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

2019-09-10 03:31陈晓霞
都市 2019年3期

陈晓霞

1

李茂和邻居们聊了会天。聊天的时间足够处理很多事情。比如让室内复原,比如让慌乱的气息平定下来,甚至让一个身影从容离开。他在心里默默计数,算到那人转过街角才去转动手里的钥匙。屋里并没有人,墙上横铺着一段夕照,像一面银幕刚刚关掉投影。空气里留着一份拥挤。李茂早就知道,这个家的空荡和安静是表面的,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发现幽深之处生长着许多可疑气息。它们像稠密的水草飘摇在空中,和李茂共同占用着室内空间。马丽娅从来没提及过这些气息,也许她早就习以为常。她现在每天早出晚归,精力都放在了业务上。李茂不能理解的是,无论回来多晚马丽娅都要洗一次澡。她在热腾腾的水流下耐心冲洗自己,一点不介意那些“水草”拂过她身体的角角落落。

李茂尽量缩小活动范围,避免碰落更多秘密。鞋印完全是个意外。43码的印子,不知已经在鞋柜里待了多久。李茂无意之中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也正像两只嘲弄的眼睛望着他。应该是下雨天留下的。来人不仅在这个家里脱了鞋子,而且到后晾台的窗户前抽了一颗烟。马丽娅一向对香烟深恶痛绝,来人顾及到了这一点,他把烟雾吐到了窗外,把烟蒂顺手摁到了香炉里。香炉是李茂母亲生前常用之物,老太太去世后,马丽娅把它放到了晾台上。

一个念头暗伏在心底,但李茂不急于将它唤醒。他让它好好睡着,他知道会有放它出笼的那一天。

那晚李茂起夜,见马丽娅房间仍亮着灯光。也许在外面喝了酒,也许刚被热水澡充盈了气血,马丽娅斜倚在床头上,两颊绯红,耳垂透亮,楚楚动人。她在跟什么人通话,脸上荡漾着明艳的笑意。她一边说话一边让两只脚丫碰来碰去,那样子,就像她和电话那头的愉快饶舌。她撩去脸上的乱发,意外看见了门口的李茂,惊得眼睛放大了一倍。但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她冲那边道了晚安,然后垂下两腿坐在那里,等他发问或发火。李茂知道,这是一个脱胎换骨了的马丽娅。他不再掌握她的底细。分别五年,她从他们公司的宣传干事变成了飞天旅行社的总经理。她的圈子越来越大,能量越来越足,内心也越来越强大。她在李茂眼里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地上的影子走在前面,像一个阴郁的幽灵。

“出来”的第一个晚上,李茂曾像以前那样,把双唇贴到马丽娅的耳垂上。那里有一个隐秘开关,是打开她身体的秘密咒语,就像阿里巴巴念动“芝麻开门”,就会出现满地黄金。从前他都是这么干的。在“里面”的那五年,这只粉红耳垂几乎是他身体的最大念想。两年前,马丽娅带着母亲来探视,老太太抓着话筒问长问短,他却瞅着马丽娅的耳垂走了神。当时马丽娅站在阳光里,身上围着一层毛茸茸的光圈,两只可爱耳垂像半透明的花瓣探出头发,李茂几乎隔着玻璃都能闻到它们散发出来的香甜气息。那天他对母亲的关心答非所问。老太太黯然离去,直到去世再也没来看过他。可那晚真的面对这对耳垂时,他的咒语却失灵了。马丽娅像是早已忘记了两人的默契,不但没有热情回应,而且在他怀里汗毛奓起,肌肉紧张,神色慌乱,像被太阳晒得僵硬的一条鱼。李茂问你怎么了?马丽娅只是摇头。她说对不起,对不起,甚至一行眼泪莫名其妙流出来,身体却没有丝毫松动。他们无能为力地相对良久,眼看着滚烫的皮肤变得冰凉。李茂起身去了书房,他不想猜五年之中发生了什么。一个身体对另一个身体的遗忘,比猜到的一切更让他悲凉。

他没问过那是谁,假装对蛛丝马迹视而不见。第二天早上他们照常相对而坐,安静地把食物吞咽下去。为了减少对话,李茂通常一边吃饭一边翻看当天的报纸。看报拉长了用餐时间,直到马丽娅出门远去,他才灵猫般一跃而起,迅速收拾碗筷,然后匆匆奔赴自己的战场。他知道马丽娅正动用一切关系为他联系工作。她一个个给某哥、某局、某队、某处、某总、某书记打电话,神态娇憨,语气俏皮,和床上的僵硬躯体判若两人。这些人都被她委以重任,就是帮李茂谋一个差事。也许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了,马丽娅的丈夫刑满归来,需要她的朋友们拉扯一把,让他重回社会并立住脚跟。

李茂只有快马加鞭。他得赶在那些男人赏给他一个岗位之前,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妥当。

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他去了几趟公司,仍未拿到说好的补偿。五年过去,决策层惊魂已定,于是集体失憶,不承认那起安全事故是有人替他们挡了祸灾。办公楼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年轻人经过他时忍不住会多看一眼。他们不知道,这个穿着肥大过时衣裳的瘦子,就是当年公司的少壮派代表,响当当的技术副总兼项目负责人。每来一次公司,李茂的教养就消耗掉几成。今天他干脆像一个街头混混坐到了老板的桌子上。他刚把雷管掏出来,老板立刻就恢复了记忆。

现在,李茂站在屋子里很想做点什么,因为耻辱的洪潮正呼啸而来,他必须赶在它们撞痛心肺之前,把内心的堤坝修筑起来。他环视四周,觉得有必要把香炉擦拭干净,放回到佛龛前面去。那上面曾经有母亲的气息。他在“里面”的那几年,母亲只有点上香烛说点什么才能平静度过一天。今后漫长的日子,也许,他也需要每天对着香炉说说话,才能抵消一些内心的孤独。李茂摸摸口袋,里面多了一张银行卡。虽然比追讨的数字少了一半,但是如果把锦绣城那边茶室的开支再缩减一些,剩下的数目仍可支撑他把那个决定说出来。

晚上八点,李茂准时把自己安顿到小床上。这样马丽娅回家见到的就是一个在床上悠闲刷着微信的居家男人。他看上去和起床时一样懒散,颓唐让他日渐消瘦。马丽娅以前说过,现在大概仍然认为,他再这样混下去,也许哪天会像书里说的那样,早晨醒来,变成一只无用的昆虫。

2

马丽娅难得踏足书房。自从李茂在这里安营扎寨,两个人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这次她过来是告诉李茂,建材学院的图书馆正准备扩建,明天起他可以过去帮忙整理图书。“先干着,编制再等机会。”她嘴上轻描淡写,语气却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李茂几乎产生幻觉,仿佛这话不是出自马丽娅之口,而是许多男人正在对他指手画脚。他们通过马丽娅的声音布施怜悯,同时也用微妙语气传达威严和强硬。李茂想,马丽娅大概忘了他曾做过大型企业的项目负责人,他是多么熟悉这样的语气。那时他说起话来也是这么含威不露,掷地有声。

书房里充塞着复杂的气息,李茂有些透不过气,趿上拖鞋去了客厅。他把两脚架上茶几,又探身够过香烟点上,这都是马丽娅最难容忍的举动,他却偏要这么做。马丽娅厌恶地挥开烟雾,忍着不悦问:去不去?说句话。

不去!

马丽娅终于按捺不住,你整天不阴不阳地弄这个样子给谁看,有本事自己找工作去!

李茂一跃而起。他在自己的旧公文包里翻腾一阵,找出一张红色请柬,匆匆填上几行字,“啪”的一声拍到马丽娅面前。

尊敬的马丽娅女士:

兹定于2018年8月20日10点40分举行“一壶春”茶室开业仪式,诚邀阁下届时光临指导。

李茂恭请

2018年8月18日

李茂几乎快意地看着马丽娅的脸色涨红起来。这时候她应该记起了他是谁,记起了他给她们培训的样子,记起了他在指挥部调度工程的样子,记起了他跟合作公司代表谈判的样子。那时马丽娅是公司的宣传干事,借调到指挥部写简报。每次她举着相机到工地找新闻,李茂都能感觉到来自镜头后面的特别关注。因为高管大龄单身的缘故,全公司都在猜测李茂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自己也在一轮轮相亲中犹豫不定。一天下雨,他们从工地回来已近半夜。值班车开不进公寓大门,李茂只好一手举伞,一手护着马丽娅送她去女工宿舍。路上灯光昏暗,雨大风疾,他们步履踉跄,两个身子不时碰在一起,整条路上都在响着他们慌乱的心跳。疾风骤雨似乎都在鼓励李茂做一个决定。终于他和马丽娅在公寓廊下站定。李茂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马丽娅无声地抱住了他。

如果不是公司发生了那起安全事故,需要一个人出面担责,他们现在该有孩子了吧?也许不仅有了,而且该上幼儿园了。李茂现在越来越喜欢小区里那些肉嘟嘟的小家伙。他们像神一样降临,把大人的乏味生活点石成金,让他们一下拥有了血脉延续的巨大慰藉和幸福。以前母亲总是催着他们要孩子,但他忙着公司项目,马丽娅一心筹建旅行社,生孩子的事情总是一拖再拖。他是“进去”后才发现,他们把生活的主次弄反了。他忽视了延续对一个人乃至家族的重大意义。他是独子,祖宗命脉在此一身,如果及时添个孩子,母亲的生命之路绝不至于67岁就戛然而止。从35岁到40岁,李茂年岁越长越心急火燎,他已经感到孩子们在天上等得不耐烦了,他对他们充满了愧疚。他甚至给孩子们立下过保证,一旦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生出来。

所以那天他迫不及待地把马丽娅拥进卧室,不光是冲粉红耳垂去的,还是冲着那些孩子去的。他以为迈出牢门,生活就会春暖花开,可惜所有盼望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现在,不仅孩子没要成,他和马丽娅很快也要分道扬镳了。

马丽娅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请柬歪斜着捏在她手里,如果想看清上面的文字,就需要脖子做出另一番调整。但她似乎没打算这么做。李茂瞥她一眼,她的眼神虚弱得像一缕轻烟。暗伏心底的念头邪恶地呲了一下牙齿。李茂想,这只是个开始。过不了几天,他还会把离婚协议和银行卡一块放到她面前,口齿干脆地说:“离婚吧!”

那将是他“出来”后说的最扬眉吐气的一句话。

李茂很快睡着了。外面的雨下得劲道,一天了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沙沙雨声中,他夢见一条河流正从身边汹涌而过。马丽娅在河的这边望着他,他却轻盈一跃,直接跳到了河水对面。

他被一阵窸窣声搅醒。客厅的灯仍然亮着,马丽娅像一棵被狂风袭击过的植物,歪斜站在刚才的位置。她正试图把自己挪到沙发上去,但身体的哪个部位明显牵制了她。她已经努力了很久,但看到李茂后立即停止了动作。请柬丢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似乎她对他的邀请不屑一顾。

李茂被她的奇怪姿势弄糊涂了。问:你怎么了?

马丽娅仰给他平静的一张脸:不用你管。

3

马丽娅千辛万苦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从头到尾拒绝李茂的任何帮助。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马上够过手机打了个电话:贺金辉,我腰病犯了,你明天带我去医院。

语气张扬挑衅,明明白白把李茂排除在外。李茂听到心底的恶兽低吼一声,却没有从吼声里得到一点力量。他忽然看清了一个事实,他自以为在摩拳擦掌准备一雪前耻,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在消极怠工、百般拖延,暗暗盼望另一个结局。如果不是马丽娅今夜主动揭晓谜底,挑明真相,他还会继续对自己蒙骗下去。墙上挂着他薄薄的身影,这个身影在拥挤的“水草”中孑然而立,看上去孤单又凄凉。似乎有一把小刀正凌厉飞舞,一片片将他的尊严削尽,很快,他就只剩一副脆弱的白骨。

贺金辉竟然是个小伙子。27岁,或许还要年轻些。至少43码的鞋子托着一副高挑大个儿。他并不惊讶是李茂开门,甚至没和他寒暄一句就径直奔向了马丽娅。他小家长般数落着马丽娅的不知保养,同时十分小心地把她斜靠在自己肩膀上。见李茂站那儿发愣,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右边床头柜里有娅娅姐的病历本和医保卡,衣橱第一个抽屉里有护腰带,你赶紧收拾一下,我们去医院。

马丽娅说:不用他。

贺金辉说:为什么不用?让他跑腿!

外面的大雨把李茂吓了一跳。一天一夜的雨水已经把整个城市泡发起来,可天上还在不要命地倾倒,好像那里有一个巨大水库正在持续泄洪。雨水扭结着在挡风玻璃上急速爬行,像沙漠里终于找到水源的濒死者,步态凌乱,近乎癫狂。街面上急水横流,人来车往都是一副仓皇行色,不断有扇形水面飞扬起来,像是给汽车插上了翅膀。

李茂给“爵士鲜酿”打了个电话。茶室装修几个月,李茂没少到隔壁他们那里喝啤酒。电话等到绝望才有人接。雨天无客,那边通常会凑一桌麻将自娱自乐。鲜酿老板懒洋洋的声音告诉他:下个雨能有什么事?天下太平,忙你的。

后来李茂想,那家伙说天下太平的时候,很可能眼皮都没往窗外撩一下。

一天后李茂才知道8月19日的暴雨是场叫“温比亚”的台风带来的。它在东海东南部海面生成后登陆,三天时间横扫浙江、上海、江苏、安徽、湖北、河南、山东、辽宁多地,所经之处一片汪洋。但8月19日上午李茂对这场台风还一无所知。他坐在理疗室外,心里刮着另一场风暴。他的内心一片狼藉。

病历上记录着许多疼痛。李茂对这些疼毫不知情。过去五年它们在马丽娅的身体里数次翻腾,又经医生之手被强硬镇压下去。现在它们像一个个标本排列在纸上,冷静得没有任何表情。这些疼包括一枚停育胚胎的清除,因为处理太迟而引发过宫腔感染;还包括反复发作的小关节紊乱,病情描述是病人不敢做任何动作,稍微一动就会产生巨大疼痛。这些疼都被马丽娅在暗中承受,所以不仅李茂,很可能连李茂母亲也一无所知。那些年他们情绪灰暗,只顾着自己那一点悲伤,从来没关注过马丽娅这五年是如何度过。时至今日他仍贯穿不起马丽娅五年打拼的头尾,更找不到她这些疼痛的来源。作为丈夫,他对马丽娅的了解甚至不如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青年。

贺金辉明显对李茂没什么好感,宁愿在走廊溜达也不愿和他坐一块。李茂读得懂他的表情。病历本上的每一次疼痛都像一道沟壑,它们接连横在李茂面前,李茂最好心怀愧疚跳下去,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爬上来。

这时李茂的手机响起来。似乎有什么怪物正在追着“爵士鲜酿”的老板跑,他的声音几乎要从手机那边窜出来:哥们,赶紧来!锦绣城水漫金山了!店里进水了!

李茂脑袋里轰地燃起一把火,拔腿就往楼下跑。为迎接开业,他昨天刚把所有茶叶摆放妥当。外面一片汪洋,水已经没到了膝盖以上,从门诊大楼到停车场不过百余步路程,李茂被水浪打了好几个趔趄。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水。李茂觉得自己的两腿越来越短,整个人也越来越矮。他试着拉动车门,门像焊死一般,完全无法打开。他只好乍着胳膊向大门走去。

大街上的车都不知去了哪里,偶尔一辆泡在水中,也只露着半个身子,打着双闪寸步难行。一想到近百包“天尖”和“茯砖”泡进水里,而他竟因为和马丽娅对峙忽视了天气和汛情,李茂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到处是水。完全是“看海”模式。大水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黑帮,疯狂扫荡着所有阻挡之物。李茂眼瞅着马路中间的隔离护栏在大水冲击下轰然倒下,他艰难地站在人行道上,那里每隔几米就有一棵粗壮的梧桐。他现在只有抱着梧桐,才能勉强往前挪动几步。这时一个交警向他吹起哨子,喊:前面禁行了,回去!回去!李茂明知不禁行他也难回锦绣城,还是火冒三丈地冲交警叫起来:我十几万的茶叶在水里泡着呢,他妈回哪儿去!

4

李茂像根融化的冰棍重新回到理疗室外。他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刚一站定,脚边就形成了一个水洼。一路上一直有什么声音断续传来,李茂以为是风吹管道,仔细一听,竟然是自己在低声哭泣。李茂对自己的哭泣十分意外。他惊异于身体的敏感,在他心内尚未感觉十分疼痛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对冰凉的未来悲伤欲绝了。李茂搓搓脸,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一抬头,看见贺金辉两眼冒火大步向自己走来。

他提着两只铁硬的拳头,随时准备向李茂挥来。娅娅姐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捂不热你的心!

李茂的心还漂在大水上。他不知道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他的茶室将要在水中泡上一周。但从趟进水里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已经和茶室一起泡进水里了。此时面对年轻人的愤怒,他的神色一片茫然。

贺金辉挥动着病历本,李茂下楼时把它扔在了排椅上。现在他举着它,像律师在法庭上出示着性命攸关的证据:娅娅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为什么就不能心疼一下她?什么事比她的健康还重要?她都疼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往外跑!

李茂终于听懂了他的话。这是一个热血青年,他并不把自己仅仅当作一名旅行社员工,而更把自己定位为一名保护者,尤其是马丽娅的保护者。对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仗义永远是他们最神圣也是最丰沛的资源,也许喝一次酒,谈一次心,就肯为谁献上生命。

年轻人当然不知道,几年之后他就会想法大变,会像激流消退,随着涉世日深把真心隐藏到更隐秘的地方去。现在李茂努力把心思拉回来,不去想泡在水里的数月心血和黯淡前程。他要听听年轻人的说法,听听他的激动和愤怒来自何处。他强迫自己安定下来。他记起下楼前自己正在寻找一个源头,那个源头与马丽娅有关。

娅娅姐为你流产你知道吗?她想给你生孩子,可是小孩没有胎心。那时她正带团在俄罗斯,等回到国内做手术,宫腔已经感染了,差点搭上一条命!

李茂记起来,服刑前的那些天,他们曾经天天在一起。他们一天当作一年过,像即将远行的骆驼拼命储存口粮,以免日后荒凉的路上太过饥饿。他全然不知欢爱的种子已经结果。马丽娅就是带着这颗果实四处奔走联系业务,即便对着手机,也不忘两膝并拢,双小腿斜出,脸上保持着八颗牙齿的微笑。李茂在贺金辉的愤怒里慢慢还原那些场景,渐渐的,他看见好多鸽子在夕阳里飞,游客们在喀山大教堂前的小广场上拍照留影。没人发现马丽娅的轻轻战栗。在人们对着镜头喊着“茄子”和“钱”的时候,她脸色苍白地推开了教堂的木门。一支长长的队伍排在大厅,信徒们一一上前,对圣母像献上虔诚之吻。马丽娅就站在他们中间。她向这位挂在墙上的慈祥妇人祈求帮助。她祈求腹内的疼痛能减轻一些,祈求死去的胚胎慢一些脱落,祈求让她有时间赶回国内,让医生把自己刮洗干净。

她什么都跟你说。

因为我比你有资格听!

凭什么?李茂的心晃一下,仿佛脚下就是断崖。

贺金辉嘴唇动了动,最终放弃做任何解释。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他的脸色生硬又倔强。

李茂回想一下自己的年轻岁月。他曾为保护一个女孩子挨过别人的板凳,虽然他和她只是一般朋友,但保护女人的冲动与真诚,和此时的贺金辉如出一辙。

你想保护她?李茂想抽烟,可摸遍全身只掏出一把泡烂的烟丝。他情绪恶劣起来,你一个小员工,指不定谁保护谁。

贺金辉把脸凑过来,目光逼得李茂的脑袋直往后仰。

你以为她很强大是吗?你看她每天应酬很风光是不是?你知道有人在饭桌上逼过她唱歌吗?一张钞票拍桌子上,不唱?啪的一声又是一张。再不唱,好,订单取消!还有喝酒,光我替娅娅喝酒,就醉过三次!

是了,李茂猜到了,她打电话时的娇憨俏皮,都是酒桌上面训练得来。她察言观色,巧笑嫣然,假装听不懂男人的挑逗,对有意无意落在身上的手掌一笑而过。酒桌上缭绕着烟雾,它们从一张张嘴巴里毫无顾忌游走出来,在空中结成一张网。马丽娅就在这张网中说学逗唱,像是一点没有覺察那些烟雾正带着男人的口臭灌进她的胸腔。她只有在深夜归来时,才仔仔细细清洗自己,把那些粘腻的目光,肮脏的手印还有胡言乱语一一清除。她耐心清洗自己的内心,直到它像洁白的天鹅,重新恢复到干净和天然。

李茂觉得有必要到理疗室里看一看。医生刚给马丽娅的腰复了位,又做了针灸,现在她正在烤灯下面昏昏睡去。他希望能守在她旁边,哪怕她根本还不想和他说一句话。

进去前他想抽颗烟,可口袋里除了泡烂的烟丝一无所有。他想起晾台香炉里那颗烟蒂,于是对贺金辉说:喂,给颗烟抽。

贺金辉皱起眉头。他冷冷地对李茂说,我从来不抽烟,劝你也不要抽,娅娅姐最讨厌别人抽烟了!

李茂失神片刻,说,哦,我知道。

进入理疗室的当儿,他瞥见一道闪电擦过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