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剑
行走的故道
水的力量,水的神奇,水的触目惊心的创造力和毁灭性,在这里一再的重叠着,又一再的堆积——
在时间的深处,一切可能或不可能的奇迹,都被一河泥黄的水创造并改变着;俗语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也是从这里流传开来的吗?
千百年来,古老的黄河裹挟着滚滚泥沙,频繁不息地决溢迁徙,让原本的同一个地方,三十年前在河的东岸,三十年后却变成了河的西岸。时光不老,生命的黄河穿越深处的历史,在华夏大地上留下了复杂的故道体系。
黄河故道为何冠以“明清”之名?这跟明代治黄功臣潘季驯有关。
想当年,潘季驯动用民工五万多人,历时16年,在黄河下游的两岸修筑了南北两条大堤,一直桀骜不驯的黄河,才被基本固定在开封、兰考、商丘、砀山等地,直至1855年黄河再次决口改道。这两条大堤就成了黄河故堤,旧河道就是俗称的“明清黄河故道”。
那堆黄土,还有那棵老树,都不会比故道更早的在这儿生根,它们数过帆船、渔网、水鸟、晚霞和朝阳,在日子里借助水、空气和阳光,它们把根须张开,依然能够触及过多的传说和故事。
沿途738公里,横贯豫鲁皖苏4省8市,此次改道,也是又一次灾难深重的开始。连绵百里的沙丘群蚕食着村庄和农田,风沙、盐碱、旱涝等频发的自然灾害,曾让先民们苦不堪言……
故道多故事,有着过多的笑语和哭泣……
我一直就深信,在我出生之前和远离之后,深厚的故道,总是在马不停蹄地一路奔走。
赶在断流的前一天,告别一川浑黄的泥水,拖着沉重的河床,从岁月断层开始新的奔赴。你知道,改道的河水带去了原本属于你的鱼虾和帆影,并不曾带去属于你的花朵和树木。一阵风掠过,一片又一片茂密的野草低下头颅,触及昏暗的尘埃。
一场暴雨或一场大雪,注定掩饰不了一河大水远去的事实,日暮途穷——并不是真的没路可走了,只是需要寻得一条新路。夜的漫长,不动声色,只为孕育一个盛大的黎明。
一些漫过高地穿越丛林和峡谷的记忆打结成往事,多少次,我都幻想着打点行装,深入你曾经空旷无比的梦境,那满载星辉的帆船,披着霞光的波浪,还有一阵又一阵排山倒海般如虹的气势。感悟着你生命的感悟:把拥有当作失去,将离别视为挽留。
不知从何时起,你习惯了腹地的龟裂,习惯了让蔓延的野草触及你深处的心思,习惯了雨季里连片的积水、干旱时扬起的尘烟,还未及春天,扩展的耕地就一天天宽阔,你张开臂,一个喧响的青绿世界,就已拥入怀里。
多么厚重的秋天,想念你的人在另一条路上,朝着你的方向,看到了属于你的田野,你的风和云朵……归乡的路,总是从青绿走向金黄。而你,一直在岁月的峰顶,结算果实的丰硕和日子的圆满。
过多的尘埃淤积在断裂的缝隙,每遇阴雨,曾经折断的骨节在体内隐隐作痛。离去的人来了又走,远方的太阳还在深远的远方。
我要在你行走的路上种植御寒的药材,温暖双足的沉重,也温暖翅膀的梦。让时光不老,生灵安康,期待一场完全真情的倾诉和洗礼!
历经岁月打磨过的事物,总是厚重深远——又光亮无比。
走失的界碑
我总是坚信——那块界碑一直就在。
许多年前和许多年后,伫立在大堤口的那块界碑一直就在,那是两个省区的交点,两个县域的分界,还是两个相邻村庄土地归属的界限。
一年一度,黄了又绿的野草可以作证,那棵早已枯死了的百年大树也可以证明。小时候与同伴割草捡柴,作为不可替代的标志,那时,已开始微微倾斜的界碑,是我们一次又一次相约的集合点。
在一些黄昏或清晨走近,我都会觉得,它就是村里辈分最高也最年长的老人,在深厚的黄河故道一隅,悄然伫立。安静的侧面,总是一如既往的棱角分明。无定向的风,淘气鬼似的摇动一处又一处的绿丛,在原本宁静的四周制造着莫名的恐慌。让我在短暂的惊惧后,联想一些稀疏的往事和传说。那些渐渐模糊,终生都不能靠近的事物,在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存在,宛若梦境般的场景。让我在不经意间打开流年和远方,深陷一种自相矛盾的向往和怀念。
迎着岁月侵蚀的锋芒,界碑安静,故道深远。
四季的风雨霜雪围困中,干旱的尘土和冰冻的日子封埋里,凝固的一些事物和它们早已屏住了呼吸……界碑不语,肃穆站立,也像我静静地坐在高铁上,凝重的界碑搭乘着在时光深处不停行走的故道,感悟着自身原地的一动不动,却也可以走得很远。
一切都会在时光里老去,就像那块界碑的最终走失。是泥沙的淤没,还是风雨的侵蚀?抑或人为的销毁和搬运?走失的界碑无声无息……
界碑站立的地方,一些原本绿着的草还在绿着。阳光打开故道长远的路,让悬浮于高空的叶片和故道厚土里的根须,都无尽地展开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生活。
迁徙的村庄
时光点燃故道久远的长空,一些飞去又飞回的鸟儿,他们是同一种,却不是同一批。它们操着同样属于故道土生土长的方言俚语,他们在流落的异乡讨取生活,也在奔逃的路上呼喊和鸣唱,用故道千百年来固有的飞翔姿势,它们飞来飞去——又飞去飞来。
一次黄河的决口或危堤的险情出现,甚至一次大汛抑或一场大的漫滩来临,村庄都会预演抑或真实地进行一次迁徙。
据史料记载:在新中国成立前的30多年中,仅河南省民权县就有17个村庄的村民因风沙危害背井离乡……
那个位于鲁豫交界,属于山东省曹县境内叫界碑的村子就是这样的。我的母亲,就出生在这个迁去又迁来的村庄,只是我的母亲,她并不知道,曾经属于“寨里”的那个家。在她还不记事时,曾外祖父带着全家寻故里而来,就在原本村庄的“寨外”,重新安了家。这也就有了我小时候的外婆家,属于一个由“寨里”和“寨外”组合而成的界碑村。
每一次的迁出,周围的世界就会有所变化;每一次的迁来,也一样。但不管是迁走还是迁来,村庄都如心事沉重的父亲,他把生活所有的重量扛在肩上,也把奔波的劳累和生存的艰辛挂满脸庞。
尾随着村庄的迁徙,村民们在新的村庄周围开始周而复始地点播玉米、大豆,撒下小麦和蔬菜的种子。一些原本就属于村庄的鸟儿,遵循着神的指引,它們也像事先就排练好的一样,又旋转着飞来。
事实上,对于因水迁徙的每一个村庄,一个人充其一生,也只能赶上一次,之后的每一次再见,都是新的村貌和形象,而对于村庄的每一个村民,则又是——一个完全又完整的新生!
黄泛的大平原
故道隆起的苍茫大地上,疾惊的乌鸦在旷野中锐声鸣叫,北风吹着冰上的残叶和枯枝滑行,寒冷和饥饿在时光的窗口频频窥视,耕耘和收获的沉重在望不穿的日子深处拉长。
大平原——我不叫你黄泛区,也不说,一条大河途经黄土高原之后,裹挟着泥沙奔向大海。这些泥沙很快堵塞河道,让大水难以稳定地在一条河道上流淌,从而溢流改道,四处蔓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最终——就产生并不断地重塑了你的形象。
黄的土、黄的水、黄的天空和梦想。在黄色没有尽头的黄色尽头,从一脉的黄色到更为黄色一脉的衍进,神秘又神奇的大河道,一再不停拔起的高度,让它终成为一切有生的根源。
流沙、大风、暴雨、绿树、飞鸟,春夏秋冬,还有从天而降的雷声,以及每一个昼日的波涛和每一个深夜的浪峰,在岁月瞬息万变的峰顶,都创造着一切的可能与不可能。
一些燃起又熄灭的大火,一些忽远又忽近的羊群,从一河大水到一条故道,由一个春到另一个冬季,大平原上生生不息的祖辈,以汗的形式结晶成生命的盐和钙质,又以泪的样子凝聚成晶亮的露珠和滋润万物的细雨。
一个滋生着杂草,又滋生着故园重生梦想的地方——黄泛的大平原,走过昨天,犹如梦醒之鹰的展翅起飞,在高远的俯瞰下,超越百年的林海早已片片相接,一年一度,青了又黄的麦田无际无边……没有尽头的黄色的梦,伴着阳光铺开的日子,开始——一天天绽放出岁月流金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