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雁
1978年,我刚满15岁,父亲给我报了名,让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参加了当年的高考。
没几天,父亲就带回来了高考结果:我语文考了86,数学只有39,总分离录取线还差17分。父亲很高兴,我高中刚读了一年,就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明年可谓十拿九稳。
父亲四处打听,得知我们高中当年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后,便决定让我转学,费尽周折,硬是找关系把我送进了祖母家附近的华容四中。
报到后,我的新班主任周老师就把我叫到他宿舍里,拿出一份表格叫我填:“你参加过高考?听说考得还不错,就差十多分上分数线?今天刘副校长从县教育局开会回来,还为你的事专门召开了会议,校方接纳你,顶了很大压力。你之前的学校不想放你,想靠你实现高考零的突破,争议好大呢!”
从此,我正式成为华容四中的一名通宿生。陆陆续续的段考、中考、小考、期终考的成绩出来了,我总是名列前茅,特别是语文,单科长期驻在榜首,引得同学们惊讶羡慕。
一个学期接近尾声,迎接高考的紧张气氛也越来越浓了。就在我生疔的头一天晚上,我还跟一位同学(他后来当届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成为我们当地的美谈)临时挤在学校寝室的一个铺位上。那晚,我们畅谈着各自的理想,规划着未来,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的数学课上,我忽然感觉离太阳穴不远的地方,似乎长了一个又肿又麻又木的东西,伴着持续的低烧,整个人的状态十分萎靡。整堂课都趴在课桌上,老师布置的作业也无心去写。
到第三天下午,堂兄觉得我的情况十分不妙,赶紧跑到粮食管理总站拨通了我家那边粮管站的电话——就在1978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四日下午,我母亲接到粮管站的人送来的口信:你的儿子脸上长了一个疔,蛮危险,你们赶快去!
父亲后来对我说,他赶到伯父家时,远远就看到我的整个头肿得毛线衣都脱不下来了,鼻孔里喷着阳尘灰,七窍都流血了,两只眼睛肿得似灯笼,左额的疔伤口还有少许的血脓水排出,喉咙都肿大了。
父母赶快把我送到医院。医生会诊后说,这是疔毒引起的败血症。
那些天真是难熬,整个白天,我的点滴没有断过,姑妈坐在床头,把我肿得不像人形的头搂在怀里。母亲用调羹把水一点点滴在我干燥的嘴唇上。夜深时,她就一个人站在外面、躲在僻静处,向着旷野绝望地哭泣,弄得第二天早上来送开水的食堂师傅都埋怨道:“一晚上在窗外哭得人鬼不得安生,我们又要早起,谁受得了?”
校领导、班主任周老师都来医院看望我,周老师看着眼前的一切,连声摇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一个礼拜之后,漫天雪花在清晨出其不意地落了下来。我问母亲:“这是在哪里?我想回家。”我在床上挣扎,可是我的右手右脚却瘫痪了,一点都不听使唤。
我勉强睁开肿得如桃子般的双眼,眼中的世界却像不同的版面般重影,医生跟我说:“这在医学上讲,是一种复视,要想身体状况完全恢复,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1978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日,除夕在即,我必须出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多忙,母亲都要回家把从郎中那里开来的中草药,一天一服煎好,定时盛一大土碗,让我喝掉。父亲也会去大大小小的医院找“加兰他敏”和“新斯的明”,药价二三十元不等,时常要向公社打报告才能批下来。
我一般早晨六点半左右起床,进行简单的跑步训练。湖区的田野自然而舒适,时不时会有小青蛙惊恐地从我脚边跳入沟渠里、荷叶缝里、高笋茎上。那些夹杂着农作物清香的味道不停地撞击着我的嗅觉——任何生命都有它值得珍重与珍惜的理由,季节的解冻已是势不可挡,春天以雷霆之势蓄势待发。
再往后,我也可以自己一个人搭机帆船到地区医院做理疗了。有个与我父母年龄差不多的周医生,曾以“文红年青大有作为”作为前缀字,让我吟诗一首,我随即胡诌一首,他拿着写在处方单上的答案面露惊讶之色,将我会作诗的事逢人便讲。
为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父母还买了一台二手压面机,起早贪黑,和面粉、压粗坯、压细坯、出面条,一个接一个的客户就在一旁候着等着。很快,我家面条的名声传遍了十里八乡,“个体户”这个新名词也出现了。
1978年是我人生的分水岭,那一年,我的同班同学几乎全部进入大学深造,而我,只能四处求医问药、坚持锻炼,甚至在手摇压面机手把前流着黑汗。
右手不灵便,我就开始练习左手书写,我躲在角落里,写下了不少诗歌、散文和小说,然后去找字迹工整的伙伴们帮忙誊抄,再去投稿。直到很多年后,我左手书写的字,获得了市级书法家协会的大奖。到80年代末期,我终于考入湖南江南工学院学习机械制图。
此刻,我终于不再抱怨命运所赐的痛苦和灾难了。仿佛流浪的水手重回恋人温柔的怀抱,我将歌唱——用拙劣、嘶哑的歌喉纵声唱出注满海水的歌谣。像遥远的灯塔用光束找回迷航的船只,我也将努力找回那个迷失人间的自己。
我终于可以对1978年说一声:再见,我的人生从此不再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