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
蓝凌河,像一条玉带,蜿蜒在群山峻岭之间。清凌凌的河水,将蓝岭村一分为二,东岭人居,西岭耕田。西岭山巅之上,有蓝灵寺,晨钟暮鼓,香火不息。
蓝凌河不宽,离对岸七八步之遥;蓝凌河不深,蹚水过河,水至腰间。河水不疾不徐,清澈见底。哗哗的流水声,是蓝岭人独享的天籁之音。人从东岭到西岭,要蹚水。蓝岭人在河中间垒几块石头,石头上架几根圆木,就是桥。雨季,水涨,桥冲毁;雨停,水落,再建桥。祖祖辈辈,从没改变。
了尘化缘回来,正是深秋。他坐在河岸,看片片黄叶,轻快地落在河面上,或沉或浮,一路漂流。一片黄叶,斜斜地飞来,蹲在了尘肩头。记忆带着他回到遥远的从前——
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也是黄叶飘零的季节。六岁的牛娃,赶着地主家的一群牛,经木桥回家。争抢过桥的牛,把牛娃从桥上挤到河里。瘦弱的牛娃在冰凉的河水里扑腾着,像落叶一样,或浮或沉,一路漂流。牛娃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蓝灵寺的禅房里。一灯大师端来热汤喂牛娃,牛娃的牙齿,颤得咯咯响,喝不下汤。牛娃烧了整整三天,一灯给他针灸、拔罐、喂药,守了他三天。烧退去,牛娃的耳朵听不见了。牛娃哭,一灯大师敲木鱼诵经。牛娃哭得厉害,木鱼声像雨点;牛娃哭得轻缓,木鱼声像清风。
三天后,牛娃爸来蓝灵寺找牛娃。一灯说:“这娃有佛缘,留他在寺里吧。”牛娃爸说:“成。”磕头,拜佛,离寺。牛娃不想当和尚,偷偷地跑,每次没出山门,就被师兄抱回来。下雨了,寺院存积水,牛娃用禅杖击水,撕心裂肺地喊叫:“我恨水,我恨水。”一灯闭着眼,站在一旁,不理会,一颗一颗地数佛珠。牛娃闹腾得厉害,一灯手里的佛珠,旋转成一个圆,呼呼生风;牛娃不闹了,佛珠又挂在一灯的脖子上。
牛娃说:“我要在蓝凌河上修座桥。”一灯大师双目如炬。牛娃的脑门上,燃起九个香头儿。牛娃忍着疼,一声不吭。牛娃的脖子上多了一挂佛珠。一灯说:“从今天起,你要忘了爹忘了娘忘了牛娃,你是了尘和尚。”
了尘坐在青灯下,不敲木鱼不念佛,一灯大师手把手地教他《九章算术》。春去秋来,寒暑易节,了尘的脖颈上鼓出尖尖的喉结。下山勘测,上山计算。了尘知道河有多宽,水有多深,桥得修多高,才不被洪水冲垮。了尘清楚了一座石拱桥要多少块石头,得用多長时间修成,需要多少银两。
“师父,我去化缘,攒够银钱修桥。”了尘面朝笑眯眯的古佛,跪在蒲团上。
“化缘苦,化缘难,你知否?”一灯说。
“一心一钵走四方,苦何惧,难何惧。”了尘的眼里,只有一座桥,连接东岭和西岭。
一丝风来,黄叶从了尘的肩头飞走,飘向木桥。一群肚皮鼓鼓的牛,出现在傍晚的桥头。牛群过木桥,和许多年前一样,还是争先恐后。聪明的放牛郎,留在最后过桥。了尘从沉沉的回忆中缓过神来,看见一头小牛被挤进河中。他听不见小牛的哞叫,却懂得老牛流连顾盼的眼神。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化缘回来,脚掌的老茧已经和鞋底一样厚实。他摸了摸挂在肩膀上黑油油的褡裢,里面是叮当作响的铜钱和碎银。他知道,银钱攒得差不多了。
一灯大师择了黄道吉日,破土动工。石拱桥的图纸早已装在了尘的心里。两岸人头攒动,建桥的人各司其职,工程井然有序。一块块巨石,纵横交错,摆放有序,严丝合缝,不差分毫。一灯大师站在西岸,手捻皓须,脸上露出从没有过的笑。
石拱桥合龙的那天,阳光明媚。正当午时,四个壮汉抬着一块巨石,缓缓走来。了尘要亲手安放拱顶最后一块石头,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了尘的手刚触到石头,揽石绳索齐齐断掉。巨石砸在了尘的腿上,稍作停留,顺势滑行,不偏不倚,刚好落到最合适的位置。
“阿弥陀佛。”一灯大师转身上山取药。他把调好的药膏涂在了尘的断腿处,了尘再次从昏迷中醒来。看着空荡荡的右腿裤管,了尘一脸淡定。只有额头不时滚落的汗珠,冲洗着他的断腿之痛。他没有离开蓝凌河,只见他双手撑拐,继续指挥。
两个月后,桥体落成,只差石栏杆没有装上。了尘站在平展展的桥面上,看着缓缓流淌的蓝凌河,心头涌起出家人不该有的激动。蓝岭人不用再蹚水过河了,蓝岭人的孩子不再害怕从圆木桥上落水了。一阵猝不及防的狂风,卷起了尘,一头栽进蓝凌河。零乱的碎石铺满河床,撞破了了尘的头,撞瞎了了尘的双眼。
一灯大师的药膏失了疗效。了尘的双眼,汩汩冒血,像泉,无法可止。气若游丝的了尘,仍不忘一字一句地叮嘱:“桥……护栏,要……坚实。”众人点头应诺。一灯解开脖子上的那串佛珠,拿出一颗,紫红紫红的,放在了尘的手心,轻轻合上他的手掌。
清凌凌的蓝凌河,流淌着凄凄呜咽。了尘走完苦行僧的最后一步,安然圆寂。所有修桥人围着了尘,潸然泪下,久久不肯离去,他们把悲伤的目光投向山巅之上的蓝灵寺。
一灯大师合掌于胸,许久,朗声说道:“三世凡孽一世了,坐看来生福中人。阿弥陀佛。”
众人不解。
三个月后,蓝岭村刘氏大财主大善人,花甲得子。接生婆说,那孩子生下来时,胖乎乎的小手里,攥着一颗硕大的佛珠,紫红紫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