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陆犯焉识》中陆焉识人物形象的身体言说

2019-09-16 01:50王浩
青年文学家 2019年23期
关键词:人物形象

王浩

摘  要:作为海外新移民作家,严歌苓曾在变革与发展的环境中成长,并深受中国本土文化的影响;赴美后,身处于西方强势文化和后现代文化的语境中。文化的差异与身份的转变,使严歌苓对历史与民族表现出独到的眼光和审美意识,而这些凝结于其文革及域外题材的小说中。严歌苓小说中对“身体”的认知正与约翰·奥尼尔的“身体”的划分观点相一致。本文将以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理论中的生理身体、生产身体及力比多身体三个层面来解读严歌苓小说《陆犯焉识》中的身体叙事,展现陆焉识真实多面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体形态理论;人物形象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23-0-02

在严歌苓小说中,对身体精准的表现是生命体验的重要组成。小说《陆犯焉识》主要通过对主人公身体的惩罚与规训,展示和概括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身体与文学始终是紧密相连的,文学中的身体意识越发引起了注意。视角各异的身体叙事包含着不同的身体层次,在此,对“身体”概念的确认便成了关键所在。约翰·奥尼尔在《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一书中将“身体”划分为三个层面,即生理身体、生产身体及力比多身体。生理身体所代表的是男女所关注家庭方面的身体方面,包含两性及身体健康层面。生产身体是身体中的常态,侧重于劳动中的工作形态。力比多身体中的“力比多”概念最早由弗洛伊德提出,弗洛伊德将“无意识”归结为人的本能,并把人的基本本能归结为原始性欲,而这种原始性欲又被称之为“力比多”(libido),泛指一切身体器官的快感。弗洛伊德表明:“生命的叫喊是从和爱欲斗争中发出的,毋庸置疑,快乐原则在同力比多——即把这种障碍引入生命过程的一种力量——的斗争中是作为一种指南来为本我的服务。”[1]人的活动多受“力比多”的影响。荣格更将“力比多”解释为心灵能量。约翰·奥尼尔继承与发展了两者的理论,他将“力比多”融入于身体形态里,认为力比多身体所代表的欲望的层面,致力于人格的构建,它超越了以生理身体与生产身体所代表的家庭和经济利益的关心,上升至爱及幸福等情愫精神层面。在奥尼尔的身体形态理论中,身体的三个层面各自独立却又互为交融,三者被表现在三个各具特色的机体中,即家庭、经济和个人;与此同时,这三种机体又分别被赋予不同的话语范畴,话语的使用对象又集中在相关的概念上,如健康、受难、疏离、色情、幸福和自我表达等。严歌苓极尽笔力让小说主人公“陆焉识”尽可能多地涉及到身体话语的不同层面,详细的叙述,使陆焉识的形象立体且真实。

一、规训与惩罚下的知识劳改犯

陆焉识作为一位主修语言文学留美博士,归国后担任大学教授,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却因镇反运动,被流放到西北高原的劳改农场。陆焉识不再是随性慷慨的陆教授,而成为察言观色且委身服令的老几,自由与令人敬仰的身份已不复存在,转而为之的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囚犯。由于身份与环境的转变,陆焉识不得不将原先的生活追求标准降至为生存法则。在荒凉匮乏的西北大草漠上,身穿黑衣手脚戴镣的“直立兽”被发配至此,在自然的饥荒和体制的规惩中,劳改犯们画地为牢,他们在劳作与指控中改造着自己。

肉体自然首先成为被改造的对象。此时,生产身体是陆焉识劳改时的身体常态,肉体遭受着劳改与酷刑的懲罚。在批斗中囚犯留出的特殊发式,“前面剃秃瓢,脑勺上却蓄一撮头发”,[2]戴镣的脚在冻得起壳的雪地上破冰前进,形体上的改造将他们区分开来。一副副枷锁下的劳改犯们在大荒草漠上劳作,人垦荒,荒亦垦着人。米歇尔·福柯认为,“肉体基本上是作为一种生产力而受到权利和支配关系的干预;但是,另一方面,只是在被他某种征服体制所控制时,它才可能形成为一种劳动力(在这种体制中,需求也是一种被精心培养,计算和使用的政治工具);只有在肉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3]执行人员和其他罪行较轻的囚犯成为征服体制的控制者,以谢队长为首的加工队在老几这样的重要政治犯人面前优越感十足,他们认为,老几是敌人,而自己则是犯了罪的人。因而,加工队可以在其他执行人员的视野外肆无忌惮地欺辱这群劳改犯。在权利的管控下,肉体是驯服的,可以被驾驭、使用、改造和改善的。“权利造就了一种肉体——武器、肉体——工具、肉体——机器复合。这是要求肉体仅仅提供符号或产品、表达形式或劳动成果的各种支配方式中走得最远的一种。”[4]谭中队长与哨兵争夺牢舍时,劳改犯的身体成为冲锋枪下的盾牌,身体在权利的支配下变为可操纵的工具。身体已不再属于他们,而是双方战况的象征物,在权利与威胁下,忽进忽退。

肉体惩罚体制背后隐含着对灵魂的探索及历史的反思。小说《陆犯焉识》中,严歌苓通过叙述一个命运多舛的知识分子的遭遇,表达出对人性的拷问及二十世纪中国革命历史的反思。“既然对象不再是肉体,那就必然是灵魂。”[5]在犯人身体施加的酷刑,必然对其心灵上有所创伤。长期的劳改中,陆焉识从一位敢于揭露抨击的高级知识分子演变成一个对劳教干部唯命是从装聋作哑的狱油子。在互相批判与揭发的环境下,他时时刻刻提防揣测身边的人,自由权利被剥夺时,也是他丧失自尊的开始,见风使舵屈身地应对着劳教干部。冷漠的人情关系下,小说揭示了人性的扭曲,动荡的岁月唤起恐怖感,物质与精神极度匮乏的劳改犯们将温暖隐匿,暴露出人性的丑暗,他们互相攻击,以恶自娱。

二、无处归心的他乡客

作为深受中西文化影响的旅美作家,严歌苓通过陆焉识年少时期的在美的留学经历,反映出上世纪二三十代中国人在美国的生活和命运。作者以对世界的独特理解和把握,运用极富文化内蕴和性属意识的文字,将自己对异域及人物命运的认识,有机地融入到文本中来。

陆焉识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留学时期,算得上经历了华裔留美历史的过渡期,以他为代表的华人形象正试图冲击着美国东方主义叙事中那个沉默猥琐的“中国佬”刻板印象。陆焉识逃离家庭的束缚,走出家室和中国大部分男人的生活格局,带着自由的“力比多”身体前往美国。欲求在亢奋的激情下毫无保留地喷涌出来,他将激情与诗意的拥抱和亲吻给了奔放性感的望达,在与望达的恋爱中,他从包办婚姻外暂得解脱,表现出自由及浪漫式幸福的渴望。毛姆在《人性的枷锁》中发出了警言:“理想与现实,到底哪个来得更加实在,更加重要?”[6]欲望在失恋与现实的冲击中破灭了,陆焉识不得不认清了现实,他对于美国只是一个过客,五年的自由结束了,“从小到大,像所有中国人家的长子长孙一样,像所有中国读书人家的男孩子一样,他从来就没有足够的自由。”[7]《陆犯焉识》叙说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异域的生存困惑与文化心态的无奈,体现了中西文化冲突下无处安放的内心。

三、婚姻场里的回头浪子

钱钟书在《围城》写道:“结婚犹如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8]在陆焉识的父亲去世后,他的继母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使他娶了娘家侄女冯婉喻。陆焉识完全是被搪塞进婚姻的牢笼中,他恨把她塞给自己的传统方式,因而也怀恨起塞进来的人。为了躲避包办婚姻的事实,他采取了“逃”的方式,在家时的冷淡忽视,离家后的寻欢作乐。留美期间,他迅速地与意大利女子望达相恋了,但内心的矛盾让他冷静下来,他意识到其家庭、经济和个人义务之间必然存在着相互关系,生理身体让他做出了抉择,“即使把冯婉喻和销魂摄魄的望达并列,让他挑一个做妻子,他仍然毫不犹豫地挑冯婉喻。”[9]他向往自由,但自由之身与家庭相关的生理身体发生冲突时,他还是选择了后者,担负起家庭的责任与义务。重庆时期,出于孤寂及对包办婚姻的抗拒,他向往自由恋爱,脱身上海家庭的束缚后,在炮火和硝烟的重庆,他光明正大地养起了外室。陆焉识与韩念痕的自由结合,表现为性欲上的满足及精神上的互补。“一方面它迎合力比多身体,沉湎于感官的享乐中;而另一方面却又将力比多冲动进行规范和封存。”[10]每封按时的家书流露出他对家庭的顾念,这个举动最终使韩念珠中断这段情缘,这种带有责任心的家庭顾念再次制约了陆焉识对欲望的诉求。

陆焉识用了二十年的牢狱之灾,认识到妻子婉喻的美好,反思了自己的婚姻。“他要跑到她面前,跟她说,我和你发生了一场误会,也许我跟自己发生了一场误会。我爱的,却认为不爱。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定要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11]劳改期间,陆焉识体悟到自己对妻子的依赖,他需要对婉喻的幻想及回忆来填满漫漫的黑暗,他对婉喻内心表白是自我生存下去的心灵寄托。身体与情感体验、身体与自我意识、身体与精神需求之间存在着难以斩断的联系。在肉体的酷刑下,陆焉识在牢狱中审视着自己荒唐的前半生,对妻子的不忠不公,在忏悔与告白中寻求精神的安慰并认识到真实的情感。因此,他不顾一切地逃狱只为见上伴侣一面;为了将对婉喻的伤害降到最低,他果断提出离婚从而彻底地与她划清界限;拨乱反正后,他只为婉喻一人归来,弥补对其的亏欠,以及对自己罪行的救赎。

结语:

包办婚姻决定陆焉识对爱情及家庭的选择,造成了其对生理身体追求上的制约;惩训下的劳改,剥夺了他的政治权利及行动的自由;自我担当意识规范着他的生活行为,引起力比多身体层面中的欲求极难满足。生理身体、生产身体及力比多身体的不自主导致陆焉识自由的不足,因而,他极度地渴望自由,对自由恋爱的憧憬,对传统家庭的逃离,对理想社会的向往。严歌苓通过对陆焉识命途多舛的遭遇,诠释了立体真实的陆焉识的人物形象,展现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同情之余,传达了对自由及美好的追求。

注释:

[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心理哲学》,杨韶刚等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年版,第278页。

[2]严歌苓:《陆犯焉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城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7页。

[4]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城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73页。

[5]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城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7页。

[6]威廉·萨默塞特·毛姆:《人性的枷锁》,徐进等译,湖南: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7]严歌苓:《陆犯焉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8]钱钟书:《围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3页。

[9]严歌苓:《陆犯焉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10]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第78页。

[11]严歌苓:《陆犯焉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参考文献:

[1]嚴歌苓:《陆犯焉识》,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2]严歌苓:《扶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3]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城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4]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5]李蓉:《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身体阐释》,华中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

[6]许德金 王莲香:《身体、身份与叙事——身体叙事学当议》,江西社会科学,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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