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磊英
一座杂草丛生的坟茔沉寂于村南的田间小道边,一棵依坟而生的低矮桑树,枝繁叶茂,做着遮天蔽日的梦。那棵桑树上长满了我儿时的期盼,树荫下留有我美好的记忆,生动的画面时常重现在我的梦里,成为我记忆里永不褪色的风景。
自有记忆起,我就如同祖母甩不掉的小尾巴。或许是这条尾巴长得太结实,或许是祖母不忍心甩掉。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她去村南的农田干活,她就把我放在那棵低矮的桑树下,让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在树荫下的小路上玩耍——背鞋底、丢石子、跳房、丢沙包、打陀螺……那些土里土气的乡村游戏,带着浓浓的乡野气息,在那个没有玩具、没有动画片、没有网络的年代,带给我们无穷的乐趣,留给我们无边的回忆。
滞留在我记忆里的那棵桑树,是一棵极其普通的低矮桑树,树干大概有小碗口那么粗细。每当春风拂动树梢,树上刚有绿芽萌动,我们就对那棵桑树寄托了无限的期望,常常仰起头,看着一片片渐渐长大的叶子,绿叶间若隐若现的桑葚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色,痴痴地放飞心中的梦想。仿佛闭了眼,树上就有无数紫红色的桑葚摇曳于绿叶间,令我们垂涎欲滴。
是的,是紫红的桑葚,正如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描述的那样:“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正是因了鲁迅先生这样的描述,才让我对记忆中的那棵低矮的桑树以及那紫红的桑葚,多了一份深深的眷恋。
清晨或是雨后,桑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就像是誰忘了收回去的眼神,在初升的太阳的照耀下,折射出七彩光芒,把我们稚嫩的梦想镀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攀爬那棵低矮的桑树是记忆里的一件趣事。或许是那棵桑树不堪重负的缘故,树冠上的枝杈都趋于平缓。斜躺在平缓的枝杈间,就像躺在摇椅上一样,舒适而惬意。有时会斜躺在树上安静而入神地看一本小人书,有时会斜躺着抓紧蹬牢枝杈,用尽全身的力气摇晃,让那棵低矮的桑树随着我们的摇晃而树枝颤动,疯狂地弹跳我们欢快的童年。
阳光像一支神奇的画笔,它用神奇的魔力轻轻描摹着色,便让黄绿色的桑葚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得青绿,然后再涂上红色来遮掩青涩,继而又把浅红涂成深红,而后再加重色调涂抹成紫红。
馋嘴的我们常常望着树上刚刚脱去绿衫、尚未换成红袍的桑葚,更等不到它们穿上紫色的外套,就急不可耐地伸出贪欲的小手,夺去阳光着色的画笔,让它们打了牙祭。
桑葚成熟的季节,那棵桑树就如同打出了招魂伞一样,用无穷的魔力吸引着我们的魂魄,牵动着我们的脚步。咀嚼着紫红的桑葚,口舌生津,汁液晕染着唇齿,有时会把脸和手也染成紫红色的。那紫一块白一块的色痕涂染在脸上,就像京剧里小丑的滑稽脸谱。有时候,我们还会趁小伙伴不注意时,恶作剧地把他们脸上或身上涂上桑葚汁液,开心地嬉戏、打闹、追逐……
即使我们用尽爬树的所有本领,依然摘不到树梢上那些紫红的桑葚,而这些紫红的桑葚则成了鸟雀们觅食的目标。空中盘旋的鸟雀们停落在枝头,以胜利者的姿态,一边叽叽喳喳地叫着,一边美美地啄食那些紫红的桑葚,像是向我们炫耀,又像是向我们挑衅。面对此情此景,我们就气愤地捡起地上的碎瓦片,瞄准那些嘲笑我们的挑衅者,用力投去……
桑树生长于荒草丛生的坟茔旁。尽管我们时常无拘无束地攀爬那棵桑树,可我们却从来不去踩踏或是攀爬那座坟茔——我们知道,那里面埋着过世已久的一个老爷爷和一个老奶奶,我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昭示着对他们的无比尊敬,我们无论怎样口无遮拦地说笑,却从不敢说出关于他们的半个字。以至于今天,我都不知道那座坟茔里埋着的是谁,又是谁家的祖先。
当时因为贪玩与贪恋桑葚的美味,常常忘记回家的时间。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吃了坟头旁生长的东西长白头发!听了这些警告,吃了桑葚的我们难免会幻想着自己将会变得白发苍苍,样子丑陋而可怕!为了让自己能保住一头浓密的青丝,我曾暗暗发誓:永生不再吃那棵桑树上的桑葚!可是,每当我们看到那些肥硕鲜美的紫红桑葚时,总会把大人们的告诫和自己的誓言都置于脑后,和小伙伴们一起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紫红的桑葚,任凭汁液渲染唇齿,任凭快乐淹没童年……
如今,青春早已不再,每当我对镜梳妆时,望着镜中的自己,华发肆无忌惮地在青丝间泛滥,我总会联想到那棵低矮的桑树,以及那些紫红的桑葚,还有大人们的那些苦苦忠告。我常想:或许是因为我当时没有听从大人们的忠告,吃了坟头旁生长的桑葚,而令那些潜藏于体内多年的白发因子,再也忍不住寂寞,就悠然生发开来,来热热闹闹地渲染我的乌丝。
每当桑葚成熟的季节,看到小贩们从乡下贩来的鲜美而肥硕的紫红桑葚,我都会买一些。紫红的汁液渲染唇齿,可如今,我却怎么都吃不出那棵低矮桑树上结出的紫红桑葚的甜美味道。
时光流转,那座荒草丛生的坟茔早已不知迁往何处,那棵低矮的桑树也早已不复存在,可那往事点点的画面,依然时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条胡同
不知道曾有多少次在梦里,我就像穿越了时空一样,回到故乡的胡同里,或疯跑或游戏,或头顶艳阳或脚踏泥泞,或满心欢喜或涕泪四流……那条胡同窄窄长长的,有着平实的烟火,一如一条剪不断的脐带,连接着我和故乡。
那条令我魂牵梦绕的胡同,有着原生态的泥土路面,呈南北走向,两旁各有六户人家,被一条横穿而过的东西大街切割成南北两段,胡同两侧,形成以大街为对称轴的街南街北各三户人家的布局。胡同里家家户户都是低矮的平房,水墨画一样,静默在时光深处,刻在我的记忆里,令我今生都走不出那条胡同。那便是我祖祖辈辈生活过的胡同,我不知道那条胡同有着怎样的前世,可我知道它今生的盛衰兴废。
我的故乡西时庄有着500多年的村史,可自我有记忆以来,村里的总人口始终都在200人左右徘徊。在一次出发返程的火车上,恰好与邻村一同学同一车厢,他说起了我们村的发展史,他说我们的村子之所以发展不起来,据说是因为很久以前村里曾出过太监。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震惊得我瞠目结舌,同时,我又顿生狐疑——我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孩子,40多年的光阴都与村子息息相关,却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诞的说辞。带着满腹狐疑,我一回到家就往老家打了电话,专门就此事询问了村里上了年纪的明白人,可得到的答案却是那位同学把其他村的史料移花接木般地搬到了我们村里。
我童年时,大概是那条胡同的鼎盛时期,它在好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在70多人的光景,村里三分之一的人口都集中在那条胡同里,那条胡同可谓是整个村子的繁盛之地,也是整个村子烟火最旺之处。赶在做饭的时辰,庄稼秸秆在灶膛里燃烧,化身缕缕幽魂,穿越幽长的烟囱暗道,以炊烟的形式在胡同上空袅袅升腾,继而又被清风吹得四处弥漫,仿若胡同的声息与呼吸。上顿饭的炊烟尚未散尽,下顿饭的炊烟便又在胡同上空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层见叠出地重复着炊烟的婀娜多姿,延续胡同生生不息的光阴故事。
胡同里的每一家院子的空地上都见缝插针似的栽了树,一棵棵树木带着主人的期望,卯足了劲儿似的生长,虬枝四展地向着高空生长,靠近胡同的树木的枝丫都强占公共资源似的掠过墙头,与邻家的树枝在胡同上空握手言欢,交臂缠绵。春天的时候,榆钱、槐花、桐花、枣花等都次第绽放,缕缕清香氤氲弥漫,整条胡同都溢满清香气息。夏天的时候,穿堂风在胡同里悠然穿行,像是有了思想一样,了解人们的心事,懂得人们的需求,那一阵高过一阵的蝉鸣声也像被穿堂风驱散了一样,不再那么聒耳。夏日午后的胡同大概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那些探出墙头的树枝用繁茂的身体阻断灼人的阳光,在胡同里形成浓密的树荫。玩耍的孩子、做针线的大姑娘小媳妇、铺着凉席午休的男人们、摇扇纳凉的大妈们……都聚集在胡同的树荫下,在穿堂风的清凉里谈笑风生,构筑胡同旧时光的如画风景。
在那个没有积木玩具、动画片与网络的年代里,孩子们也没有繁重的课业负担,只要不上学,胡同里就有孩子活跃的身影:男孩子打弹珠、滾铁环、打元宝、抽陀螺……女孩子丢沙包、跳房子、抓石子、跳皮筋……这些游戏,丰满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童年,给他们留下足以能回味一生的美好记忆。晚上的时候,出了门的孩子,只要见胡同里没有玩伴,就会扯起嗓子大喊:“东头的孩儿,西头的孩儿,听到我喊都来玩儿……”那呼朋引伴的喊声仿佛带着强大的吸引力,瞬间就把孩子们召集到胡同里,来共享胡同的美好时光,书写胡同的光阴故事。
夜晚的胡同热闹异常,孩子们都聚集到胡同里,百玩不厌地玩一种叫做捉迷藏的游戏,来驱赶黑夜的黑。无论是挥汗如雨的盛夏,还是冰天雪地的隆冬,孩子们都激情饱满地投入到游戏当中,那么认真,那么尽情,那么投入,尽情地享受着游戏的过程与快乐,玩起来就忘记了疲惫,也忘记了时间,常常是被大人们喊几次都不肯回家,沉醉在游戏里乐此不疲。有时候,常常因为有人藏得太隐蔽,再加上长时间疯狂游戏的劳累,还不等找的人找到就睡着了,害得大人们跟着边找边喊。找到了之后,总少不了一顿恶狠狠的唠叨与推搡。即便这样,却丝毫都不影响第二天疯玩的兴致。
那时候,胡同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就有七八个,大家天天一起玩,起争执闹矛盾是不可避免的。闹了矛盾之后,只要看到对方要从自己的家门口经过,就会迅速地从地上捡起随处可得的一截枯树枝亦或是一块土坷垃、碎瓦片之类的东西,在自己的家门口画一道线,横贯胡同,而且高高地延伸到自己家与对面人家的墙上,而且边画边说:“谁踩我的印儿,骂他十八辈儿……”生活在百善孝为先的国度里,谁会视自己的祖宗为儿戏呢?于是,就视那道线为万丈深渊亦或是汪洋大海,不敢越雷池半步,天真地贴墙而立愣在那里,默默地与对方僵持着对峙时间。有时会迫不得已地用示弱的方式来求得和解,从而令对方擦去那道线,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两个小伙伴从此就握手言和,重归于好;有时会在等不到对方擦线的情况下远远地绕道而行,唯恐会骂到自己的十八辈儿祖宗,从而开始谋划对方要从自己家门口经过时的伺机报复。无论孩子们闹得多么不可开交,大人们从不会因为孩子们的吵闹而影响邻里关系,他们深知如若因孩子的争执而伤了和气,大人们还没消气,孩子们便会又聚到一起玩耍去了。所以碰上孩子们争吵打闹,他们就会各自拉走各自的孩子,或是安慰别人家的孩子以求得息事宁人来维护和睦的邻里关系。
胡同里住的大都是我们时姓五服以内或五服边缘的人家,只有一户杨姓人家,还是老辈的一个亲戚,好像和胡同里的人家都沾亲带故。总之,整个胡同里都是些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本家同族与亲戚,故而大家相处起来和气致祥,其乐融融,整条胡同就像一个大家庭。无论胡同里哪一家有事都是整条胡同的事,只要谁家有了事,整条胡同的人都会不请自去,全员出动,倾尽全力地去帮忙,而且全都会当成自己家的事,不遗余力地去办理。
在我刚有记忆的时候,我家对门老爷爷生了病,听母亲说源于老爷爷的儿子年纪尚小,闺女远嫁他乡,全是父亲拉着地排车带他寻医问药,而且还管他吃喝。后来父亲生病的时候,也源于我们姊妹们年纪小,全是胡同里的邻居们陪着父亲看病,就连他做手术时的签字也是胡同里的堂爷爷代签的。手术后住院期间,胡同里的几个邻居就轮流陪同家人一起照顾病中的父亲。父亲出院后,为了排解他的孤独与寂寞,缓解他的病痛与压力,邻居们一有时间就去陪父亲聊天,而且胡同里无论谁家改善生活,都会先给父亲送过去一些。虽然邻居们送去的食物都非山珍海味,也非鸡鸭鱼肉,可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仅仅那份心意、那份温情,就足以让我们感受到雪中送炭之暖,令我们感念终生。原本壮实的43岁的父亲生病5个月之后就与世长辞了,可谓是英年早逝。无不让胡同里的人感念伤怀,晚上的时候,感觉那黑漆漆的胡同里仿若有父亲不时来回走动的身影,令人胆颤心惊。即便是这样,担心我们孤儿寡母走不出悲伤与孤独,有两家邻居硬是让他们的女儿住到我们家里,那两个姑娘虽然一到晚上就吓得毛骨悚然,却从来没有借故推辞过一晚不到我们家里去住,直至到她们逐一出嫁,才离开了我们家。
在我刚有朦胧记忆的时候,胡同里的那家杨姓人家举家带着全部家当离开了胡同,搬回了老家,他们的院子就空了起来。又过了没多久,我家对门的老爷爷与老奶奶相继过世后,他们的儿子儿媳带着孩子们搬出了胡同,胡同里就又多了一处空院子。
光阴似箭,斑驳了岁月,苍老了容颜,一茬茬一个个的姑娘们长大之后,就像羽翼丰满的鸟儿展翅飞翔了一样,一个个远走高飞地嫁了出去,离开了胡同;胡同里的几个年轻人也带着妻儿老少从胡同搬往了城镇;留守在胡同里的人先是相继被岁月漂白了鬓发,后来又相继变成了一抔黄土,从而使胡同里的空院子越来越多……
故乡的胡同走过近半个世纪的光阴,已从鼎盛的巅峰跌到了衰败的谷底。原来的那个生机勃勃的胡同早已物是人非了。如今,每当我再回到那条胡同,看到胡同里仅有几个暮年的老人依然坚守,再看看那一个个空空荡荡的院子,悲凉就会由心底而生,特别是当我面对祖父母的空院子、父母的空院子、还有搬走的弟弟的空院子时,那种空荡与凄凉,催生我无家可归的悲伤,令我的内心比那一处处空院子更加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