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俊
乡村在步入新时期之后有了新的变化,作家如何认识与想象这种变化成为文学研究不可回避的问题。身体感官的复苏是人的主体性回归的首要归旨,而对身体感官的强调最为直接的一点则是对饮食的侧重,因为饮食是人得以生存的基础,没有饮食也就无所谓真正的身体。在80年代的乡土文学场域,有关饮食的书写与前一时期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大体上可分为两种坐标:一种是“往后看”,即在80年代的政治文化环境之中重新审视过往的饥饿历史,以新的话语讲述饥饿历史;另一种是“向前看”,即捕捉新的政治经济政策如何进入乡村并与乡村饮食生活发生关联。通过对此时期乡土小说饮食书写的考察,能够窥见乡土文学场域是如何生成與演绎人的主体性,如何与意识形态完成互动并参与意识形态建构。
一
20世纪50-70年代的乡土小说中很少能看见饥饿的存在,因为作家们多聚焦于新兴政权下的生产建设,饥饿的官能感受完全被集体事业的焦虑所缓解,昂扬狂热的精神状态自然不能被肉身的饥饿之感所玷污。况且,饥饿对于新兴的现代民族国家而言,是昨日,是历史,显然不具有当下的叙事合法性。所以,我们难以看到饥饿是如何在场的。当饥饿的感觉不得不出现之时,作家往往将之拼贴于反面人物身上,如马之悦、郭振山等人,又或者是在“艰苦岁月”中提及——饥饿的时光早已过去,如今的生活幸福美好。《红旗谱》描绘了张嘉庆等革命者被包围在学校中粮食吃尽的场景。作为革命者的张嘉庆必然不能屈服,于是他爬树采叶,靠着树叶充饥来继续对抗。“他感到平素吃馒头吃肉,并不感觉什么,到了这刻上,只是一点点树叶蒸疙瘩,却深沉地撼动了他的心。”a作品突出的是饥饿对革命者意志的磨炼,其中流露出的乐观与激情恰恰稀释了饥饿的本相。在彼时激进与狂热的政治文化环境中,作家在描绘乡村时规避了三年自然灾害、右派劳改生活、知青苦难岁月等敏感话题,但当新时期来临之后,曾经未能得到表述的种种历史成为了作家开掘的资源。
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贤亮《河的子孙》《绿化树》、宋学武《干草》、阿城《棋王》、张炜《古船》等诸多80年代重要的乡村叙事都涉及这三个维度。对于作家个人而言,创伤与苦难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情节,他们宣泄伤痛来疗治心灵。更重要的原因是,往日的饥饿历史成为作家参与意识形态建构的有效路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是新时期之初在文坛引起反响的涉及饥饿的作品。党支书李铜钟为了全村人的性命不得不盗粮,之后被定罪为抢劫犯,终于在新时期得到平反。作品影射的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而对人最基本的饮食需要的呈现也将个体重新拉回文学轨道。除了对历史的定性与反思与主流话语呼应以外,文本实际上还蕴含着更有意味的一些内容。小说中公社书记杨文秀凭借“聪明才智”尝试化解危机,而他采用的方法不过是推广代食品加工,即对玉米皮、红薯秧等材料进行加工,但实际上都是弄虚作假,根本无法解决村民的饥饿问题。文中出现的代食品加工令人联想到《李双双小传》中的“粗粮细吃”。如果说《李双双小传》中“粗粮细吃”是通过将个人纳入集体进而回应民族国家的现代性诉求,那么《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则是通过代食品加工的欺骗性提供了另一种思考:为了集体的虚假繁荣而牺牲个体幸福是否合理?村民们饥饿的惨状以及李铜钟因无法忍受对村民的欺骗继而铤而走险的选择都展示了个人话语是如何渐渐取得合法性而集体话语又是如何渐渐失语的。个人话语对集体话语的争夺在《河的子孙》中同样清晰明显。魏天贵虽然作为干部,但在自己的独立王国上却并不践行着集体话语。他不操持集体话语对待右派分子尤小舟,不以政治化的道德尺度去评价韩玉梅,在饥荒时期开地抢收,与郝三合谋杀死了羊群来造福村民……魏天贵的行为显然有悖于人们对传统的“党的干部”的认知,并且改写了50-70年代叙事文本中干部的形象。不过,魏天贵的种种行为着实让乡村度过了危机。杨文秀的弄虚作假是以虚伪的集体话语压制个人话语,而魏天贵的弄虚作假却是着眼于人的实际情况,反而是个人之光的熠熠生辉。李铜钟在面对饥荒时仍存在着情与理的冲突,而魏天贵却能圆滑地游走于两者之间。李铜钟最终得到平反,但审查结论上却也白纸黑字记载着过失。如果说张一弓在肯定个人话语之时还有那么点犹豫的话,那么在张贤亮那里,这种犹豫几乎无处寻觅,因为富有民间草莽气息的魏天贵的设置本身就预设了人的价值与合理性。
《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和《河的子孙》都讲述了党的乡村干部体察村民的饥饿继而解救村民的故事。作品在强调人的主体性之时也参与到政治意识形态的传递之中:真正的党的干部不正是应该实事求是地为人民服务吗?这两篇小说对饥饿的表述因党的干部这一角色的设置而展示的是集体话语对个人话语笼罩的失效,而张贤亮的《绿化树》则完完全全将饥饿的体验附着于个人。作为“归来者”的张贤亮回顾了自己的劳改生涯并将其做了文学化的表达。章永璘对吃近似疯狂的渴望布满了文本。他开篇就说:“饥饿,远远比他手中的鞭子厉害,早已把怜悯与同情从人们心中驱赶得一干二净。”b紧接着章永璘开始了一系列疯狂的举动:利用罐头筒的特殊构造多得粮食,刮笼屉布,睡前玩味稗子面,欺骗农民来换取更多的黄萝卜……章永璘的知识分子特性使他能在劳改农场投机取巧地获取到更多的食物,他宣称:“现在我是一切为了活,为了活着而活着。”c“肚皮给了我最唯物主义的教育。”d然而,传统知识分子并不沉湎于物质欲望,章永璘的行为显然走向了自我消解。他甚至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走向了“美国饭店”(马缨花)。马缨花对知识分子的崇拜使得章永璘知识分子的身份渐渐明朗、清晰,小说也不止一次呈现章永璘在精神与物质层面的冲突。章永璘自辩:“何况我去马缨花家,不但有肚子的需要,还有心灵的渴望。”e但这一切全都建立在马缨花所提供的馍馍和土豆之上。假如马缨花没有为章永璘提供额外的粮食,章永璘也就毋须频繁前往马缨花的处所,他的知识分子身份是否能落到实处而不是高悬于空?因此,表面上小说逐渐凸显的是知识分子的精神高贵与优越,但其实文本早就建立了物质先于精神的内在秩序,知识分子的高贵是在饥饿消除的前提下产生的。除了《绿化树》之外,张贤亮在《土牢情话》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也遵循着同样的观念:乔安萍以食物与“我”建立联系,“我”也在温饱之后才能渐渐与其发生心灵交会,才能感受她生活的苦痛;黄香久带给“我”一个吃穿不愁的家之后,“我”才有了男性自尊的觉醒。值得关注的是,张贤亮一系列饥饿叙事尝试建立了何种价值规范?我们知道,知识分子的身份在1949年之后不具备天然的合法性,在1957年之后更是经历身心双重磨难。当1978年政权重新向知识分子敞开怀抱时,知识分子又将以何种姿态去适应种种变动?张贤亮自然恪守着知识分子的精神属性,但章永璘在物质与精神两者间的纠结以及文本叙事的逻辑似乎已经表明张贤亮的立场:精神的高贵不可或缺,但饥饿的苦难同样应该避免。而通过对饥饿的消弭进而构建完满的人格,张贤亮实际上延续了《河的子孙》的内在肌理。
同样涉及知识分子在乡村的饥饿体验的还有《棋王》。王一生与“我”对于吃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文本中多处展示了两人的观念交锋。王一生追求简单,他对于基本的饮食需要十分虔诚,秉持“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f的饮食哲学,而对高于吃饱的“馋”则保持警惕,但是“我”却认为“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g两者观念的冲突被转化为重视物质与重视精神需求的冲突。作者一次又一次来突出王一生和“我”文化背景的差异:王一生无法理解“我”在山沟因没书没电没电影而觉得无聊的心态,他也无法理解《热爱生命》 《邦斯舅舅》,没有听过《短歌行》,也不知道杜康是何许人也。因此,“我”与王一生的沟通显得障碍重重。同样地,家境优渥、见多识广的脚卵也难以与王一生完成互动。当脚卵谈及燕窝的精致与昂贵之时,却被王一生以一句“自己买来鱼虾,熬在一起,不等于燕窝吗”h解构,两人同样丧失了对话的可能性。由此,小说呈现了王一生与“我”和脚卵等人的不同——“我”和脚卵有着更高的精神需求和文化趣味,王一生却甘于平凡单调的世俗生活。不过,小说在表现王一生对超出生存基准线以上的需求产生疑惑以及保持警惕之时,却也产生了叙事上的分裂。“棋”不仅成为贯穿文本的线索,而且构成了小说的重要主题。然而,下棋显然不是生存必需。王一生虽然口口声声反反复复强调吃饱即好,但他同样有着更高的需求。他不仅痴迷于下棋和研究下法,甚至当脚卵拿出家传的明朝乌木棋时还“很小心地摸,又紧一紧手脸”。i所以,王一生身上其实存在着物质需求与精神需求的虬结。尽管他一直回避对自己精神需求的承认,但文本却将这一点明明白白地坦露。既然王一生身上同样有着精神需要,那么“我”与脚卵也就存在着与其沟通的渠道,小说又是如何完成三者之间的同盟呢?这就要回到小说的尾声,也是小说的高潮,即王一生的九局连环大战。九人连环车轮大战紧张精彩,王一生痴迷专注,毫不松懈,简单的下棋成为战场厮杀,充满着豪情与气魄。老者求和时说了一番极富意味的话:“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j王一生富有精气神的棋技俨然已经超出日常娱乐的层面,抵达了形而上的高度。至此,王一生其实已经完成对世俗生活的超越。“我”与脚卵在观棋的过程中深深地被震撼,完成了对王一生精神世界的一次体认。应该说,到此为止已经标志着精神世界对物质世界的胜利。之后,作者更是在小说结尾处将精神世界的崇高与优越再次强化:“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k如果说《绿化树》中确立了物质与精神的先后顺序,同时肯定两者的作用,那么《棋王》则在此基础上高扬了精神的高贵。当知识分子重新迎来属于他们的时代之时,凸显自身价值以谋求在新时代中的话语权必然成为他们的选择,小说或许正是包含了这样的想象路径。
如果说上述文本都有较为明确的时间尺度的话,那么《狗日的粮食》中的时间已经变得模糊与次要。尽管“分地不久”“队里食堂塌台,地里闹灾”“工分”“购粮证”等语词也提示着叙事所对应的历史时段,但对饥饿的赤裸审视,对生存本相的关注俨然成为小说的叙事焦点。小说一开篇就将瘿袋物化,不仅将之等同于二百斤谷子,而且瘿袋一词也隐喻着饥饿——永远也填不满。文本接着出现了瘿袋应对饥饿的手段:拒绝接济丈夫的兄弟,用叶子熬粥,偷南瓜,筛出骡粪中的玉米粒,挖野菜,割葫芦等。但是瘿袋种种疯狂的行为并不显得龌龊与可憎,反而流露着可贵的坚韧与不屈。然而,瘿袋与饥饿抗争了多年之后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丢失了购粮证的瘿袋服下苦杏仁后断了气。瘿袋的结局是可悲的,在绝境的夹缝中拼尽一切力量苟活,却终究敌不过政策的强硬。瘿袋这样一个长相奇丑、性格泼辣的母夜叉褪去了外在的道德光环,还原了人性中最为原始的一面,将人的生存状态赤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样赤裸甚至带有一丝恐怖的暴露。与知识分子饥饿叙事截然不同,知识分子在物质满足之后确认的精神高贵在《狗日的粮食》中被完全疏离。粮食什么时候能得到满足呢?结尾处老辈儿人在讲瘿袋的故事时说了一句值得深思的话:“而是‘谷子,是粮食,是过去代代人日后代代人谁也舍不下的、让他们死去活来的好玩意儿。”l当历史的暴虐与惨痛复归平静之后,饥饿的问题是否永远得到解决呢?小说的结尾将饥饿带入历史纵深的思考,粮食、生存、人性等语词相互捆绑,终将在会时间的漫长序列中再度震荡。
这些涉及饥饿的文本成为80年代文学场域的独特景观,对人的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成为作家们的叙事立场。而借由饥饿为支点的对个人主体性的表述在一定范围内得到允许的原因乃是这样的叙事立场与主流意识形态完成了同谋:饥饿的惨烈,泯灭个体的非人的历史已经过去,现今的生活欣欣向荣。也就是说,讲述过去的苦难在于以时间节点的方式宣示着终止与开启,以伤痛反衬光明与美好。这就与50-70年代乡土小说中的饥饿书写分享了类似的结构。章永璘将劳改生涯视作历练,在苦难结束之后反而有凤凰涅槃般的自我感动;李铜钟盗粮后被定罪,但也终于在新时期得到平反;粮食在瘿袋死去后被纳入更富深意的思索,从而与历史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些在苦难面前的距离感以及“光明的尾巴”都有意或无意迎合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诉求,完成与意识形态的互动。
二
尽管重新反思特殊历史时期农耕文明下的饥饿现象一定程度上回应了意识形态诉求,参与了意识形态的建构,但是在触及往日的历史时同样可能因为介入过深,用力过猛而在乍暖还寒之际掀起波澜。《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在发表时就遭到重重阻力m,在参评《文艺报》主办的中篇小说奖时更是遭到有关部门的坚决反对n。从维熙以自己的劳改生涯为蓝图的《远去的白帆》艰难发表后也遭到了多方攻击。胡乔木在《雪落黄河静无声》发表后还专门致信暗示从维熙,希望其将视野转移到当下生活中o。“往后看”是意识形态建构的手段之一,但对于现代民族国家而言,神圣而宏伟的终极目标从未被否定,因而“向前看”也必然成为最重要的诉求。宏伟目标在新时期被转译为现代化建设,知识分子的中心地位因而显而易见。张贤亮和阿城等人突出知识分子身份的优越性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p。與现实相对应,“新时期文学中,现代主体由民族国家向个人位移,并不是抛弃前者,而是将民族国家主体重新置入个人主体的目标中”。q经历了创伤的乡村在新时期迎来了现代化建设的良好契机,个体以己之力为宏伟目标助力,而饮食活动因其便捷且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常出现在农村的经济生活之中,作家也观照到了这一点,并以此为支点完成“向前看”的叙事。
在新时期文学发轫之际,《陈奂生上城》引起极大关注。当各路批评聚焦于“国民性批判”时却忽略了陈奂生上城的经济活动——卖自家制作的油绳,一个滑稽的故事中实际蕴藏着农民致富的尝试。《乡场上》以市场的敞开暗示了饮食经济活动的萌发,同样表征着农民致富时代的到来。《人生》中的高加林在县城卖白馍补贴生活,则是重复了陈奂生的经济活动。自50年代以来,家庭副业和手工业仅被允许少量存在,而进入60年代后期更是被视为“资本主义的尾巴”而“割掉”r。因此,在50-70年代的文学叙事中,饮食致富无法得到正面表述。例如,《创业史》中郭世富的卖粮行为就被叙述为以次充好,欺骗百姓。发家致富的行为在彼时的政治文化语境中无法得到认可。所以,上述平平无奇的叙述其实让饮食致富的合法性初见端倪,开启了对乡村新的叙述。
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农业现代化对于国民经济建设的重要性被提及。家庭副业和集市贸易也重新回归百姓的日常生活。除了上述文本以外,《芙蓉镇》是涉及此类叙事的重要文本。小说描绘了60-70年代三省交界的芙蓉镇的生活,既有对历史的反思与批判,同时也有对新生活的展望。饮食经济活动将两者勾连起来,并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女主人公胡玉音开着一个米豆腐摊子,靠着薄利多销赚了钱盖起了新楼,但是当政治风暴来临时却被划为富农婆,先前的米豆腐摊子也被看作是投机行为。新时期到来之后,被错划的胡玉音得到平反。作品具体叙述了米豆腐摊子的生意火爆,个体经营的米豆腐美味可口而国营饮食店的食物甚至连卫生都无法保证。但偏偏是美妙的食物遭到泯灭。所以,作品通过荒谬的反差完成对特殊时期不言自明的批判。作者借由饮食经济活动表达的对个体与集体的感情倾向也一览无遗。古华在谈及如何创作《芙蓉镇》时曾明确写道:“在新的形势之前,回顾一下过去的教训,展望一下业已到来的良辰,不也是有益处的么?”s不过,他在谈论素材来源时仅提到胡玉音的原型来自自己在山区大县采访时听县文化馆音乐干部讲的一个寡妇的命案,但对为何选择米豆腐来构成故事只字未提t。新时期恰恰是需要个人力量的时候,因此在清理历史之后必须要赋予饮食经济活动正当性来“向前看”,味美价廉的米豆腐顺理成章接续了这一点。这或许是将胡玉音塑造成米豆腐商贩的一个原因。另外,米豆腐是湖南传统名吃,1934年就诞生了湖南知名的田庆友米豆腐u,作者以富有民风民俗气息的米豆腐来构成文本(而不是随意选择食品)显然更符合生活真实。因此,当主流意识形态释放推动家庭副业等行业的讯号之时,古华以卖米豆腐来贯穿文本或许也是一种回应讯号的话语策略。
米豆腐对于芙蓉镇的居民而言是萦绕生活而习以为常的食品。胡玉音甚至在逃回芙蓉镇的路上仍念念不忘米豆腐。“她在路上只打了两次点心,一次吃的是蛋炒饭,一次吃的还是两碗米豆腐。米豆腐的碱水放得重了点,颜色太黄。还不如自己卖的米豆腐纯白、嫩软,油水作料也没有自己给顾客配的齐全。围着白围裙的服务员就像在把吃食施舍给过路的人一样……”v食物激发的感官体验哪怕是在危机时刻都从潜意识中频频浮现。“纯白、嫩软”这样优美的词汇与食物终于建立了正面关联,而不像《创业史》中五颜六色的面条反而成为了郭振山反动的标签。长时间受到压抑的舌尖之欲终于得到了舒展的空间。更重要的是,胡玉音已经有了“谁更好”的观念,个体的感受与欲望所孕育的竞争意识也呼唤了新的经济风向。
新形势下的村民如何适应经济结构的变动所带来的竞争?李贯通的《洞天》提供了对此的想象。山西客石龙将熬制魚干的新技术带到闭塞的微山湖,震惊了观念保守的微山湖百姓。当微山湖人目睹新技术所带来的巨大经济效益时,对新技术的争夺开始了。于跃试着让石龙“酒后吐真言”,翟巧巧试图用钱收买石龙,甚至还有人威胁石龙。变革食物技术所带来的经济效益引起乡村百姓的效仿与竞争,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作者却警惕可能造成的恶性竞争,并在小说的结尾处以石龙公开熬鱼的方法弥合了可能造成的恶性竞争,以对共同致富的想象消除了矛盾与冲突。
在新形势下,现代文明对乡村而言意味着革新与解救。除了李贯通以外,贾平凹的许多乡村叙事同样聚焦于这一点。《小月前本》中的小月无法理解王和尚固守传统的农民思维,反而无比羡慕与佩服有着现代生意头脑的门门。才才的羸弱、固执、贫困与门门的精明、果敢、富足形成鲜明对比,小月的心之所向恰恰是对现代文明向往的表征。在随后的《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以及《火纸》中,对农民现代化必要性的强调也一再出现。《鸡窝洼的人家》中的禾禾自制豆腐到集市上卖,但在核算盈利金额时却因利润太小而被灰灰鄙夷。在灰灰看来,农民的正业就应该是种地,因此他对禾禾的所有副业都不屑一顾。然而最后成功的却是禾禾。《火纸》中的王麻子封锁自我,也残害了女儿一生的幸福。而懂得审时度势的孙二娘办起了茶社,给船夫们歇脚、娱乐和品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孙二娘以其在新形势面前的敏锐与对现代文明的开放和接纳成就了自我,不能与时俱进的王麻子则遗憾终生。
《腊月·正月》更为明显地展示了新的经济模式对乡村的渗透。小说以旧式地方文化精英韩玄子和新政策推行后的发家能手王才之间的冲突展开。不过,作者并未二元对立地将韩玄子与王才的矛盾处理成传统与文明、新与旧的冲突。韩玄子是在乡村享有极高威望的传统知识分子,但是随着分产到户以及家庭副业的兴起,崛起的商业资本日益侵蚀文化资本,韩玄子自身的精英地位遭到威胁,他由是对王才感到畏惧。事实上,韩玄子并不纯粹反对家庭副业,甚至还支持巩德胜的小店。想方设法限制与打压王才不过是他重振自己威望的手段之一。既然如此,王才所象征的现代经济方式与现代文明在农村的演进就不能完全通过与韩玄子的冲突完成,而是必须找到别的支撑点,村民正扮演了这一角色。王才因要办食品加工厂而无暇料理土地便向村民出租土地,村民狗剩心甘情愿地租下了土地,并认为是互利互惠的双赢。狗剩显然只顾着眼前的利益而未能意识到王才的野心,但在乡村中国这也确确实实是农民最真实的心理状态。所以,王才的食品加工厂要想获得农民的认可就不得不满足农民对利益的向往。一向惧怕韩玄子的“气管炎”在杂货店内听闻食品加工厂的工人炫耀工资后,竟然询问加工厂是否还在招工。“气管炎”心态上微妙的变化在广大村民那里也有体现,看得见的经济利益同样令刚开始时对食品加工厂怀疑甚至是抵触的广大村民心生向往。当食品厂生产的酥糖广受欢迎,吸引周围乡镇的商贩都来购买时,村民们终于对王才的胆量佩服不已。尽管王才以家庭副业为代表的新经济模式获得了村民的认同,但是韩玄子所代表的传统文化势力在乡村仍然强大并影响村民的观念与行为。质言之,新的经济模式要想在农村得到推广,旧有势力必须得到清除。于是,作者在文本的尾声部分引入了县委书记进王才家的场景。县委书记选择去韩玄子家还是王才家在村民看来无异于政治风向标、晴雨表。当书记放弃前往韩玄子家而是改道王才家时,村民们也就明白王才的发家致富的确是被政权支持的。政权在复杂顽固的乡村为王才开路、撑场,这震撼了韩玄子并引起他对自身思想和行为的思考。最终,致富能人王才成功征服了村民,以致富带头人的身份树立了威信,文本也与主流意识形态合流。
贾平凹以富有经济头脑的王才演绎了新的经济模式如何在顽固的乡村获得胜利,这自然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胃口。《腊月·正月》也与上述涉及饮食行为致富的文本共同构成了80年代独特的文学景观,共同形成对历史进步性,同时也是民族国家现代性追求的阐释。值得思考的是,在这些涉及饮食行为致富的文本中,个人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又与集体构成了何种关系?
1978年邓小平就明确提出应允许个人致富,无论是胡玉音、孙二娘还是石龙、禾禾、王才,都是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发家致富的典范。这是政策所提倡与支持的。不过,个人致富的合法性在于先富带动后富,最终达到共同富裕。如果单纯地发家致富而不顾仍处于贫困状态的大多数,那么就有可能陷入剥削的窠臼。部分作家似乎认识到了这一点,除了《洞天》中对共同致富的想象以外,《芙蓉镇》的结尾部分也勾勒了赶圩的壮观局面,展示了共同富裕的萌芽:“圩场上最为惹人注目的,是新出现了米行、肉行。白米,红米,糙米,机米,筐筐担担,排成队,任人们挑选议价。……山镇上的人们啊,不晓得‘四个现代化具体为何物,但已经从切身的利益上,开始尝到了甜头。”w胡玉音靠卖米豆腐实现了先富,山镇群众生活的共同改善则证明了先富的有效性和可行性。在共同富裕的斑斓画卷展开之际,个人的绚丽光辉也将汇合与融入。新时期伊始,个人从集体的狂热中抽身而出,在看似获得主体性的同时又在另一种意义上被集体征用。在50-70年代,集体裹挟着个体奔赴民族国家的神圣之境,而80年代的个人在新的环境中承担了新的集体使命,这又未尝不与前一时期的话语机制暗合。由此,我们不难经由这些涉及饮食行为致富的文本发现80年代文学场域的文化逻辑。
三
我们分析了80年代乡土小说中两种不同类型的饮食书写。“往后看”的饥饿叙事完成了对历史的清理,对个人合理欲求的强调,以断裂的方式宣示着新的历史时空的开启。其中部分叙事还糅合了80年代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以及对生存的思考。“向前看”的饮食经济生活叙事彰显了作家对于建设新生活所投注的热情,在与历史和解后又继续奔赴民族国家远大前程成为这类叙事的立场。
两种不同类型的饮食书写与时代话语关联紧密,受到外在力量的形塑与整合,从而参与了80年代意识形态的构建。“个人”“主体性”等关键词在饮食书写中有所体现,但最终又汇入更为磅礴、广阔的海洋。
【注释】
a梁斌:《梁斌文集》(第1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第339页。
bcde张贤亮:《绿化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第2页、27页、28页、106-107页。
fghijk阿城:《棋王》,《上海文学》1984年第7期。
l刘恒:《狗日的粮食》, 《刘恒自选集》(第4卷),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 第15页。
m参见张一弓、苗梅玲:《孤独的身影与浪漫的灵魂——张一弓访谈》, 《东京文学》2012年第4期, 吕东亮编著:《张一弓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第11-19页。
n参见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编辑手记》,河南大学出版社 2004年版, 第537-542页。
o参见从维熙:《“帆”与“礁”——“文学之旅”回眸之六》, 《作家》 1994年第2期, 第62-64页。
p在《绿化树》发表之前的1983年,张贤亮参加座谈会时就明确说过应改变共产党的党员结构,大力吸收知识分子入党,而他自己也在之后顺利入了党,更担任了多届全国政协委员。此外,他还将作家视作新时期初期的闯将,认为作家在改变社会面貌,推动中国进步方面功不可没。可见,他在“归来”之后充满优越感,争夺话语权的意图也是很明显的。参见张贤亮:《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 《收获》2008年第2期, 第118-132页;以及张贤亮:《小说中国》,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第21-23页。
q王宇:《现代性与被叙述的“乡村女性”》,《揚子江评论》2007年第5期, 第85-91页。
r笔者根据苏星所著《新中国经济史·修订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 2007年版,第283-532页)归纳所得。
s古华:《芙蓉镇·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第212页。
t参见古华:《话说〈芙蓉镇〉》,《芙蓉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第215-223页。
u参见郭银林主编:《湖南传统食品荟萃》,中国商业出版社1992年版,第134页。
vw古华:《芙蓉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第4页、8页、8页、95页、2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