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皮纸的羊淘淘

黄纷纷

这是暑假里的一天。

太阳高挂天空，射出密集炽热的金色箭，扎得人皮肤发疼。

九岁的樱樱跟着姥姥，吃力地推着手推车，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

这延绵盘绕的山路，一端连着樱樱的家，一端连着镇上的市集。

手推车上装着的一摞摞，是皮纸，樱樱的姥爷做的。

姥爷是这附近有名的造纸匠人。他采来山上的构树皮，蒸啊剁啊泡啊，做出结实的皮纸，像变魔术一样。

樱樱和姥姥要推着它们，走两个小时的山路，给镇上的店家送货。写毛笔字的人会来买这种纸，听说特别好写。

车很沉。上坡的时候，要弯着腰使劲往上顶，才推得动它。本来可以叫一辆小三轮来运，但是樱樱和姥姥都舍不得车钱。

在她们背后，跟着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白羊。这是只几个月大的小羊，名字叫羊淘淘，樱樱起的。

刚出生的时候，羊淘淘特别瘦小，差点饿死。樱樱用米糊和土豆泥把它养大。它现在长得和正常的小羊一样强壮，而且特别淘气。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羊淘淘从昨天就吵吵嚷嚷，要跟樱樱到镇上去，因为它从来没去过。没办法，只好带上它。

是的，樱樱听得懂羊淘淘的话。不仅如此，她能听懂所有动物的话——公羊、母羊、小羊、母鸡、小鸡、小狗……她和它们都是朋友。

但是姥姥和姥爷听不懂。不仅听不懂，他们还很恼火樱樱老是和小动物嘀嘀咕咕。

“不许嘀咕了！快喂鸡去！”“憨子才和猪说话！”姥姥常常这么训斥樱樱。“憨子”就是傻子的意思。

樱樱听见姥爷姥姥背地里议论，担心她脑子有点傻，要带她去镇上看医生。

她生气地大声抗议：“我不是傻子，脑子没毛病！我不看医生！”

姥姥和姥爷看着家里土墙上贴的一溜儿奖状，不做声。

她当然不是傻子，每一年都考班里前三名呢！

“姥姥。”半路，樱樱擦擦汗，想起了什么，“今年中秋节，妈妈是不是还是不回来啊？”

姥姥点点头，一缕灰白的头发散落了下来，她腾出手来把它捋在耳后。

“你媽说了，工厂活儿多，中秋就休一天，不回来了。”

妈妈在外地打工，好久好久才回来一次。樱樱盼到脖子长，才能见到妈妈。

樱樱噘起嘴巴：“但是国庆节不是休好几天嘛！”

姥姥看着樱樱：“你妈多加几天班，多挣点钱，过年给你买礼物回来，多好呀！”

樱樱摇摇头：“我都好久好久没见到妈妈了，一年就只能见一次，我都快忘了她的样子了……”

姥姥没说什么。两个人默默地往前走，只有手推车嘎吱嘎吱响着。

过了一会儿，樱樱又说：“昨天我去芳芳家里玩，看到她和她妈妈在聊天呢！”说到这个，她兴奋起来，“姥姥你知道吗？用手机就能聊天呢，又能说话又能看见，就像面对面一样，可好了！”

姥姥低着头，布鞋踢着路边的石子：“芳芳的手机，刚买的吧？”

樱樱点点头：“嗯，她说那叫智能手机，一千多块钱买的！我们也买一个好吗？我想和妈妈聊天。”

姥姥没说话。

“姥姥——”樱樱央求道。

姥姥说：“要是纸订得多，多卖些，迟点咱们也买。”

“嗯！”樱樱高兴地点点头。

“咩咩咩！”羊淘淘在后面叫了两声，樱樱听出它在说：“我就说行嘛！”

她开心地晃晃脑袋，摆动黑亮亮的麻花辫，算是回应。辫梢的粉红色蝴蝶结飞舞起来，真像一只蝴蝶。

终于到了镇上，姥姥和樱樱都累得一身汗。没顾上歇一歇，她们开始一家一家地给文具店送货。

皮纸并不能卖出什么高价。因为人们总觉得它们黑黄、粗糙，是“土纸”。一大车纸，也就卖四百块钱，还得被赊着。这次收的是上次送货的钱。

今天的行情并不太好。一位店老板对姥姥说：“下回少送点吧。买的人越来越少，卖不动。”另一家店的老板摇摇头：“这次先不用给我了，上次还有好些没卖完呢。”

绕了一大圈，车上的皮纸还剩一小半没有去处。收上来的钱也不多。

樱樱听到姥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唉，看来智能手机买不成了。她忧愁地想。

姥姥拉起樱樱的手，掏出五块钱放在她手心里，笑着说：“给，去逛逛吧。我去买肥皂和你姥爷的烟丝，等一下来街口找我。”

樱樱犹豫了一下，接过钱，招呼小羊：“走！”

一人一羊开始在集市上到处溜达。在棉花糖摊、面人摊、糖人摊还有卖头饰的小摊前流连半天，樱樱手里的钱都攥出水来了，却什么都舍不得买。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花一块五毛钱买了一瓶冰冻汽水，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小口小口和羊淘淘分着喝。

这样甜甜冰冰冒着泡的水，羊淘淘是头回喝，新奇极了。它急急地吞了两口，就不停地咂嘴巴，还摇头晃脑的，一副怪样子。

樱樱拍拍羊淘淘的脑袋，“怎么啦？”

羊淘淘刚开口要说话，突然“呃——”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把它自己吓了一跳，把樱樱逗得大笑起来。哈哈哈，这个羊淘淘，总是笑料不断。

樱樱只管笑，羊淘淘却又发现了新大陆。它的目光停在不远处一个小摊那儿。小摊前有位老奶奶，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一张红纸。她的前面坐着一位游客打扮的人，侧面对着她。老奶奶抬头看一眼那人，就低头在纸上唰唰剪两刀。她的摊上摆着各种红色的图案，有人物，有动物，有花草，有房子。

“那个老奶奶在干吗？”羊淘淘问。

“剪纸呀。”樱樱抿了一口汽水，“没见过吧？用剪刀就能剪出各种各样的图案呢，多厉害！”

小羊呆呆地看着老奶奶手里飞舞的剪刀。不一会儿，老奶奶手里的红纸，就变成一个人脑袋的侧影，是她照着游客的样子剪出来的。游客接过剪纸，比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右看，很开心地掏出钱来付给老奶奶，高兴地走了。

“剪纸能赚钱。”樱樱托着腮帮子说，“可惜我不会剪，不然我也可以开个摊卖剪纸赚钱呢。”

羊淘淘听着，一脸神往，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喂，女娃子，你这羊卖吗？”一声大嗓门，把樱樱和羊淘淘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有个穿灰色T恤的高大男人正站在他们面前，颇有兴趣地打量着羊淘淘。看樱樱没回答，男人又说：“这羊四百块钱卖不卖？”

樱樱搂住羊淘淘的脖子：“不卖！”

男人咧开嘴笑：“那……四百五？不能再高了。这小羊羔也就三四个月大吧，还有得长呢。”

羊淘淘突然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不禁发起抖来。它好怕樱樱点头说：“行，卖给你了！”

不过，樱樱一直在摇头：“我这羊不卖！”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样。

男人走开了。樱樱把最后一口汽水喂给羊淘淘喝完，自己舔了舔瓶口，把空瓶子扔进了垃圾桶。

“我们走吧。”她对羊淘淘说。

他们朝街口走去。樱樱走得很慢，边走着边用手指卷着辫梢。当她在思考什么事情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这么做。

经过理发店时，樱樱站住了，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对羊淘淘说：“你别走开，就在这里等着我。”说着，进店去了。

十分钟后，樱樱就出来了，但是羊淘淘差点没认出她。因为她的样子变了——她的粗粗的长辫子不见了，成了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圆脸小姑娘！

樱樱笑嘻嘻地摊开手给羊淘淘看：“瞧，这是什么？”她手里是几张钞票，还有那个粉色的蝴蝶结。那是她妈妈过年回来带给她的礼物。

她把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剪了，卖了钱——三百块。

这三百块钱和刚才买汽水剩下的三块五毛钱，全都交到了姥姥的手上。

“我们再存些钱，就可以买手机了吧？”回去的路上，樱樱笑眯眯地问姥姥。姥姥摸摸她的短发，点点头。

这会儿，羊淘淘没像来时那么兴奋地到处望到处瞧。它默默地跟在樱樱身后走着，低着头，小脑袋瓜在想着什么。只是不时还会打一个嗝，提醒它汽水的味道。

日子继续一天一天慢悠悠地过去。

每天，姥爷做纸，姥姥种药材、忙家务，樱樱喂羊、放羊、帮姥爷姥姥打下手，大家都忙忙碌碌。

转眼暑假快过完了，秋天要到了。

羊淘淘当然还是那只快活的小羊。它个子又高了，头上长出了两个尖尖的小角，浑身雪白的毛，四只蹄子跑起来哒哒作响，威风极了。

它当然还是那么爱捣蛋。要是发现院子里水桶翻了、瓦罐倒了，或者是地里的板蓝根被啃掉叶子了，多半是它捣的鬼。

但是樱樱发现它多了一个坏毛病——爱啃纸。

姥爷做皮纸，从纸浆池里抄出湿漉漉的一张，贴在土墙上晾干后，要收纸，把干得又脆又韧的皮纸从墙上揭下来，摞成一叠。

暑假里，收纸这个工序都是樱樱负责。最近她发现，晾在墙上的纸总会有好几张不见了踪影，好像自己变成鸟儿飞走了。

“肯定是羊淘淘！”樱樱自言自语地说。羊淘淘很喜欢吃构树叶，这纸啃起来估计和构树叶一样香吧。贪吃的捣蛋鬼！

“要是让我抓住了，看我怎么收拾它！”樱樱气呼呼地念叨。

这天午后，天热得很，院子里被太阳烤得发烫。到處一片静悄悄，羊们在羊圈里打着盹。

樱樱坐在床头翻一本书。突然，她听见一声“咔哒”声。是羊淘淘！它悄悄从羊圈溜了出来——它早就会用舌头和牙齿打开羊圈的门。

樱樱趴在窗台下偷偷望去，只见羊淘淘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没发现偷窥的樱樱。它径直走到晾着皮纸的墙边，抬起头，伸出舌头轻轻一卷，揭起一张纸的一角。接着小心地用牙齿咬住，把纸揭了下来。

这张纸已经基本干了，有点儿脆。羊淘淘像吃什么精致美味的点心一样，仔仔细细地嚼起纸来。

“果然是羊淘淘！”樱樱耐住性子观察。奇怪的是羊淘淘并不把一张纸全吃下去，而是剩下一大半就丢下，重新在墙上又揭了一张，继续细嚼慢咽。

当它揭第三张时，樱樱呼地冲出屋子，跑到羊淘淘跟前，一把抓住它的耳朵。

羊淘淘吓傻了，瞪大眼看着樱樱，嘴巴外还露出一大截皮纸，样子很滑稽。

樱樱使劲拍了一下羊淘淘的脑袋，生气地喊：“叫你偷吃！”她一把扯下羊淘淘嘴里的皮纸，又揪住它的耳朵。羊淘淘疼得咩咩大叫起来。

樱樱不顾羊淘淘的哀求，怒气冲冲地把它扯进院子角落里的柴火屋，一把扣住门：“今天就把你关小黑屋，让你知道错！”

羊淘淘咩咩叫着，还在辩解什么，樱樱堵住了耳朵：“等你认了错再出来吧！”说完，转身回屋去了。

她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到床上：“这只坏小羊！我真是太宠着它了，太无法无天了！”

她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半张纸，顺手丢开，又抓过刚才那本书翻着看。

但是，翻来覆去半天，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脑子里乱哄哄的。她把书丢开了。

她竖着耳朵听，没听到柴火屋有什么动静，静悄悄的。

这时，她注意到那半张纸，觉得有点奇怪——被揉得皱巴巴的纸，边沿参差不齐，像是个什么形状。她摊开来一看。咦，这是什么？

这居然是一棵大树的剪影。高大的树冠，挺拔的树干，枝繁叶茂，就像村口那棵老柏树。

樱樱看着树的剪影，疑惑不已——这不是羊淘淘吃剩下的纸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形状？

樱樱跑到院子里，捡起另外那两张羊淘淘嚼剩下的纸。是一只蝴蝶，还有一条鱼。虽然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东西。这都是羊淘淘啃出来的吗？

樱樱满脑子疑问，打开了柴火屋的门。羊淘淘正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打瞌睡，见门开了，一下子蹦了起来。

“我没偷吃，我真的不是偷吃！”它急急地辩解。

樱樱把那三张纸拿出来，“这是你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