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劫

千山晚照

简介：开天辟地时，混沌里的元灵与凤凰彼此相望。一眼万年，生生世世。无论这世间风景如何变换，无论你我的面目如何更改，一切都一如千万年前。陆压说：“你是我的凤凰，你是我全部的感情。”

楔子

“鸿钧老祖第一仙，弟子盘古初开天。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

学堂里，下课归家的孩童们唱着童谣，你追我赶地从云翎身旁跑过，她笑嘻嘻地看向身边的男人，道：“传说凡人身上的所有特质都是源自陆压，样貌也是，三魂七魄也是。陆压是还未有天地时便存在的神灵，你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呀？”

男人没有答话，云翎又道：“要不是陆压道君早已以身证道，我都要怀疑你就是他了。”

“那都是很久远的传说了。”陆压这才开了口，他声音平静，“陆压在混沌时不过是一团元灵，开辟鸿蒙之后，陆压就是人间天道，是万物生息的规律。”

“天道？”云翎听得似懂非懂，道，“陆压不是人的形态吗？人怎么会是天道？”

陆压没再回答，两人沉默着向前走了一会儿，云翎突然好奇地道：“开天辟地前一片混沌，陆压道君若是真生活在混沌里，岂不是很难受？”

陆压停下了脚步，他认真地看着云翎，在她清澈的瞳孔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仿佛在一瞬间看破了千万年的虛空。

他说：“天地神佛，人间妖魔，既存在于这世间，便有自己的宿命，没有什么好难受的。”

云翎似懂非懂，陆压伸手牵住她的手，两人朝前走去。

第一章

云翎记得自己还是个蛋的时候，险些被上山的牧童捡回家下锅吃掉。那时她意识初醒，懵懵懂懂地在蛋壳里小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牧童捧着那枚蛋，在回家的路上被陆压拦了下来，他给了那牧童一些碎银，将蛋换走了。

她在蛋壳内被陆压带回家去，没多久就破了壳。破壳时她看这世间的第一眼，便是陆压俊朗的面容。

她啾啾地叫着，用还湿润着的身躯去蹭陆压的手背，他的手指温暖而温柔，在她头顶轻轻地摩挲道：“你便叫云翎吧。”

凤凰性属火，小凤凰云翎常常一口凤凰真火便烧掉一片山林。陆压跟在它的身后扑火，却从不责备，无论什么时候，它回头看他，总能看到他纵容的眼神。

云翎整整修炼了六百年才化出人形，这六百年来，陆压带着还是只雏凤的她幽居深山，她待得最久的地方，便是他的袍袖里。

等她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她问陆压：“你是我爹吗？”

陆压正在煮茶，闻言道：“你看我像鸟吗？”

云翎一想也是，问道：“那我的爹娘呢？”

陆压说：“你是天地所化，没有父母。”

云翎便不再问了，她将脑袋柔顺地靠在陆压的膝上，长发铺在青石地面上，一眼望去，一片墨色。

陆压抬手一挥，绫罗纱便层层叠叠地裹住了云翎的身体，他摸了摸她的头顶，说：“以后若要化人身，记得也化身衣服出来，不可再以羽示人。”

云翎穿着纱衣蹦蹦跳跳地走出这间大山深处的草屋，朝霞万丈徐徐东升，在这山间洒下温柔的金色。她回过头看向陆压，他也正看着她。

她冲陆压很开心地笑了笑，现形振翅，仰首长鸣，翱翔九天。

如今她化成真身时也不再是雏鸟的模样，艳红如血的长尾带着绚丽的流光，连日光之耀也比不上她的光彩。

艳丽的鸟儿绕着青碧幽冷的湖面飞了一圈，又飞回到陆压身边，笑嘻嘻地问道：“我好看吗？”

“好看。”陆压说。

“送给你了，这是我最漂亮的一根羽毛。”云翎从尾翼处叼了根流光溢彩的长羽下来，放在陆压的手心，问道，“我是什么鸟啊？”

陆压猛地合掌，紧紧地攥住了那根羽毛。他看着云翎一派天真的模样，轻声道：“凤凰。”

他说：“你是我的凤凰。”

第二章

在云翎提出想去山外面看看的时候，陆压便领着她出了山。两人四处云游，数年之后，在京城里，她和丞相家的公子一见钟情。

丞相家的公子姓顾名岚，样貌谈不上多么出众，云翎第一次遇见他，是三月十六，草长莺飞的时候。那天是京郊的纸鸢节，陆压向来不爱这些喧闹，她便一个人偷偷地溜出城外，看人间的纸鸢在天上飞舞。

顾岚当日的纸鸢是一只凤凰，云翎便格外留意了些。那纸凤凰用金粉描摹得光彩照人，形容也与云翎有三分相似，她便凑过去问他：“你见过凤凰吗？”

护卫想赶云翎走，顾岚摆手让手下离开，他偏过头看向云翎的面庞，微微一愣，随即道：“没有，那些都是书里记载的罢了，谁也没有见过。”

云翎长得很美，或者说凤凰没有不美的，顾岚怔怔地看着她，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云翎这几百年和陆压日日夜夜待在一处，从未和旁的男子说过话。顾岚的声音很温柔，不似陆压那般平淡，令她心中一动。

她说：“我也觉得我们从前见过。”

见自然是不可能见过的，可看着顾岚，她确实有种很熟悉的亲切感，这种感觉还伴着心跳，她知道自己喜欢这个人。

两人站在那里，聊凤凰的传说一直聊到暮色四合，顾岚要了云翎的住址，说好下次再见。两人在落日的余晖里告别，云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时，陆压正在做饭。

她少女怀春的模样太过明显，陆压问：“你今日遇到谁了？”

“一个陌生人。”云翎说，“我觉得我好喜欢他。”

陆压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云翎继续说：“陆压，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我成过婚。”陆压道。

云翎愣住了。

她很少听到陆压说自己的事情，她结结巴巴地问：“那她……”

陆压说：“认识你之前便已经过世了。”

云翎的真身是凤凰，却一直不知道陆压是什么。她没见过他的真身，便猜想他总是这么沉稳威严，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是一种神兽？若他夫人是个凡人，确实只能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昙花一现。

云翎不敢再问，陆压也没有再说。沉默着吃过晚饭，陆压说：“最近可能会有些麻烦，你没事不要到处乱跑。”

“什么麻烦啊？”云翎问。

陆压没有想同她解释的意思，只道：“我会处理好。”

第三章

陆压最近不知在忙什么，常常不见踪影，云翎在家待得无聊，偏偏陆压不许她出门。半个月后，顾岚突然登门拜访，她很是开心，两人相谈甚欢，在说起京师趣事时，她被顾岚逗得直笑，笑着笑着，陆压突然回家了。

陆压冷冷地看着顾岚，房间里静谧一片，沉默了片刻，顾岚识趣地起身告辞。

云翎为陆压倒茶，他却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慌忙凑到他身前，却被他抬手隔开。

陆压声音冰冷，道：“你之前同我说你喜欢一个人，就是他？”

云翎突然感到心虚，她不敢点头，直觉告诉她如果说了实话，陆压一定会生气，她不想让他生气。

陆压突然笑了起来，云翎害怕地后退了一步。和他生活了这么久，她从未见过他有什么剧烈的情绪起伏，他就像深不可测的湖水，几乎毫无波澜。

陆压说：“你喜欢他，是不是觉得他很熟悉？”

云翎茫然地点了点头，陆压问她：“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云翎下意识地答道，随即她脸色通红，“但是我对你……”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云翎一直觉得，陆压于她而言，就像是生命里无法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无法用“喜欢”这个浅显的词来表述，她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在潜意识里她一直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她和他永远不会分开。

陆压没再说什么，云翎追问他是否受伤了，他淡淡地道：“没事，朋友来找我，许久未切磋，打了一架。”

云翎第一次知道陆压还有别的朋友，他告诉她，他的朋友想带他离开。

“很多年前我死过一次，内丹被别人偷去，道行毁了大半。”陆压道，“如今我太虚弱，要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曾经在幽水河畔，有青龙朝着凤凰挑衅，云翎竖起羽毛，还未出手，陆压便引起滔天巨浪瞬间将那青龙拍在水底，随即青龙便被他封印。陆压的实力明明深不可测，如今却说道行毁去大半，可残存的力量都那般可怕，那……

云翎皱起眉头问：“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陆压平静地道。

陆压不愿多提自己的事情，说起来他们认识了数百年，云翎对他却一无所知。她没再追问，只是常常偷偷地溜到丞相府去找顾岚。顾岚以为陆压是云翎的兄长，便问云翎：“我说通了家里，过段时日便来下聘，可以吗？”

云翎愣住了。

顾岚又道：“世间男女，两情相悦，自然要结为连理。云翎，你不想嫁给我吗？”

“你让我想想。”她忙不迭地逃回了家。

等陆压养好了伤，云翎在他心情看起来还不错的时候开口提起了她的婚事。她隐晦地说：“你看凡人的寿命那么短，他们却皆要成婚，择一人度过余生。”

“你说得对。”陆压转过头注视着她，道，“也曾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

“顾岚想娶我。”云翎说，“我也想成婚，去过过人间的日子。”

“雏凤离巢。”陆压笑了起来，道，“你想离开我了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云翎说，“我从看见顾岚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但是我看見他开心，我便开心，他若伤心，我便比他痛苦百倍。”

陆压皱起眉头，她继续道：“我看得出顾岚对我也是如此，或许这真的是命中注定的一见钟情？”

“云翎。”陆压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顶，道，“我只想要你开心，你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我要告诉你，”陆压说，“你不仅是我的凤凰，更是我所有的感情。”

云翎倏然抬头，她发现陆压用一种哀伤到了极致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一定在千百年前，也曾用这样痛苦的目光望过他的夫人。

看到陆压哀伤的眼神，她的心剧烈地痛了起来，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异样感，但是她却想不明白。

第四章

陆压对云翎的婚事很上心，他亲手为她打了一顶凤冠，又去北海深处为她找来一枚灿若星辰的夜明珠，端端正正地镶嵌在她的凤冠之顶。金丝银线绣在华贵的锦缎上，一箱箱的嫁妆俱是人间珍宝，随便取一样出来都是价值连城。

陆压道：“你在人间过日子，少不了要用到银两的地方，这些东西你都收好。”。

云翎看着忙前忙后的陆压，道：“你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

陆压柔声道：“你成婚这件事，是我最后一件大事了。”

这话说得略有不详，云翎打断他，道：“什么叫最后一件？往后还有那么多年月，事情还多着呢。”

陆压微笑，不再言语。

“有没有办法可以让凡人长生不老呢？”云翎苦恼地偏过头，道，“等顾岚老了，死了，转世后便忘了我，我又得去重新认识他。”

陆压温柔地问她：“你希望他长生吗？”

云翎突然想到了陆压曾说过自己也成过婚，如今他夫人也不知轮回了多少次，并未见陆压去找寻过。

“算了。”云翎说，“凡人长生之事是逆天之举，还是顺其自然吧。”

选好了吉日，定好了吉时，陆压送她出嫁。

大红花轿，百匹骏马，云翎一身嫁衣，美得惊心动魄。

陆压安安静静地看着，看着云翎低头浅笑，看着顾岚伸手扶起云翎，看着一对璧人在沿街百姓的欢呼声里前行。

“我的凤凰。”陆压低声道，“我的妻子。”

他用一种很悠远的眼神目送着迎亲的队伍，他似乎在看云翎，又似乎在看更远的地方。

洞房花烛夜，顾岚挑开云翎盖头的时候，她仰头望着他。眼前的人是她的夫君，是她往后几十年要携手相伴的人。

顾岚道：“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应该娶你。”

云翎看着他，看他的吻落在她的额间，又向她的唇间落下。她突然抬手挡住了唇间的吻。

“不对。”明明眼前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可她心中却升起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仿佛她爱着顾岚，却又爱的不是顾岚，没了陆压在身边，整个心都空空荡荡的。

她喃喃道：“到底是哪里不对？”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曾穿过一身嫁衣，带着满腔真心与人祭拜天地，那个人也曾这样亲吻她，可是她对那人却毫无印象。

她突然想起陆压哀伤的眼神，在刹那间仿佛被泼了一盆冰凉刺骨的水。她的头隐隐作痛，有什么东西想要喷涌而出却被死死地困住，她难受地皱起了眉。

云翎扔下顾岚，她道：“我要回去一趟。”

回到家中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陆压不知去了何处。有人突然点亮了灯，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你是谁？”

“陆压应该跟你提起过我。”那男子道，“我就是和他打了一架的那个人——鸿钧。”

云翎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鸿钧，陆压，传说你们诞生于混沌之中……是众神之神。”云翎低下声音，整个人浑浑噩噩，她道，“陆压……所以陆压……”

“是啊。”鸿钧道，“你认识的陆压，就是那个陆压。”

开天辟地之后，混沌渐消，世间逐渐有了生灵万物，一切都走上了正常的轨道。

数千年后，混沌再启，陆压以身证道，用魂飞魄散换来人间万年清明。

“陆压呢？”云翎后退数步，想要离他远一些，她道，“这不可能，陆压道君不是早就死了吗？如果他就是那个陆压，为什么会在我的身边。”

“他坚持不了多久了。”鸿钧说，“你若是想让他多活些时日，便好好去和你的夫君过日子，这区区百年世间种种，你就权当大梦一场吧。”

第五章

云翎踉跄着离开，陆压在荧荧烛火里显出了身形，道：“你何必如此对她？”

鸿钧回身道：“那你又是何必？”

陆压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和云翎成婚的那天，云翎也是如此，凤冠霞帔，明艳动人。

他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时，天地间混沌之气尚未完全消散，凤凰艳丽的血红色是天地间的第一抹色彩，混沌里的元灵一点儿点儿地凝聚，那元灵逐渐化出陆压如今的模样，他注视着凤凰的方向，有了第一声心跳。

他想起那时人间开始有了山川湖海，凤凰总是缩了身形，落在他的肩头，他们走过赤水之滨，走过涿鹿之野，走过白雪皑皑的昆仑之巅，在青丘一起救下了只被落石砸伤的狐狸，在浮戏山采撷驱除毒虫的亢木果实。

凤凰第一次化为人形的时候，就和现在的云翎一模一样，她冲他笑道：“陆压，我喜欢你好久了，就像凡间女子倾慕男子那样。”

陆压还记得自己那一瞬间剧烈的心跳，他说：“我也喜欢你，我的凤凰。”

那时候的云翎还不知道，陆压身上的情爱不过是他永生的魂魄里最微不足道也最奢侈难求的东西，陆压身上肩负着的是天道。

或者说，陆压就是天道。

他是这世间的万物，是天道伦常的运转，是混沌初开时一切清明的源头。他是一切，却唯独不是仅属于云翎的陆压。

混沌中的元灵有了情愛，便像是坚不可摧的天道有了裂痕，人世间的清明伴随着陆压对云翎越来越深的感情而逐渐被混沌吞噬。

人间战乱四起，生灵涂炭，人伦道德尽毁，妖魔随处可见，黄沙终日漫天，雷电交加，却并无雨泽被苍生。

陆压亲吻着他的凤凰，说：“云翎，这一切因我而起，我须得正天道，人间才有清明与未来。”

他引雷自毁，本该将三魂七魄归于天地，凤凰却替他挡下了剩下的天雷，他剩了一魂一魄，凤凰几乎灰飞烟灭。

他用一魄炼成天火，让凤凰在天火里涅槃重生，他身受重伤，内丹被渴望成人的狸妖偷走，狸妖无法吸收陆压的灵丹，本想化成人形，却落了个妖身尽毁，入了轮回，然而身上却被深深刻上了陆压的烙印。

那狸妖便是如今的顾岚，剩了一缕残魂的陆压压制着自己身上的气息，他害怕凤凰再一次爱上自己，因为他已经无法再向凤凰承诺余生。

他的残魂在这数百年间越来越淡，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将重归于天地，他不想再听到凤凰的悲鸣。

“鸿钧。”陆压抬起头不去再想往事，他向鸿钧道，“我不会跟你回去，离恨天上没有云翎，多活些年头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已经为这世间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你成全我这一次，我想用我剩下的所有力量，换当年那狸妖长生。”

“他虽然不是我，可在我内丹的影响下，也真心爱着云翎。”

云翎说她喜欢顾岚的时候，陆压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至少他终于知道，无论这世间如何变幻，无论彼此的面目在轮回涅槃里如何改变，云翎始终都在寻找他，爱上他。

第六章

从成婚后的第一天开始，云翎再也没有见过陆压。

顾岚对她很好，可她心底总觉得有一块很重要的东西缺失了。

隆冬时下起了大雪，整整七日连绵不绝，整座城池被铺天盖地的大雪覆盖，家家户户在门前扫雪，人们裹着厚重的棉衣。

“今年怎么这般冷？”

“是啊，再这么冷下去，非得冻死人不可。”

云翎依旧一身绫罗纱衣，她坐在丞相府阁楼顶上，听扫雪的下人话家常。

顾岚顺着窗户小心翼翼地爬上楼顶，他将披风披在云翎身上，道：“你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若是受了伤寒可如何是好？”

云翎转头对顾岚笑了笑，她突然变回了凤凰真身，用温暖的羽翅将顾岚裹住：“我性属火，不会冷，跟我在一起的人也不会冷。”

话音刚落，她愣了愣，眼前这一幕又一次似曾相识。

顾岚惊异地睁大了眼，不过很快便平复了情绪，似乎对云翎并非凡人并无太多惊讶。她笑道：“你好像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没什么好问的。”顾岚道，“府里的术士曾说你和你的兄长都不是凡人，当日我还不信。不过当初见你第一面我就喜欢你，你是人也好，是神，是鬼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都不重要。”

“今年的天气好异常。”顾岚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是啊。”云翎道。她遥遥望向远方，不知道陆压此刻在哪儿。

等雪停后，云翎终于见到了陆压，他交给她一枚丹药，道：“送你的，让你夫君吃了。”

陆压的样子很奇怪，像是一个缥缈的幻影，就连声音都仿佛来自九天之外。云翎伸手去摸他，伸出去的手却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陆压转身要走，云翎捏着手中的丹药怒道：“陆压，你给我站住！”

陆压停下，转过身来。月光穿过他虚幻的身影落在地上，他平静地注视着她。

“你不觉得你应该解释些什么吗？”云翎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去哪儿了？这丹药是怎么回事？”

陆压温柔地笑了起来，云翎很少看到他有这样的神情，他说：“你不是希望顾岚长生吗？这丹药便是我托朋友专程给他炼的。”

“云翎。”陆压继续道，“我就陪你到这里了，以后你要和夫君好好过日子，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陆压不等云翎再言，便如幻影般从原地消失了。云翎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却再也没有半分回应。

第七章

云翎一直记得自己破壳时，初见陆压的第一面时的情景。他一袭青衣，长身玉立，微笑着看着手心里的雏凤。

陆压跋涉千里，去昆仑取回雪水为她沐浴，为她采撷梧桐果实当作食物，数百年如一日地照料她。

“你到底在哪儿？”她喃喃道。

云翎向顾岚暂时告别，她说她还有事情没有做完，随即便振翅飞向九天。

她遍寻不着陆压，却见到了鸿钧。

“陆压呢？”她问。

鸿钧道：“他一直在你涅槃的地方。”

“涅槃？”

鸿钧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道：“本不想告诉你这些，我只是可怜他情深一场，想让你去陪他最后一程。”

云翎皱起眉：“你在说什么？”

“陆压的三魂七魄早就只剩了最后一缕残魂，本就陪不了你多久。我怕他再生变故，想带他离开你，他却不愿意。”

“你如今的夫君数百年前偷走了他的内丹，如今他却托我用他残魂里所有的力量炼出长生不老的丹药给你的夫君。”鸿钧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云翎，他轻声道，“那时你浴火重生，陆压封住了你的记忆，如今他的力量越来越弱，你也该快想起来了才对。”

云翎怔怔地站著，她不明白鸿钧说的事情，却知道陆压真的要出事。鸿钧道：“他在空落山，你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第八章

许多年后，百姓们依旧津津乐道着重宁十九年冬，上古神兽凤凰突然现世的事情。那一天天上的云如同火烧般灿烂，凤凰盘桓于上，吐火长鸣，锵锵不绝。

人间帝王以之为祥瑞，举国欢庆。

“你是在混沌之火中诞生的，也是开天辟地时我看到的第一个生灵。”陆压说，“我不归天道，入不了轮回。云翎，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记起我。”

凤凰诞于开辟鸿蒙之时，浴火而生，与天地同寿。而陆压逐渐由一团元灵化出人的轮廓，他注视着凤凰，凤凰振翅长鸣，低下头颅，也注视着他。

那是他们的第一面，也是天道初启，万物运转的第一刻。

九十九道天雷一道道落下，陆压的三魂七魄一点儿点儿地炸裂，如流星光点四散飞去，驱散着阴霾的混沌之气。凤凰悲鸣长啸，响彻九天，人间黑云翻滚，雷电不歇，恍若末世来临。

凤凰朝着陆压俯冲而去。

陆压流下血泪，他想让凤凰离他远一点儿，可他无论如何都已经无法阻止凤凰了。他听见凤凰在天雷的轰鸣里哀鸣，华贵的羽翼化为齑粉，他只剩了一魂一魄，而替他承受了后面所有雷电的凤凰卧在身旁，早已没了声息。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也是天道归元，人世得救的第一刻。

云翎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她无法触摸到陆压，只能在他愈发透明的身影下小声地哀求道：“你别走，陆压，不要离开我。”

“不要哭。”陆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道，“就算我魂归天地，我也会永远守着你，我在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爱着你，云翎，顾岚会替我陪着你。”

云翎身上凤羽渐显，失控发地出尖厉的鸣叫，整座房屋在她身上突然暴起的凤凰真火里燃烧，痛彻心扉的绝望和陆压愈发透明的身影像是一个奇异的开关，什么东西从她的灵魂深处喷薄而出，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幕幕她从未见过的往事。

凤凰初化人形，她含笑向看着她的陆压道：“我喜欢你好久了，就像凡人女子倾慕男子那样。”

涿鹿之野，云翎牵着陆压的衣袖，两个人站在云端之上，瞧着人间的战事，她问陆压：“那个没有穿上衣的就是战神蚩尤吗？”

精卫鸟从身边飞过，云翎对陆压说：“她太执着了。”

昆仑之巅白雪皑皑，云翎化为凤凰原形，用羽翅裹住陆压，笑嘻嘻道：“永远和我在一起就不会冷啦。”

人间王朝建立，百姓安居，陆压陪着她，从上古的众神时代，走到了人间的繁盛时代。

云翎说：“你看凡人的寿命那么短，他们却皆要成婚，祭拜天地，相守终老，你也娶我好不好？”

“好。”陆压说。

云翎凤冠霞帔，明艳动人，锦罗绣缎铺了满床，陆压本就是世间尊神，却也陪着她像模像样的祭拜天地，夫妻叩首，共饮合卺酒。

“你是我的凤凰。”陆压将吻落在云翎的额间，然后又落在了云翎的唇上，“你是我的妻子。”

“就算这天地毁于一旦，你我也绝不会再分开。”

数千年后，九十九道天雷滚滚，陆压许下的誓言在雷声轰鸣里消散。

云翎骤然睁眼，她的记忆回到了混沌初开时，陆压望向她的第一眼。

“陆压——”

身旁的一切在凤凰真火里化为灰烬，陆压的轮廓已经无法再看清。

“你说过我们不会再分开的，你回来，陆压！”

陆压的最后一缕魂魄彻底消散了。

凤凰化出了原形，它蜷缩在地上，艳丽的凤尾不住地颤抖，金色的泪水顺着它紧闭的双眼滑下，落在地上焚烧成灰。

它振翅而飞，裹挟着烈火在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发出绝望地哀鸣，声声泣血。

“我也喜欢你，我的凤凰。”

“你不仅是我的凤凰，更是我全部的感情。”

混沌人世初开，凤凰初现于世，它第一次睁开眼，和陆压相望的瞬间，便注定了它数千年后劫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