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中不该有女人

2019-09-12 03:12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郭丽姝
海外文摘 2019年9期
关键词:女兵伤员孩子

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 郭丽姝

卫国战争期间,苏联军队中有超过100万名女兵。她们当中有不少人参加了游击队和地下组织,年龄从15岁到30岁不等,她们从事的兵种遍及各个领域:飞行员、坦克手、冲锋枪手,还有狙击手、机枪手……女人不但以护士和医生的身份治病救人,还跟男人一样奋勇杀敌。

战争结束后,女兵还得面对另一场战争。她们藏起自己的作战手册和伤残证明,因为她们得重新学会微笑,重新学会穿高跟鞋,还得嫁为人妻。而男人们却忘了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女兵,他们背叛她们,盗窃她们的胜利果实,且不跟她们分享胜利的喜悦。

以下是战争女兵回忆录的部分内容,节选自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小说《战争中不该有女人》。

我不害怕死亡,可能因为我还年轻吧。

到处是死亡,死亡随时都会发生,可我不去想这事。我们从不谈论死亡,它无处不在,可是所有人都避而不谈。

一天夜里,整整一个连队的人在我们团的范围内进行火力侦察。黎明之前,连队撤走了。在微弱的晨光中我听见中央地带有一个声音,来自一名伤员。

“别去,你会被打死的。”战友们不让我过去,“你看,天都亮了。”

我没听他们的话,爬了过去。我找到那名伤员,把皮带系在自己的手上,拖着他走了8个小时。他还活着。

指挥官知道这事后,气得要关我5天禁闭,因为我擅自行动。可是副指挥官的反应却不一样——“她该得奖”。

我在19岁的时候,得了一枚“勇敢奖章”。

也是在19岁的时候,我白了头发。在19岁那年的最后一场战斗中,我的两肺被打穿,第二颗子弹从两节脊椎骨之间穿过,下肢瘫痪……大家都以为我死了。我当时才19岁,我的孙女现在就这么大,我看着她,真是不敢相信。当时的我还是个孩子啊!

当我从前线回到家里的时候,姐姐把我的“阵亡通知书”拿给我看。

——娜杰日达·阿尼西莫娃,机枪连卫生员

在瞄准镜的那头,一名德国军官正在下达命令……

来了一辆马车,德国士兵排成排在传递什么货物。那名军官站了一会儿,下达了一些指令,然后就不见了。我看见他又出现了两次,如果再错过一次,就没有机会了。当他第3次出现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可是突然间,我又闪过了一个念头:他也是人啊,虽说是敌人,可毕竟也是人啊。我的双手开始颤抖,浑身哆嗦、发冷。太可怕了。现在,这种感觉有时候还会回到我的梦中。以前打的都是胶板靶子,现在打活人太难了。我已经从瞄准镜里看见他了,看得很清楚,近在眼前。我心里有点儿抗拒,有点儿犹豫不决。但是我镇定了自己的情绪,扣动了扳机。他挥了挥手,倒下了。他是否被打死了,我不知道,可是我哆嗦得更厉害了。太可怕了,我竟然打死了一个人?!

回到营地后,大家说起这件事,还开了会。共青团小组长克拉娃·伊万诺娃安慰我说:“不用可怜他们,要恨他们。”她的父亲被法西斯杀害了。我们想唱歌,她却说:“姑娘们,不行啊,等咱们打败了这些混蛋再唱也不迟。”

我们没办法立刻适应这种事。仇恨和杀人,不是女人该干的事,你得说服自己才行……

——玛丽娅·莫罗佐娃,上等兵,狙击手

有一次送来了200名伤员,可是只有我一名护士。

伤员直接从战场上抬过来,有很多。那是在一个村子里……我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只记得我一连4天没有睡觉,忙得脚不沾地。每个人都在叫“护士,小护士,帮帮我,亲爱的!”我从一个人这里又跑到另一个人那里,有一次我绊了一跤摔倒后立刻就睡着了。一阵喊声把我惊醒,那是一位年轻的中尉,他也受了伤。他稍微抬起没有受伤的半边身子叫道:“闭嘴!我命令你们闭嘴!”示意其他人不要再叫我,他知道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伤员们疼得乱叫“护士!护士!”我从睡梦中惊醒,一跃而起,又开始跑,也不知道往哪儿跑。那是我上前线后第一次哭。

你永远也不了解自己的内心。冬天的时候,一群德国战俘从我们部队营地旁经过。他们都冻坏了,头上包着破布条,身上穿着破烂的军大衣。天特别冷,鸟都从空中掉了下来,它们都被冻僵了。

战俘中有一名士兵,是个小男孩。他脸上的泪水结成了冰。我正推着面包车往食堂走。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面包车,他不看我,只是盯着这辆面包车。那里装着面包……

我拿起面包掰了一块儿,递给他。

他接过面包,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很高兴,我感到高兴的是,我没有恨他。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娜塔丽娅·奥萨契娃,列兵,后勤管理员

卫生营的人对我很好,可我想去當侦察员。

我说:“如果你们不让我上前线,我就自己去。”他们想把我从共青团开除,因为我不服从军令。可我还是溜了。

我得到了我的第一枚“勇敢奖章”。

战斗打响了。炮火猛烈,战士们纷纷卧倒。长官下令“冲啊!为了祖国!”可他们还在卧倒。又是一声令下,他们还在卧倒。我于是摘下帽子,好让他们看见,“一个女孩儿站起来了!”其他士兵也跟着全部起身投入战斗。

他们给我发了一枚奖章,当天我们就去执行任务了。可刚好月经初潮,我发现自己流血了,我大叫道:“我受伤了。”

一名医生跟我们一起执行侦察任务,一个成年男性。

他问我:“你哪儿受伤了?”

“我不知道是哪儿……可是有血……”

他像父亲那样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

战后,我在情报机关工作了15年。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同样的梦,要么是我的冲锋枪不好使,要么是我们被团团包围。醒来时,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拼命回忆,这是在哪儿?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家里?

战争结束后,我有3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我一定不会再爬行了,我要坐电车;第二个愿望,我要买一整块白面包,大口地吃掉;第三个愿望,我要睡在雪白的床单上,床单要沙沙作响才行。

——阿尔宾娜·甘季穆罗娃,上士,侦察员

我们的制服根本没法保持干净,新制服刚发下来,没两天就被鲜血浸透了。

我的第一名伤员是别洛夫大尉,最后一名伤员是谢尔盖·特罗菲莫夫,他是迫击炮部队的中士。70年代,谢尔盖来我家做客,我给女儿们看他受过伤的头部,那里仍然有一块很大的伤疤。

我从战火中一共救下481名伤员。

有一位新闻记者数过,那相当于整整一个射击营的人数……

我们把男人背在身上,他们比我们重2~3倍,而且他们受了伤,就更加沉重了。你不仅得背着他,还得带上他的武器,他们还穿着军大衣和靴子。

你得把80公斤的男人背在身上往前走。

把他们放下后,再去背下一个,另一个70~80公斤的男人……

就这样,每次冲锋下来,得背5~6次。

而我自己才48公斤,跟芭蕾舞演员一样。

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玛丽娅·斯米尔诺娃,卫生指导员

1942年,我们去执行任务。我们穿过前线,在一个墓地驻扎下来。

我们知道德国人就在距离我们5公里的地方。当时是深夜,他们还在不停地发射照明弹。

伞兵纷纷降落……

照明弹照了很久,把一大片地区照得发亮。

排长把我领到墓地边儿上,告诉我发射照明弹的地方。那儿是一片草丛,里面可能有德国人。

我不害怕死人,从小我就不怕墓地。可我当时才22岁,还是第一次站岗……

在这2个小时之内,我的头发就白了……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了第一绺白发,整整一绺……

我站在那儿,紧紧地盯着草丛。草丛发出微微的声响,我觉得德国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还有别的什么人,好像是些鬼怪,而我孤单一人……

难道说大半夜在墓地站岗是女人该干的事儿吗?

男人已经习惯了站岗和射击。

可是对我们来说,这一切太突然了。

行军30公里,全副武装。

大热的天,马都累死了……

——薇拉·达维多娃,列兵

那是一场肉搏战……

我记得什么呢?我记得骨头断裂的声音……

肉博战开始,立刻就能听见那种声音。脆骨在断裂,那是人的骨頭……

周围响起撕心裂肺的喊叫……

战斗开始时,我跟战士们在一起,应该说是稍稍落后一点儿,也算是并肩作战吧。

我亲眼所见,男人们在厮杀……他们把刺刀插进对方的嘴里、眼睛里、心脏里、肚子里……

这种场景,该怎么描述呢?我无力描述啊!

总之,女兵们已经不认识那些男人了,她们在家里见到的他们不是这样的。孩子们也没见过这样的爸爸。太可怕了……

战后我回到了家乡图拉。我整夜地哭泣。一到夜里,妈妈和姐姐会陪着我……

我总是被自己的尖叫声惊醒……

——尼娜·科韦列诺娃,上士,步兵连卫生指导员

我的孩子当时很小,才3个月大,我就抱着他去执行任务了。派我去执行任务的指导员也忍不住哭了……

我得从城里把药品带回来,有绷带、血清……

我把药品放在孩子的小胳膊小腿儿之间,包上襁褓,把它们带回来。很多伤员躺在森林里,他们就要死了。

我得去。

别人谁都没法去,谁都混不过去,到处是德国的士兵和警察。只有我一个人能去。

我抱着孩子。

他还在襁褓中。

现在想想,这有多可怕啊。太难了!

为了让孩子发烧,让他哭泣,我把盐抹在他身上。他浑身通红,起了疹子,大哭不止,哭得特别凶。德国哨兵把我拦住,叽里咕噜说了一番,打发我快点儿走。

我给他抹过盐,也喂过大蒜。孩子太小了,我还在给他喂奶呢。等我走过岗哨,走进森林时,我一个劲儿地哭啊哭!孩子太可怜了。

可是过几天,我还得去执行任务……

——玛丽娅·萨维茨卡娅·拉久克维奇,游击队联络员

战争一开始,航空俱乐部的人员就进行了重组:男人都被派到了前线,得由我们女人去给他们补缺。

我们去教军校的学员。事情很多,从早到晚忙个不停。

我丈夫是第一批上前线的。我只留了一张他的照片:我俩站在一架飞机旁,头上戴着飞行员的头盔……

当时我们跟女儿一起住在军营里……

我一大早就把她锁在屋子里,做好粥摆在那儿。清晨4点我们就得起飞。晚上回来时,她吃饭还是没吃饭,从抹得到处都是的粥能看得出来。她已经不哭了,只是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像我丈夫一样……

1941年末,我收到了阵亡通知书,我丈夫在莫斯科城郊牺牲了。他是飞行中队的指挥官。

我很爱我的女儿,可是我把她送到了亲戚那里。

接着就申请上前线……

临行前最后一个晚上,我在女儿的小床边跪了一个通宵……

——安东尼娜·邦达列娃,中士,高级飞行员

有人出卖了我们……

德国人知道了游击队的落脚点,包围了森林,从四面八方向落脚点推进。

我们藏在密林深处,沼泽地成了我们的救星,因为敌人是没法进入沼泽地的。

一潭死水,将我们大家拽向死亡。一连几天、几个星期,我们只能站在深至脖颈的泥水中。

跟我们在一起的一名话务员,不久前刚刚生完孩子。

孩子饿了,想吃奶……

可是妈妈也很饿,她没有奶水。孩子哭泣不止。

敌人就在附近……

还带着警犬……

如果警犬听见孩子的哭声,我们全得完蛋。整个队伍大约有30个人……

您能理解吗?

指挥官作出了决定……

没人愿意把这个命令告诉那位母亲,可是她自己已经猜到了。

她把包着孩子的襁褓放进水里,久久地按住不动……

孩子再也不哭了……

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

可是我们谁都没抬起眼睛。我们无法去看那位母亲,彼此也无法对视……

以下對话来自本文作者与历史学家

历史上最早有女人当兵打仗是什么时候?

“早在公元前4世纪的雅典和斯巴达,希腊军队里就已经有女兵了。后来,她们还参加了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远征军。”

俄罗斯历史学家尼古拉·卡拉姆津在描述前辈的业绩时写道:“斯拉夫人有时候会带上父亲和妻子去应战,毫无惧色。626年,在君士坦丁堡围城战役中,希腊人在阵亡的斯拉夫军队中发现了很多女兵的尸体。很多母亲将她们的孩子培养成了战士。”

那近代呢?

“1560-1650年,英国最先建立了野战医院,有很多女兵在医院服役。”

20世纪的情况如何?

“20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已经征用女兵进入皇家空军服役,还组建了皇家后备军团和汽车运输团,其中有10万女兵。”

俄罗斯、德国和法国也有很多女人在野战医院和军用救援列车中服役。

第二次世界大战见证了女兵的赫赫战功。世界上有很多国家的女兵担任了所有的兵种。二战期间,英国有女兵22.5万人,美国有女兵45万~50万人,德国女兵是50万人……

苏联军队中的女兵约有100万人。她们担任过所有兵种,包括那些最“爷们儿”的兵种,这种情况甚至导致了语言方面的问题,因为在俄语中,“坦克手”“步兵”“机枪手”这些词汇从前并没有对应的阴性名词,因为从来没有女人做过这些事。这些阴性名词均诞生于战争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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