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脱欧:漫长的告别

2019-09-12 03:12迈克·史特莱克刘彤
海外文摘 2019年9期
关键词:菲利普斯英国

迈克·史特莱克 刘彤

为脱欧而前行三月一场大型脱欧宣传活动中的英国游行队伍

编者按:文中保留人身攻击类的语言是为尊重原作,不代表本刊立场。

我们当初的设想其实与现在完全不同。多年前我们刚刚抵达伦敦之时,英国还可被视作一个稳定而幸福的国度。虽然金融危机也在伦敦金融区留下了烙印,但彼时那里的污水中能够检测到的可卡因含量仍然位居欧洲之冠,意味着银行家们已经再度开始放纵狂欢和嗑药,他们仅剩的羞耻之心不过是把他们的法拉利悄悄停入了地下车库。当然,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所有人都被这看似无忧无虑的美好光景蒙蔽了双眼,没有看清这个国家所处的境地。危机的始作俑者纷纷全身而退并大步向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伦敦的多元文化曾让英国人感到无比骄傲,如今却被很多人视为一个棘手的问题。

在怀特岛的一家造船厂参加竞选活动时,鲍里斯·约翰逊(中)许诺将打造黄金时代。

这场危机真正殃及的,是那些辛苦工作、家境贫寒、身处社会边缘的人。今天的我们可以说,那场金融危机正是一切的开始:脱欧,国家分裂,最后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把鲍里斯·约翰逊这么一个政治小丑推上政权的顶端。2016年6月的那个早上,当大多数选票投向支持脱欧的阵营时,在我们位于伦敦北部的屋子里,笼罩着沉重的悲伤和震惊,而这种感觉已经在这里盘踞了数月乃至数年之久。

但在2014年春天到来之前,我们对此毫无意识。我们曾非常慎重地决定要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这是我的妻子童年生活、成长的地方,她爱这里的一切,爱它的疯狂、古怪、华丽、守旧,也爱它的皇室传统。这里是我们的两个女儿读书和生活的地方,我们的很多挚友也居住在这里,包括我妻子最好的朋友莉丝。

她俩从小一起玩耍、一起旅行,有一阵子还在同一所大学读书,之后虽然各自发展分开了一段时间,但最终又共同回到了这座她们内心最向往的城市——英国伦敦,我妻子的家和故乡。

莉丝是英国人,持有荷兰护照,算是个彻头彻尾的欧洲人:她在巴黎出生,在伦敦长大,之后在英国、德国和瑞典读书,还在意大利生活了几年,并在那里认识了她的丈夫。她可以流利地说五国语言,她的儿子持有意大利护照,上德国学校。在家里,他们说荷兰语、英语、德语或者意大利语,各种语言切换自如。

莉丝原本也计划留在伦敦养老,然而之后脱欧进程开始了。不断听到和读到本该难以启齿,如今却不再需要避讳的针对外国人的言论,也让她越来越感到担忧。“我们都要脱欧了,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一份新出的国家研究表明,种族歧视状况正日益严重。

英国人身上没有了那种欧洲式的迟钝感,取而代之的是异乎寻常的尖锐。在崇尚自由的伦敦,人们原本可能只是默默地欺负和排挤外国人,现在则开始直接辱骂和嘲讽:“你们倒是学好英语呀!”

兜售怀旧游客可以在大英博物馆前戴着皇冠和“女王”、英式电话亭合影留念。

无助之人一个无家可归者坐在牛津街頭读书。伦敦市共有约9000 名街头流浪者,数量创了历史之最。

这样的日子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了。现在莉丝不再想留在英国养老,连她92岁高龄的妈妈玛莎最近也说,她作好了离开这里的准备。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一个继承了前任数十亿英镑债务的保守党政府,意图通过一系列以牺牲民众利益为前提的缩减开支政策来还债,因此他们削减了警察、消防和与公共基础设施相关的预算;一个毫无斗志的反对党,一个从未如此分裂的民族,其中信仰同一个宗教的人只占半数;一个岛屿,在这里生活的人能否取得成就,自始至终都与他的出生和所属阶级密不可分;还有两场议会选举、两次全民公投和三任首相。

运气不佳的戴维·卡梅伦带着公投结果离任之后,同样运气不佳的特蕾莎·梅再步后尘。她高举着“脱欧就是脱欧”的强硬口号,愣是砸伤了自己。如今约翰逊这个大骗子入主唐宁街,带领着这个伟大的国家冲向一片礁石:英国正迈向一个平庸的未来。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 祥和表象下的裂痕 |

超过2/3的英国人认为现在的政党已无法代表他们的真实意愿。而这的确是个令人遗憾的事实,也是奈吉尔·法拉奇等人及其带领的脱欧政党取得成功的原因。该党并不是真的要从政,它的口号即宣告了它的意图——离开欧盟!仅此一句就已足够,同理这也是约翰逊在保守党选举中独占鳌头的原因,他用自己的魅力和无耻掩盖了无知的一面。

在英国大热的探案电视剧《小镇疑云》中,一个临海的田园小镇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大多见不得人的小秘密,在貌似祥和的小镇生活之下,各种巨大的裂痕被不断揭开。这部电视剧将整个民族聚集在电视机前,直面一个祥和世界的土崩瓦解。在现实生活中,这部电视的取景地名叫韦斯特贝,脱欧公投使得那里的人也分成了两派,脱欧和留欧派各占51%和49%——这结果胶着而残酷。

小镇的镇长巴里·欧文是一名自由派人士,十分骄傲于这座小镇和它的文化。他出生于北爱尔兰首都贝尔法斯特,曾在那儿的尚基尔大街担任助理牧师一职。由于不堪国内战火的折磨,他于1980年离开家乡,先是来到诺丁汉郡,之后又带着对海岸的向往一路漂泊来到了这里。这座小镇素以生产渔网和球网闻名,1966年在著名的足球世界杯总决赛上,英德两国在温布利球场对阵时所使用的球网便产自这里。

巴里惊讶地发现,他的新家乡英国正在经历的分裂和争斗,像极了曾经的贝尔法斯特。他希望能够看到人们再次达成一致,重新找回共识,也担心这个国家会被民粹主义者劫持。

| 往日的荣光和今日的破败 |

在英格兰中部小城达德利的郊区,坐落着黑郡生活博物馆群。这里有老式的殖民地商店、铁匠铺、可以浆洗衣物的裁缝铺,还能遇到身着维多利亚时期服装的店员。英国有多个类似的小城镇,它们的流行触动了很多人的情怀,满足了他们重回大英帝国的梦想。

一辆老式双层巴士穿梭在星期六的街巷中,人们在炸鱼薯条店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这时学校里上课的钟声响起,游客们将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倾听乡村老师的说教。男人们穿着一战时的制服踏步走过尖锐的石子路。在一块田间,还有一群大人和孩子正在练习投掷手榴弹。

过往和对过往的怀念再次成为时尚。《卫报》有文章认为整个英国正经历文化上的倒退式发展。“我们曾经热爱《我美丽的洗衣店》和《猜火车》这样的电影,現在则是《国王的演讲》、《敦刻尔克》和《至暗时刻》。”今天的时代精神完全源自“昨日精神”。

著名英剧《小镇疑云》的拍摄地韦斯特贝因其广阔的海景吸引着众多游客。

号称“英国最美村庄”的柯姆堡经常出现在电影中。

不久后,我在伦敦见到了乔纳森·柯伊。这位聪明的作家写了一部关于国家灵魂的小说——《英国中部》。柯伊年近六旬,头发花白,说话的声音十分温和,内容却相当尖锐。他在伯明翰长大,熟悉那里经营着廉价连锁店的商业街,那些堆满货物的橱窗和空荡荡的市场,也很熟悉这个国家。

乔纳森·柯伊说:“我们正在经历一场文化断层。脱欧实际上是英国例外论、反建制主张、民族主义和对政治正确的反抗等一系列基本观念的外在表现。”参加各地读者见面会时,他遇到了许多充满愤懑情绪的人,他们无不批评当今破败的政治制度。

他面带愠怒地柔声说道:“只要去看看关于无家可归者和施粥摊数量增长的统计,看看贫困人口和不信任感越发增加的事实,就可以理解这些人了。我们亲历了这个大家庭内部左右党派之间、城市与农村之间以及各受教育阶层之间的争执,脱欧事件只是让这一切更加清楚地暴露了出来,这种感觉其实一直都有。我也不认为接下来15、20年间就能恢复一片和谐,我想这需要几十年。”

作为一个作家,这一切其实倒也算是好事,《英国中部》是他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本书。但是同时,他感觉自己像回到了撒切尔时代。“您知道吗?”柯伊说,“英国有很伟大的文学传统,这一方面当然要感谢那些伟大的作家,但同时也说明这个国家本身相当有问题,所以我们才会有写不完的题材。”

柯伊刚刚申请了一本新护照,他希望那上面还能保留欧盟星旗的标志。

| 英式幽默带来的希望 |

37岁的杰丝·菲利普斯是一位工党议员,也是一位极为不同寻常的女性。哪怕在受到伤害甚至死亡的威胁时,她也能够笑着面对。因为她已经历了太多事情,也知道绝望的滋味。

作者迈克·史特莱克和妻子安妮特在伦敦的一家酒吧里。

三年前成为下议院议员的杰丝·菲利普斯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曾上过《时代周刊》封面的她重务实、轻亲疏,曾在推特上公开指责自己党派的领袖杰里米·科尔宾,批评他一直以来对党内反犹势力的纵容。

她选区的选民爱戴她,右翼人士轻视她,极右派英国独立党候选人卡尔·本杰明曾对她恶语相加,说他甚至没有性侵菲利普斯的欲望。现在他又火上浇油,不仅没有为他不堪的言论表达丝毫歉意,甚至表示这只是略带嘲讽的玩笑而已。此事引起了英国国内巨大的抗议浪潮。

菲利普斯在她小小的议会办公室里接受了采访。她的助理奥伦卡整理了今天收到的恐吓信件,一共四封,算是平均数。他们曾有一夜收到600封恐吓信的记录,全部是网上发来的。菲利普斯穿着运动鞋轻快地走进办公室,吸了一口电子烟。她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她曾以为,在国会大厦工作就能与更多脑子灵光的同事共事,那些人能够像她一样准确表达观点,了解民众的生活和疾苦。

“我现在再没有这样的幻想了。”即便如此,她说话也总是语藏机锋,期盼着哪怕能点醒身边的几个同事也好。今年年初,她在下议院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呼吁所有下议院议员冷静处事、担起责任。她的演讲获得了许多网络留言和书信的支持,其中甚至还有寄自德国的,当时却引得她下议院里的同事们逐个离席。

饮酒文化足球队员在韦斯特贝庆祝比赛的胜利。在英国,人们喜欢身着制服来体现集体归属感。

亦古亦今在博物馆小镇达德利,一名女游客正站在维多利亚式的购物街道上抽烟。

您觉得这场混乱最后会为这个国家带来益处吗?“当然,”她说,“危机不会白白被浪费掉。人们越来越关心政治,这就是一件好事。”菲利普斯被威胁过,也被侮辱过。而用幽默的方式面对这一切,恰恰是最英式的处理方法。她说,幽默感一直帮助着她。“我们是一个幽默的民族。如果你能让一个人发笑,就能让他卸下武器。幽默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这一刻,英国的前景似乎光明了一些。

| 再见,祝好!|

英国人在很多方面都比德国人强,最近连足球都踢得比德国人好了,还掌握了踢点球的技巧。他们的电视剧甩了德剧几万光年,而他们的幽默感也的确无与伦比。

我们会十分想念这一切的,想念他们的能言善辩和热情友善。从伦敦出发一路向北往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的方向,仍然有很多友好的居民会帮助那些完全陌生的游客,为他们提供网络救急,或者开车送他们去往火车站,中途还会顺道加进一段小型“甲壳虫乐队之旅”,告诉他们“以前林戈·斯塔尔(编者注:甲壳虫乐队鼓手)住这里,约翰·列侬住那边”。我们也会想念这里的海岸线和礁石,想念这里的村庄、花园、公园还有雨——这边的雨比欧洲大陆的要轻柔些。

我们会想念基尔伯恩区的那条小街道,那是我们最初生活的地方,一条300米长的街道上生活了31个民族的人。之后我们搬到了芬奇利东部,那里恰巧曾是撒切尔夫人的选区。在我们常去的酒吧门口,经常坐着一位身着短裙的苏格兰男子,他总在埋头阅读,一直一直认真地读着。酒吧对面是一家小小的日本餐馆,因食物特别美味而经常受到各式表彰,老板把各种奖状直接贴在了橱窗里。但实际上,這家店的老板根本就不是日本来的,而是来自克罗地亚和中国。

主街上,还有一家英国人开的鱼铺、一家意大利熟食店、一间希腊人的炸鱼薯条餐馆和一个土耳其咖啡馆。工党领袖科尔宾经常在周末光顾这家咖啡馆,顺便照看他在街角的一处小菜园。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友好的流浪汉,他每次都只要十便士,所以我们称他为“十便士先生”。

世事变化,也可以借这位“十便士先生”的经历来作一番回顾。在伦敦的这些年里,我们亲眼目睹了他的落魄。三年前,如果塞给他多于十便士的零钱,他是会十分生气的,到后来变成给多少他都要,而且看起来总是匆匆忙忙的,人也清瘦了许多,直到后来他突然消失了几个月。某个晚上,他重新出现在这条主街上,更瘦了,也更显匆忙,而且少了一只胳膊。他说是因为一场事故。也许吧。

新式传统这辆双层下午茶巴士穿梭在伦敦的街道,全程一个半小时,45英镑起。

有时候我希望国会大厦的那帮人能够看到“十便士先生”等人的存在,让他们瞧瞧这荒谬的社会福利政策所造就的这群骨瘦如柴的人。刚刚辞任财政大臣的菲利普·哈蒙德先前还反驳了联合国专员所提到的“英国生活着1400万贫困人口”的报道,认为这和他所了解的数据大相径庭。

他们必须睁大眼睛来看看、竖起耳朵来听听现实情况是怎样的:街上无数的无家可归者,日渐贫穷的城市,垂死挣扎的医疗体系,越发腐朽的社会氛围……然而根据《金融时报》的报道,刚刚入主唐宁街的那位,在担任外交大臣期间,如果听到同事汇报的数据不是他想要的,便会捂起耳朵、轻哼国歌。如今强硬保守派强夺了米字旗,把这原本代表平静和包容的旗帜,变成了咆哮着的民族主义的代言。作家乔纳森·柯伊说,这现状不会平白好转。政治家杰丝·菲利普斯认为,幽默可以击退这一切。也许两人说的都没错,也许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心理危机。只能拭目以待了。

现在我们要离开了,这和我们当初的设想完全不同——我们曾想在这个被我的妻子称为“家乡”的地方终老。我们的一个女儿决定留在这里,和她的英国男友乔伊继续生活。临别时,乔伊说他很羡慕我们。

总之,再见了,亲爱的英国,祝你好运。现在的你真的很需要一份好运气。

[编译自德国《明星》]

编辑:周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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