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二题

2019-09-16 12:53黄军峰
当代人 2019年8期
关键词:头牛小牛老李

黄军峰

爷爷和一头牛

在我还是个孩子,刚刚懵懵懂懂记住生活点滴的时候,我从我的爷爷,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老头儿那里认识了这头牛。

爷爷是在一个严冬的早晨,把一头刚刚降生不久的小牛用平板车拉回家的。听爷爷说,小牛的娘,也就是老母牛死了。还在哺乳期的小牛眼看着生存无望,主人家想活埋了它。爷爷知道后,就把那头没了娘,爹也不知道在哪里跟哪头母牛快活的小牛带回了家。

那个时候,我家的家境并不好,一家四口人就靠着瘠薄的三亩多地过活,遇到青黄不接或者年景不好的时候,吃饭都成问题。所以,对于爷爷把一头嗷嗷待哺的小牛拉回家这件事,我爹和我娘都异常反对。

“人家养不活的家伙,不知道您弄回来干嘛?”爹埋怨道。

“死在咱家了,多晦气的事儿……”娘也跟着附和。

脾气温和的爷爷并不跟他们争辩,只是淡淡地说:“这家伙和咱家有缘,活不成也只能认命了……”爷爷不着急不上火,倒让爹娘一时间没了主意,尤其是看到那头连爬都爬不起来的小牛,爹和娘的心也软了。

为了养活这头小牛,爷爷可是下了不小的气力。那段时间,小牛比我的待遇要高得多。向来节俭的爷爷突然间变得十分奢侈,他用积攒了一年准备过冬的柴火把土坯房的屋子烧得异常暖和;每天,爷爷会步行七八里地到邻村的一头母牛那里挤奶,然后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喂屋子里的小牛;遇到小牛拉尿,爷爷也不会让它出去,以致于整个屋子里满是畜生的骚气……

小牛遇到了好心人,就像我们在生死边缘遇到了救世主一样。

活下来的小牛,壮壮实实,一看就是一头有使不完力气的好力巴。

看着结结实实的牛,爷爷咧开大嘴:“不愁嘞,不愁嘞,往后下地,咱家的人再也不用撅着屁股拉犁、挂车了。”

爷爷待这头牛比对自己还要亲,这头牛也用健壮的体魄回报了爷爷。

有了这头牛之后我才知道,爷爷不光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还是个使牛的好把式。爷爷似乎天生就是使牛的料,牛呢,也好像就是专门为爷爷生的。

庄稼地里的活忙起来的时候,爷爷就给这头牛挂上以前人拉的平板车。坐在车辕上的爷爷把手里的鞭子在空中使劲儿一挥,啪的一声彻响,扯开嗓门,“嘚……驾……”车子一晃,就上路了。牛儿拉着空车,在布满车辙的乡间土路上,不用驱使吆喝,自己就能恰到好处地拐弯顺直,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家的那一亩三分地。

满满一车的粮食,这头牛并不畏惧,你看吧,它两眼一瞪,屁股上的肌肉紧成一个疙瘩,脑袋向下一低,载满粮食的平板车就开始缓缓移动,直到渐渐匀速。爷爷坐在码好的麻袋上,一手握着鞭子,一手拿着烟袋,吧嗒一口烟,“嘚,驾,吁,喔”,飘过几声能穿越半个村子的吆喝……

一头牛撑起一个家,这样的日子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里,爷爷拾回来的这头小牛,在一番辉煌之后,没什么用处了,各种各样的小农机取代了人力,也取代了牲畜。十五年之后的爷爷,也下不动地了。

身患半身不遂的爷爷躺在炕上不能自理,土坯房里留下的牛骚味还没有散去,爹和娘每次照顾爷爷都像是经历一次巨大的考验。爷爷不能动弹不会说话,但心眼儿里清楚得很。每次还没等爹把饭喂完,爷爷的嗓子里就发出一种夹杂着浓痰的呼噜呼噜的声响,与此同时,爷爷的眼睛还会一个劲儿地向外斜。爹和娘不晓得爷爷要干什么,只有我明白爷爷的心思。

这时候,我就会跑到院子里,冲着牛的屁股上抽两鞭子。牛的脾性变了,沉默而散淡,對谁都爱理不理。但它能够明白我的意图。我的鞭子落下,牛会使出浑身的气力,哞哞地叫上两声。

牛叫完之后,再回屋里看,爷爷又听话地吃饭了。

爷爷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院子里的牛更成了摆设。除了爷爷之外,任何人都使唤不了这头牛。

光吃不干的情景惹得娘有了想法。

“家里躺着个不能动的‘活宝,吃药花钱不说还得占着个人,背兴儿大了。”

爹不言语。

“把牛卖了吧,要不然这日子可没法儿过了。”娘的声调明显高了许多。

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相信,从神主造万物的那天开始,就赋予了世间万物心灵相通的天性。

院子里,牛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它双眼紧闭,两个眼角粘了一堆昏黄的眼屎,一道湿痕从那里挂了下来。牛贩子和娘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早已做好准备的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牛牵上一辆拖拉机。我站在拖拉机旁,安慰牛:“等爷爷病好了,俺们一块儿去看你呀。”车上的牛使劲儿撞了几下铁栏杆,随后发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吼叫。

一天,两天,三天,爷爷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爹把盛着米粥的勺子放到爷爷嘴边说:“爹呀,吃吧,院里的牛好着呢。”爷爷没有张嘴,睁大了眼睛瞪着爹和我。我不敢看爷爷的眼睛,红着脸低下了头。

没有了牛的一个星期之后,爷爷走了。我记得真切,爷爷活了七十九岁,牛却只活了十五年。据说,一头牛的自然生命,应在二十五年到三十年之间。

大辈儿三胖

我们村一带流传一句话:穷大辈儿,穷大辈儿,越穷辈儿越大。三胖就是我的一个同门大辈儿,我该管他叫太爷。

三胖不胖,无儿无女独自一人,一个瘦巴巴的乡下老头儿。三胖没上过一天学,却能识文断字,行医看病,能独自移得动一头三百多斤的猪,能一口气吃下五斤豆腐……

我记事时三胖就已经是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头儿了。因为独自一人,一年四季见他最多的情景就是,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墩上闭目养神。三胖自认为看得最透彻的一本书,是那本已经泛黄了的《伤寒杂病论》。据说,这本书是当年年轻时,一个下乡女知青送给他的。

“胖爷,你光研究医书,会看病不?”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问他的问题。因为只要一提到这个问题,三胖那长满褶皱的黑脸皮就立马耷拉下来,皱纹一层叠着一层,就像梯田,又像是被风吹积的黑土高原。

随后,他就会噘着嘴说道:“小孩子家知道啥, 别听大人们瞎咧咧。”

三胖看病的故事很是神奇。他能够把从给人看病的医书里学到的知识运用到动物身上。有人曾经讽刺性地问他:“你到底是给人看病还是给动物看病?”三胖会很严肃地说:“人和动物的构造一样,所以病理也就相通。”众人哈哈大笑。

三胖自视能行医诊病,却从来没有人找过他。唯一一次出诊可能也就是给自家的猪瞧病了。那年,他家养的猪得了猪瘟。三胖不愿意找兽医,就自己给猪断了个热伤风的病症。按照三胖的理解,人得了热伤风,吃点感冒药,或者捂着被子睡上一觉,一发汗,准好,算不了什么大病。于是,三胖就找来几床破棉被,捂在已经不能动弹的猪身上。这一捂可好,硬生生把猪给憋死了。

三胖给自家的猪看病,看死了。对于自视能诊百病的三胖而言,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传出去。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三胖决定把这头重达三百多斤的死猪拉出去埋掉。

一个人拉运一辆装载三百多斤的人力车不是问题,问题是三胖该怎样把这头三百多斤重的死猪装上车。盘算了半天,查看了地形,三胖有了主意。猪圈紧挨着南墙,南墙的外面是一个斜坡。在那个漆黑的深夜,三胖凿开了紧挨着猪圈的南墙,将人力车推到墙边上,然后一个人将死猪拽上车……一头三百多斤的死猪就这样被三胖悄无声息地掩埋了。一铁锨一铁锨的土盖上去,三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不能吃上猪肉?为了自己医死这头猪的歉意?

聪明的三胖原本以为事情就可以这样堂而皇之地解决。没想到,第二天经常来村里卖豆腐的老李头发现了这个秘密。

老李头一向爱开玩笑,尤其和三胖,年岁相当,闲聊的多,玩笑也就开得多。没想到,这一次的玩笑,又让三胖创造了另外一个“世界纪录”。

大早晨,很多人还在睡梦中,大街上就传来老李头“当、当、当”敲木头的声音。在三胖家的南墙边,老李头发现了这个新砌好的墙洞。说来也巧,这时候恰好三胖拎着尿桶上厕所。

“老胖,咋啦,一个光棍汉這是准备拆旧盖新娶媳妇?”老李头半开玩笑地说。

三胖其实早就想好了对策。

“你说急人不,昨晚家里招贼了。这不,猪圈里的猪不知道让哪个王八羔子偷走了。”

“偷走了?那还不赶紧找?”

“可不呗,要不能起这么早?”三胖故意装作着急的样子。

事情原本也就应该这样过去了。可是,大半晌的时候,快要卖完豆腐的老李头又出现在了三胖的家门口。三胖呢,正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打盹儿。

自家的一头大肥猪丢了,还能这么心平气和悠闲自在,老李头的心里就犯了嘀咕。

“老胖,猪找到啦?”

“没,破财免灾,不找啦。”三胖说。

这话更加坚定了老李头的怀疑,因为多少年和三胖打交道,老李头知道三胖是个小气人。以前,三胖买老李头的豆腐,差半两都不成,今天一头猪丢了,还不把三胖急得骂街?但是,三胖没有。

“老胖,莫不是你自己将自家的病猪扔了吧?”

其实老李头也是无心,但就是这句无心的话,惹急了三胖。

“你他娘的嫑瞎说,俺家的猪没病。”

“没病?没病你给你家的猪盖被子,没病你给你家的猪吃感冒药……”

老李头的话字字戳中三胖的要害,憋得三胖脸红脖子粗。

“老李头,你他娘的嫑放屁话,你啥时候瞅见我给猪盖被子了,啥时候瞅见我给猪吃感冒药了?”

三胖和老李头不大不小不温不火的争辩招来不少人围观。其中,有好事者挑逗,让他俩来打个赌,谁赢了就信谁的话。现在想来,这些人就像是在耍猴,生怕事态平息下来。

打赌的内容很简单,三胖必须一口气把老李头剩下的五斤豆腐吃完,吃不完就得承认老李头说得对,三胖不但要把事情真相公布于众,而且还得把五斤豆腐钱付了。

人们这种龌龊的思想还是倾向了老李头。老李头自然乐意接受。

就这样,三胖在众目睽睽下,一口,一口,像塞老鼠洞一样,吃下了五斤豆腐。吃到最后一点儿,三胖驼背的腰都直了起来,最后一口咽下去,三胖昂着头不能低下,人们可以在他张大的嘴巴里,清晰地看到嗓子眼里的白物。

老李头认输了,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但是,至于三胖家的猪到底是他自己掩埋的,还是被贼偷走的,不用说,乡亲们心里都明镜似的。

好些年,每当人们没了乐子,想要开心的时候,总会向三胖发问关于行医看病的故事。时间一长,三胖也就习惯了,只是,人们再次提起的时候,他总是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干嘛。”

三胖在我的记忆里,活了十年。我十四岁那年,三胖病死在家里。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四天之后,据说,那满屋子的臭劲儿,比死猪的味道还难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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