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恩,1947年生,浙江临安人。曾任临安市文联副主席、临安市书协主席。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有《方志恩书法艺术》《方志恩花鸟画集》《方志恩书法·佛心禅语》《方志恩国画·兰竹清音》等。
书法和中国画在用笔上都有一个共同要求:“沉着痛快”。所谓沉着,即下笔不浮,如锥画沙,如印印泥,刻人纸中也;所谓痛快,即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也。沉着痛快视书体和画种及部位之不同各有区别,然又都强调必须“写”出。
要达到“写”之要求,须对所写之书体或所画之物象有清晰之了解,关键部位甚至解剖分析,掌握其特征和变化之规律,才能做到得之于心,应之于手。落笔大胆、肯定、准确、概括、夸张而不失态,细腻而不拘谨。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发生挂碍,都会影响沉着痛快之发挥。取法低下和紧跟时风都难成气候,笔墨也难随时代。书法和中国画如不讲“写”,不讲“笔墨”,就失去了进入核心圈的机会。当然,你讲“写”,你讲“笔墨”也不一定就能进入核心圈,关键在人文积累和艺术之修养在作品中的体现。
赵孟烦是公认的文人书画历史顶尖人物,他强调“用笔千古不易”,和大文豪、文人画的开创者苏轼要求的“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的论点,阐发的都是同一个道理,书法中称点画(现在叫线条),国画中称笔墨,点画和笔墨要活,这个活字,非仅活动之活,更应理解为死活之活,活就有神气骨肉血,如果是僵硬板滞,怎么能活呢?“活”,有生命感才算活,才能活,岂不是应千古不易吗?清代大画家石涛有“一画”论,强调千画万画从_画始,一画能活,千画万画自然就活了。当然,上之古贤所指的文化含量要更宽泛、更深刻。
书法之临帖和国画之临摹解决的都是技巧和技术问题,要使技人之于艺,而进乎于道,都须深人生活,师法自然。将前人的“法”在生活和自然中融会贯通,变成自觉的行动,做到心精手熟,心手相应。古人云:“道在瓦甓”是也。张旭看裴将军舞剑,公孙大娘舞剑器,把笔作书,运斤成风;怀素夜闻嘉陵江水不尽涛声,书道大进;王羲之观鹅项之婉转弯环,悟用笔之转折变幻。唐代孙过庭对此更有鞭辟淋漓之描述: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古贤悟道,唯折服赞叹而已。只要用心,生活和自然中处处可以找到或悟到切合点的。道不远人,举一反三,触类可以旁通了。
中国书画,特讲究一种古意。古意是历代审美累积之经验,是人文之体现和要求。人们评论一件作品时,衡量格调高低的一个重要标志,常常是经典古味。继承优秀传统,怎么来体现这个继承呢?作品中存有经典的古味,有出处,说明就有继承的含量了。这个含量,其实是美之含量,人文审美累积之含量。含量越充分,个性越突出,说明既有继承也有了创新,品位也就在其中了。
创新,是现在最为流行的口号。要求创新,其实,古今中外,莫不如此。然而,创新中能否体现古意,能否体现民族历史经典作品的精华,这是检验真创新、高水平创新与‘伪创新”,“低水平创新”的标志(所谓伪创新,低水平创新实际是一种平面的、局部的、地域性的非历史之新,其实,说白了,是井底之见)。其实,这与科技界能否将当代最尖端的科技成果用于自己的产品一样。人说要用最大的功夫打进去,又要用最大的功夫打出来,打进打出须有实物(作品)来证明,方能使人信服。所以,我坚持:“新中求古”。这不仅是一个提法问题,实是一个如何继承和创新的标准问题。这是因为“中国书画”公认的经典顶峰不在现代之故。仅仅是所谓的“新”,那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个标准应是纵向的,不应是横向的。横向的比比较容易使人满足、使人骄傲、使人近视。纵向的比才能使人沉静、使人虚心、使人进步。
我曾想到一个“农夫插秧论”。农夫插秧是倒着前进的,他既须时时关照手上和眼前的前后左右关系,又须时时关照已经过去的座标关系,更须关照起点的坐标关系,只有这样才能免去偏离目标的后果。传统文化中致于中国书画的哲理思想要求,几千年来已记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已融入了中华民族整体的基因中,更已体现在平常的生活中。任何的新都须和这个已经模糊的、实则存在的并可证明是合理的要求相接近,相融合才能成为一体,被历史所接受,纳入新的传统被流传。其实,这个哲理思想要求之一就是“中庸”。它像商品价值与价格的关系一样,价格不能离开价值,但价格可以围绕价值因供求关系的变化而上下浮动。审美也可以围绕“中庸”这条主线因审美观念的不同而上下变化,或阳刚壮美,或阴柔秀丽。超出其极限,都会走向反面,这就是所谓过犹不及。宋人表述为无过无不到,此话不是太经典了吗?有句名言叫“学到寻源自不疑”。那种不顾文脉传承,不顾本民族经典的虚无行为,都难以有好的结果。现在书画界,其实也不止书画界(包括作者在内),大多的只不过了解了传统文化的一个外在样式,依样画葫芦而已。对于深层之内核,如儒、道、佛、老庄等思想,需花极大的精力去学习和研究。否则,都将浮在表面。现今,西风正劲,但只要自身健康过硬,再大的西风也能化为甘霖,為我所用。怕的是认识不清,体用不明,功夫不硬,自然另当别论。
中国书画作品还强调需要有静气,作品的静气其实是现象,静气作品的背后是修炼火候到位的作者之心意与功夫的自然表达。孙悟空白视了得,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但常遇到妖怪,打得昏天黑地,仍然无法取胜,只好去请面目慈祥、温文娴静的观音大士帮忙。观音无须手脚,便能降服妖魔,这只是一个浅显得不太适合的比喻。其实,这是东方传统文化要求使然。圣哲伟人“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风度是最为恰当的。白居易有首题仙鹤的诗也能说明问题。“人各有所好,物固无常宜,谁谓尔能舞,不如闲立时。”所以,“静”之于作者和作品是一种境界,是一种修养,是一种水平,是一种要求,是一种目标,是一种企盼。
中国书画到了吴昌硕,诗、书、画、印融为一体,至达高峰,成为一代宗师,后继者有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高山仰止。偏工易就,众善难求。艺术作品就是艺术作品,不需任何外在的附加。当其自身的能量不能穿越时空时,靠祖辈的庇荫、名师的光环、艺官的“权威”、名校的影响、老招牌社团的威望,只能发挥一时的作用,随着光阴的流逝,都将失去昔日的光彩。妄自尊大者,将被智者和后人传为笑谈。
仅从中国书画中学习书画,犹如身在庐山,难识庐山真面目。任何艺术或专门学问都有其共同的学术要求,功夫在“诗外”。中国书画,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小分支,只有了解那个大文化的背景,才能自觉地了解中国书画。中国书画才能往深层次发展。地球是太阳系的一颗卫星,要了解地球,必须了解太阳系的情况,进而研究整个宇宙的起源和运行规律,才能更深刻的了解地球。中国书画与文化的关系也是同理。
书内求书画,求得的是死法。书外求书画(确切地说是悟得普遍之规律理。隔行不隔理)求得的是活法。得活法者,得心应手、左右逢源。“诗外”之功,用之于“诗内”,要达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方为贯通,才算成功。否则也是自欺欺人。
其实,学习中国书画除了继承、弘扬祖国优秀的传统文化艺术外,其主要目的还是修身养性。通过习练,使自己的品质、性情得到锤炼与升华,身心得到美的陶冶,从而提高生命质量和境界。但作品一旦流传,就是一种宣传,一种教化,岂有不认真之理。四书中的大学,开篇就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朱熹在白鹿洞教条中也明确说明“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己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明白了这些道理,心就不会浮,不会骄,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我们不能辜负如此好的时代,如此好的安定环境。我曾有一首学书有感诗日:“书贵渐修乐其中,日复一日境不同,滴水无痕石穿孔,无意而佳始见工。”“无意”其实是无挂碍,无挂碍故。是理法融通后的自然状态。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仅从器用人手,终难成大器。书如此,画亦如此。自然生态需保护,人文生态也亟需涵养和保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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