到的则是我与故乡之间一种对立的情绪,很尖锐。
我不知道是源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使得苏童与故乡之间形成这样一种严重的对立,是一种天然地对于故乡的反感和厌恶,还是一种童年创伤在故乡记忆中的不良反应,还是源于一种文学本质上的边缘化所导致的对主流中心话语的孤立和否定,抑或是苏童本身具有的变革意识所导致的一种内在的反抗精神,这实在是不好轻易判断。对此,萨义德对于现代知识分子的一段忠告似乎可以解释苏童的写作境遇和精神指向:“即使面对阻碍时还是应该去想象、探索,总是能离开权威,走向边缘——在边缘你可以看到一些事物,而这些是足迹从未越过传统与舒适范围的心灵通常所失去的。……要像真正的流亡者那样具有边缘性,不被驯化,就得要有不同于寻常的回应:回应的对象是旅人过客,而不是有权有势者;是暂时的、有风险的事,而不是习以为常的事;是创新、实验,而不是以权威方式所赋予的现状。”14这让我想起了格非的小说《边缘》。《边缘》讲述了一个即将死去的老人回忆自己一生的故事,它昭示了一种命运的无奈,但更彰显出在苦难挣扎中的对抗。在这部小说中,生活的意义无从体现,它让人难以释怀的是对于生死爱恨的哀思,以及那四处弥漫的江南水乡的婉转悲凉。
为什么作家如此痴迷于“南方”的叙事和重构?原因一定很多。但最为根本的原因应该是一种基于现实生活的怀疑态度和反抗精神,以及一种对虚构生活的内在体验和思想渴望。“当然,反抗精神是相对的。许多写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精神的存在,或许还有可能他们弄明白了自己想象才能的颠覆性质之后,会吃惊和害怕,因为他们在公开场合绝对不认为自己是用炸弹破坏这个世界的秘密恐怖分子。另一方面,说到底,这是一种相当和平的反抗,因为用虚构小说中那触摸不到的生活来反抗实在的生活,又能造成什么伤害呢?粗略地看是没有的。这是一种游戏。不是吗?各种游戏只要不企图越过自己的空间、不牵连到实在的生活,通常是没有危险的。好了,如果现在有人——比如,堂吉诃德或者包法利夫人——坚持要把虚构小说与生活混淆起来,非要生活得像小说里那个模样不可,其结果常常是悲惨的。凡是要这么行动的人,那往往要以可怕的失望作代价。”15
南方像一个生死场,集聚了人世的悲欢离合,南方像一个巨大的时代磁场,吸引着无数人投入时间的洪荒,南方更像一个具有寓言意义的巨大存在,折射出那具有普遍性的情感意义和人性光辉。陆文夫说,“小说是一种无声的歌,它是以文字作为音符,为人生谱写出欢歌、壮歌、悲歌、挽歌以及各种无以名之的曲调的大汇合”16。南方多雨,少阳光,因此,它最需要的是那对抗黑暗的希望之光,以及無言的沉默中那动人的心灵之歌。
【注释】
①苏童:《河流的秘密》,作家出版社,2009,第139页。
②[美]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第121-122页。
③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第20页。
④贾平凹:《废都》,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第532页。
⑤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
⑥张学昕:《苏童:重构“南方”的意义》,《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
⑦[德]瓦尔特·本雅明:《无法扼杀的愉悦》,陈敏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第67-68页。
⑧汪政、晓华:《南方的写作》,《当代作家评论》1995年第3期。
⑨朱文颖:《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作家出版社,2011,第293页。
⑩余华:《生与死,死而复生》,见《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第77页。
11东西:《走出南方》,《文史春秋》2005年第7期。
12于坚:《拒绝隐喻》,云南人民出版,2004,第43页。
13苏童:《南方的堕落》,见《少年血》,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第168页。
14[美]爱德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第57页。
15[秘鲁]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赵德明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第8-9页。
16陆文夫:《无声的歌》,见《陆文夫文集》第五卷,古吴轩出版社,2006,第230页。
(韩松刚,江苏省作协创研室。本文系2018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江南文化与当代小说”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8FZW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