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平
包产到户,生产队抓阄分牲畜。王老大打开纸团,一蹦子跳起来,手脚乱舞,哈哈大笑,“我是黑犏牛,我是黑犏牛。”
一头犄角弯曲,铜铃般大眼,全身绸缎般黑毛,身躯健硕的犏牛牵进王老大家。王老大的几个崽子拖着长鼻涕,笑嘻嘻围上来,伸手抚摸犏牛。
王老大斜了眼,虎着脸,几个崽子收了手,眼巴巴地看。
王老大和婆娘利索地把放杂物的小屋拾掇出来,牛住进了屋里。王老大有两女娃、三男娃,家里穷得净光。这牛,比他家值钱多了。
王老大和婆娘是肯下力的庄稼人,有了地,有了牛,以后的日子就有奔头。王老大满是褶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东边的山头刚泛白,王老大起身披衣,牵着牛去山坳,择草嫩的地头、沟畔,牛伸动舌头,“唰唰”像割草般吃食。太阳升上来,牛的肚子圆鼓鼓,王老大又牵牛到小河上游,牛美美地喝饱水。
起早的村人跟王老大打招呼,王老大眯着眼说:“人不亏牛,牛才会报答人哩。”
王老大回家,吸溜溜喝了婆娘做的“山药米拌面”,吆喝起牛,扛起犁铧,下地了。
牛跟人性,干活跟王老大一样卖力。王老大“嗨、呔”发布命令,牛儿支棱耳朵、甩动尾巴,直行、侧身、停步、转头,人牛合一,心有灵犀。牛鞭“啪、啪”掠过牛身,抽打在地上,这是王老大為牛儿助威。牛儿扬起四蹄,犁铧像劈波斩浪的小艇,剖开坚硬的土地。一半晌,别的牛儿耕半亩,王老大的牛儿耕一亩。
下午日头偏西,卸了犁铧,王老大赶牛到小河边,用桶舀水,给牛儿洗澡梳毛。牛儿拿头蹭王老大的身子,鼻子嗅王老大的脸,舌头舔王老大的手。
王老大和牛儿又去山坳。星星满天,王老大背一捆嫩草,牛跟着回家。这是牛的夜草,牛无夜草,不壮哩。
牛屋打扫得像堂屋一样干净,点燃艾草,牛卧在绵软的白土上,“咯吱、咯吱”反刍。晚上,王老大几次起身去看牛儿,扰得老婆睡不好觉。王老大夹起被子去牛屋,他在牛的反刍声中,“呼噜噜”睡得香甜。
村人说,王老大把牛儿当成爹一样伺候呢。
王老大和牛儿的辛劳,带来丰硕的回报,王老大的庄稼是全村最好的,仓子里的粮食冒尖了。
王老大摩挲着牛的脸庞,“有你,啥都有了。”牛儿仰起头,大眼看着王老大,“哞”地长叫一声。
村人来借牛,王老大不推辞,絮叨叮咛要好好待牛。牛还回来,王老大扒拉开牛毛细细瞧。有些人家再来借牛,王老大把头摇成拨浪鼓,硬生生地回话不借。
这天,王老大去亲戚家,二秃子来借牛,他家的牛犊还不能耕地。婆娘做不了主,禁不住二秃子说好话、打包票,牛借给他了。
二秃子性子躁,牛鞭“啪啪”地抽在牛儿身上,牛儿哆嗦。牛儿甩脖子、尥蹶子、耍岔子,地耕得费劲。耕了一天,一亩地没耕完。
暮色从谷底弥漫上来,别的地里干活的人、牛全回家了。二秃子吆喝牛,牛立在地中不动。二秃子挥起鞭子狠劲抽打,牛“呼呼”喷粗气,眼睛瞪得血红。
二秃子冲上来扯牛鼻子。牛儿低吼,乱甩牛头,犄角插入二秃子胸腔,二秃子像风中的纸,鲜血飞溅着飘出很远。
二秃子被人们送到乡卫生院,又送到城里医院。
王老大急急地赶回家,摸着浑身伤痕的牛儿,长叹气。牛儿低着头,紧紧靠在王老大身上,像闯了祸的孩子。
二秃子婆娘哭泣着找上门借钱,二秃子做手术要一千多元。
王老大从箱底翻出手帕,一层层打开,一堆零碎的钞票,共八十三元。王老大塞给二秃子婆娘。
二秃子婆娘揣起钱,连声感谢,掉头急急去别的人家。
王老大辗转一夜,第二日早起,牵起牛儿去集市。
婆娘扯住缰绳不松手,“二秃子明知犏牛习性,他还打牛,牛性子才犯,是他亏了咱家牛儿。”
王老大摩挲牛的脸庞,“唉,是咱家牛儿闯了祸呀!”
王老大掰开婆娘的手,牵起牛儿走。牛儿四蹄蹬地不动,亮亮的大眼睛滴下了泪。
王老大不敢看牛,扭过头使劲扯牛。牛儿“哞”地长叫,一步三回头踏上去集市的路。
午后,王老大到城里医院,把九百八十元钱交给二秃子婆娘,婆娘捧着王老大的手,嘴唇哆嗦泪却不停。
二十天后,二秃子出院。
金灿灿的夕阳下,二秃子牵着一头犄角弯曲、铜铃般大眼、全身绸缎般黑毛的犏牛犊,推开了王老大家的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