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先读序跋

2019-09-12 05:42李乔
前线 2019年9期

我在人大念历史系的时候,有一位老先生知道我爱读书,与我闲谈时说:“你知道拿到一本书之后,先读什么吗?”然后自答:“要先看序言和跋语,那是读书的门径。入门靠它,它是理解书的捷径。当然,还要看一下版权页上的零碎儿,那也是有用的。”这番话对我启发很大,对我后来的读书帮助也很大。这种启发和帮助,我在后来漫长的读书生活中体会得越来越深。因为这番话,我对书籍的序跋做了一番专门的研究,从学理层面加深了對序跋的理解。

序跋是怎样一种文体

序跋,包括序和跋。序和跋,自古及今,有不少别称。序又称“叙”“引”“引言”“小引”“序言”“题记”“弁言”“自纪”“缘起”“前言”等;跋,又称“后序”“跋尾”“书后”“附记”“后记”等。

序和跋都是陈述作品(书、文、诗等)的作意(宗旨、目的、写作动机等)和介绍、评价作品内容的文字,所以古人将二者作为一种文体合称。清代桐城派姚鼐编纂的《古文辞类纂》,将序跋作为一大文章品类,与论辩、奏议、书说、诏令、碑志等十二种文章品类并列;选家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也将序跋与论著、词赋、诏令、奏议、书牍等十种文章品类并列。序与跋也有某些差别,但差别不甚大,所以“序跋”成为同一类文体的名称。

序文是相当古老的一种文体。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先秦,《尚书》《诗经》中已有序,《庄子》的“天下”篇也已具有序文的雏形。到了汉代,序文日趋正规化。早期序文的代表作品有子夏的《毛诗序》《史记·太史公自序》《汉书·叙传》及刘向校书的叙录等。娄坚《重刻元氏长庆集序》云:“序者,叙所以作之旨也,盖始于子夏之序《诗》。其后刘向以校书为职,每一编成,即有序,最为雅驯矣。”娄氏把子夏的《毛诗序》作为序的正式肇始,如果按照此说,则序文的历史至少已有两千多年了。

以今人的习惯而论,冠于一书之前的称为序,置于一书之末的称为跋。但在古代,序的位置却经历了一个从书末到书前的变化过程。清人纪晓岚评《文心雕龙·序志》时说:“古人之序皆在后,《史记》《汉书》《法言》《潜夫论》之类,古本尚斑斑可考。”所举的四部汉代典籍,序文都是放在书末的。到了宋代,书序逐渐由书末置于书前。宋代学者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云,汉代扬雄《法言》的序文本在卷后,司马光为《法言》做集注时,“始置之篇首”。又据《四库全书总目》说,司马光这样做是沿袭了注家宋咸的做法。这表明,北宋时书序已多放在书前。李清照曾做《金石录后序》,文天祥曾做《指南录后序》,“后序”二字,说明至迟到南宋,序已不再置于书末了。

序移到书前以后,放在书末或一篇文章之后的类似文字就称为“跋”了。跋,原意为足后,引申为作品之后的文字。明人吴师曾《文体明辨》云:“题跋者,简编之后语也。……其后贤者,或因人之请求,或因感而有得,则复撰词以缀于简末,而总谓之题跋。”大约宋代以后,序与跋逐渐各安其位,成为定位于作品前后的两个部件。《文体明辨》又云:“凡经传子史、诗文图书之类,前有序引,后有后序,可谓尽矣。”序引、后序,即序与跋。这句话道出了明代时序跋定位于作品前后,及各类作品普遍有序有跋的状况。

序文有作者“自序”和旁人“他序”两种,跋也如是。旁人做的序跋,多出自师友、名家或整理者、赏鉴者、刊刻者之手。

序跋的应用范围相当广泛,诚如吴师曾所说,“凡经传子史、诗文图书之类”,皆可做序做跋。经部之序跋,如子夏《毛诗序》、孔安国《尚书序》;史部之序跋,如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袁宏《后汉纪序》;子部之序跋,如郭象《庄子序》、葛洪《抱朴子序》;集部之序跋,如茅坤《青霞先生文集序》、钱谦益《跋傅文恪公文集》;诗赋之序跋,如皇甫谧《三都赋序》、王羲之《兰亭集序》;小说戏曲之序跋,如俞樾《余莲村劝善杂剧序》、蒲立德《聊斋志异跋》;杂著之序跋,如黄庭坚《跋王荆公禅简》、张岱《西湖寻梦序》、刘毓崧《古谣谚序》。

序跋写些什么

序跋的内容非常丰富,作用也很重要。史学家吕思勉曾从“序”的字义出发,阐述了序文的内容和作用。他说:“书之有序,其义有二。一曰:序者,绪也,所以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一曰: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也。《史记》之《自序》,《汉书》之《叙传》,既述作书之由,复逐篇为之叙列,可谓兼此二义。”(《史评通》)意思是说,书序的内容和作用有二,一是要交代写书的缘由,使读者读书时有头绪,二是要逐篇说明书的内容,使读者对书的梗概有所了解。

关于吕思勉所说的马班“作书之由”,读其序,可以看到:《太史公自序》通过强调《春秋》褒贬现实的精神暗示了自己的写作意图,又通过列举圣贤发愤著书,表明了自己心有郁结,借著书以抒发满腔悲愤的心境。班固在《叙传》中也阐明了自己要绍续《史记》,补述“阙而不录”之史的著书动机。二序又都逐篇叙列了内容提要。读了二序,确是感到读《史记》《汉书》时有了头绪,明了梗概。

又如,学者王笛在所著《袍哥——1940年代川西乡村的暴力与秩序》一书的自序中,对写作此书的资料来源作了如下说明:“本书是一部微观历史,在以雷明远为中心的故事中,我力图也向读者展示川西平原的风土、社会、组织、管理、经济、政治,等等。可以负责任地对读者说,虽然我在本书中注入了文学式的深描,但是所有的故事和描写,都是有出处的。对自然生态的描述,更多来自我自己亲身的体验。成都周围的许多乡场,我在少年和青年时代都去过,而且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作为‘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也在成都平原的乡村安家落户,在竹林下的茅屋中,在煤油灯下,度过了许多日日夜夜。没有想到,这些亲身的经验,在几十年后,居然成为我撰写本书的第一手资料。”这些话让读者对此书的资料来源有了相当的了解,从而对资料的可靠性心里有了底,这对于判断此书的学术价值是很有帮助的。作者所谈的生活经历,对于读者了解其眼界、阅历和学术能力也是有帮助的。

文学家叶圣陶对于序跋的内容和作用也有精辟的论述,他说:“序文的性质常常是全书的提要或批评。”(《略读指导举隅·前言》)又说:“序文的责务,最重要的当然在替作者加一种说明,使作品的潜在的容易被忽视的精神很显著地展开于读者的心中。”(《雉的心·序》)其中所说的“提要”“批评”“说明”,也就是介绍作品,评论作品,阐发作品的义旨。例如,鲁迅在苏联著名作家法捷耶夫所著《毁灭》的译本《后记》里说:“要用三百页上下的书,来描写一百五十个真正的大众,本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以《水浒传》的那么繁重,也不能将一百零八条好汉写尽。本书作者的简练的方法,是从中选出代表来。”这是在介绍、评论《毁灭》的写法和长处。

除了吕思勉和叶圣陶所论的序跋的内容和作用以外,还有许多序跋,常常由所评介的作品生发开去,阐发自己的各种见解,表露自己的种种心境。西晋哲学家郭象为《庄子》作注时写了一篇《庄子序》,但序文并未只是就注谈注,而是阐述了自己对庄子思想的见解。辛弃疾的《跋绍兴辛巳亲征诏草》,全文对诏草本身未谈一字,而是感叹诏草的晚出致使抗金的有利时机失去,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悲愤。

总起来说,序跋的内容大体包括四个方面:一、说明著述或整理、刊刻的缘由和旨趣;二、介绍作者和作品;三、评论和阐发作品;四、由所评介的作品生发出各种见解及抒发种种心境。序跋的作用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一是使读者易于了解作者和作品;二是使读者获得与作品相关的学问、知识,了解作者的各种见解和心境。总之,序跋对于读者来说犹如一把钥匙,用它可以开启书中世界的大门,又如一扇窗户,可以窥见与作品有关的广阔世界。

序与跋在内容上有所区别,序一般重在对全书做总体说明,跋则一般有感而发,内容较灵活,或议论,或考订,或抒情。但晚近一些后記的内容常被序文所囊括,故这些后记遂显得空洞乏味。

序跋的文化内涵与价值

由于序跋大都出自文人、学者、专家、名家之手,且多是精心结撰之作,所以序跋一般都具有丰厚的文化内涵和较高的文化价值。例如,孔安国的《尚书序》记述了今古文《尚书》的来历和异同,说明了孔子整理古籍的方法和目的,对于人们研究《尚书》和孔子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阮元的《刻〈山海经笺疏〉序》历述《山海经》的各种注本、校本,评其优劣,对于人们了解《山海经》这部名著的特点及其版本源流、刊刻情况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毛诗序》中的两段话:“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和“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定了中国两千年来文艺理论和文艺政策的基调。明清两代的许多小说序跋提出了许多充满艺术辩证法的小说美学范畴。清人黄越《第九才子书平鬼传序》提出了“虚”与“实”,明人无碍居士《警世通言序》提出了“真”与“赝”,等等。

序跋的作者常常是文化名人,他们本身就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而他们写的序跋由于经常袒露心迹,所以成为研究这些名人“心史”的绝好材料。明末清初大儒、思想家顾亭林《日知录自序》中曾透露自己的内心世界:“若其所欲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则有不尽于是刻者,须绝笔之后,藏之名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这是理解顾炎武及《日知录》的一把钥匙。鲁迅在《会稽郡故书杂集序》里说:“又闻明哲之论,以为夸饰乡土,非大雅所尚。”这是鲁迅在批评狭隘的乡土观念,是了解鲁迅的正确乡土观的一条宝贵资料。

序跋的特点和优点

序跋作为一种文体,有自己的特点和优点。

序跋的个性很强,感情色彩浓厚,作者个人的性情、风格在序跋中常有鲜明的反映。明代戏曲家汤显祖在《艳异编序》中云:“不佞,懒如嵇,狂如阮,慢如长卿,迂如元稹,一世不可余,余亦不可一世。……左蟹螯,右酒杯,拍浮大呼,漫兴书此,以告夫世之读《艳异编》者。”其疏狂、豪放的性情,名士的风格、派头,跃然纸上。清代小说家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序》中称自己的这部书是一部哭泣之书,如同《离骚》《庄子》是屈子、蒙叟之哭泣,并称此书作意云:“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按:刘鹗笔名)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其深挚的情感和坦诚的性格流露于字里行间。

序跋的主观色彩较浓,是作者发表个人的思想、主张、见解的园地,故在序跋中常能见到“一家之言”。司马迁对自己的主观见解和对史实的客观描述是分开来处理的:纪传中的叙述往往是纯粹客观的,而主观的评衡则见之于《太史公自序》、传序和“太史公曰”。皇甫谧的《三都赋序》认为司马相如、扬雄等人写的赋藻饰过甚,夸张失实,故而提出了“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的论点,钱谦益的《跋傅文恪公文集》提出了文章贵在使人看到作者的精神面目的论点。刘毓崧的《古谣谚序》提出了谣谚无异于“言志之诗”的论点。

序跋具有很强的杂文气质:长短不拘,庄谐杂出,随意漫笔,千姿百态,不拘一格。长的序跋可达数千字,短的序跋则只有几十字、一二百字。庄重严肃的序跋,如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曾国藩的《经史百家简编序》;诙谐幽默的序跋,如元人钟嗣成的《录鬼簿序》、清人张罗澄的《书偷头记后》。随意漫笔,宋人写题跋最是如此。洪迈说他写题跋等随笔文字时的情境是:“宽闲寂寞之滨,穷胜乐时之暇,时时提笔据几,随所趣而志之。”序跋的千姿百态、不拘一格,可以从其内容的丰富斑斓,风格、笔路的多样,长短庄谐的杂出等多方面看出来。当代作家、古籍专家黄裳先生曾谈过古代书跋样式的繁多,从中也可窥见序跋内容的博杂:“书跋曾经有过种种样式:经生的考订,史家的辩证,目录家罗列版本源流,收藏家赏析纸墨优劣,古董家历数流传端绪,掠贩家夸说宝货难求……花样多得很。”(《翠墨集·后记》)

序跋常出自文章家之手,故序跋的文字多精警凝炼,渊美雅隽,富有文采。文学家唐弢在《晦庵序跋》中说:“序在中国古代是应用得相当广泛的文体……至于梓印书文,一卷行世,自不免前序后跋,抒其所见,言之有物,成为一篇篇美丽的散文,一个个深邃的感情的渊薮,令人反复讽诵,莫逆于心。”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由书籍之得失聚散,写人世之离合悲欢,感情淋漓,文情跌宕,诚如清代文章家李慈铭所评:“叙致错综,笔墨疏秀,萧然出町畦之外。”晚明华淑的《闲情小品自序》更是清新流丽,文采飞扬。如云:“长夏草庐,随兴抽检,得古人佳言韵事,复随意摘录,适意而止,聊以伴我闲日,命曰《闲情》。非经,非史,非子,非集,自成一种闲书而已。然而庄语足以警世,旷语足以空世,寓言足以玩世,谈言足以醒世。”这是一篇上好的文学小品,一篇清隽优美的散文。序跋中有许多文学珍品,读序跋可谓一种文学欣赏。

(作者:李乔,北京日报原编委、理论部主任)

责任编辑/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