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
一
太原有好几年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雪了。一进入冬天,天就很闷,灰白的云,不见蓝色,阳光也似乎阴冷起来;北风刮在脸上,疼倒不是太疼,但是飕飕的,让人起一层寒栗。这韧劲十足没完没了的风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女人,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一片片同样刻薄的抱怨,所到之处,一股尖酸的气息。这风又化成小锥子,夹带着化工厂的烟尘往人喉咙里钻,吸进去吐出来,都是硫黄味,惹不起也躲不开。
杨经纬最怕太原的冬天,干裂的冷、刺鼻的呛,让人浑身不适,口干舌燥———但他还是就这样过了二十多个冬天,直到从小杨变成老杨,像太原街头的白杨,从亭亭挺拔的小树长成枝干虬结树皮皴裂的老树。无数次,他曾经希望某个冬天的早晨在清冽的空气中醒来,可以看到小时候草原上的大雪,看到它们雪白柔软地无声降落,覆盖这座古老城池的青砖黛瓦,直至将它们砌成琼楼玉宇。但是他总是失望。
在太原皮革制造业,提起杨经纬,也算一号人物。他是老牌轻工业学院化工系皮革专业毕业,做了二十多年研究,对皮毛工艺了如指掌,既精通业务,又敬业厚道,太原的皮革厂进到好皮货,要做新产品,都喜欢请他掌眼。他也不负众望,不管是什么皮张:水牛皮、波斯羊、印度兽……他连摸都不用摸,只消看一眼,这张皮的来龙去脉便纤毫毕现。他负着手走过材料车间,在硝制羊皮的工作台前停下,灯光如雪,皮毛如锦,他身上似乎又感到了草原上那种白色的风,以及马背上开阔的视野和激荡的气流。他伸手抚着洁白的羊皮,想象它们做成靴子或挎包的模样,然后指点技术人员:“这张皮,浸的时间有点久了,浸18个小时就好,不过也没关系,还好……这个地方肉没刮干净,你看……用洗衣粉多洗几次就好,晾到半干加硝液,然后要泡20天,面粉一定要加足了……”他不厌其烦地讲解,皮子在他的摩挲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像牛羊吃草的声音,生命的声音。
说归说,学识和生活不能混为一谈。杨经纬虽然是技术牛人,却不是时尚达人———搞皮革研究跟服饰设计是两回事。杨经纬并没多少艺术细胞,对于皮革用品设计只一知半解,他只懂皮料的质量和工艺,至于皮子做成什么样,他不是很在意。他只会做样式最简单的鞋子和皮包,稍复杂的就做不来,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术业有专攻,他只要懂得铬鞣、液压、染色就可以了,不是吗?
厂里让他去调研市场,他带着几个年轻人去逛最时髦的梅园百盛,像微服私访一样。转到一家叫“水晶鞋”的专卖店,杨经纬停下来。他从货架上取下一只华美的鞋,手指缓缓地在鞋面上捻弄。他的神色清明而悲憫,像一尊佛在俯瞰脚下的芸芸众生。过了片刻,他轻声说:“这皮子也算不错了,光滑细腻。但光亮度还是不够,色泽昏暗,毛孔是椭圆的,革面太松软。牛皮的毛孔比这个细小,也比它圆,上好的小牛皮,几乎看不到毛孔;牛皮面比这个光亮,摸起来更润泽,更有弹性。羊皮的毛孔是扁的,排成鱼鳞的样子。你们看……他用力捏住鞋面一折,说,“牛皮用力挤压会有细细的摺,羊皮更明显,但是这个是没有褶的。”
一群年轻人七嘴八舌地问:“杨老师,那这是什么皮,是真皮吗?”“它不是牛皮也不是羊皮,难道是猪皮?”
杨经纬笑了:“谁会用猪皮做高级皮鞋呢?那种东西毛孔又圆又大,皮又凹凸不平,又粗又硬,穿了不舒服。当然这双鞋也不怎么好,跟小牛皮不能比,穿得久了会裂的。”一个女孩子忍不住了,半撒娇地拖长了声音问他:“杨老师,这到底是什么皮嘛?你就别卖关子啦。”
杨经纬狡黠地眨眨眼:“这是马皮。”
判定了这双马皮鞋,杨经纬又转到另一个货架前,指着一只鞋说:“这只鞋子不是真皮,它是用聚氨基甲酸酯无纺布合成革制造的仿皮革制品,外观上很像皮,甚至能以假乱真。但是假的就是假的,你们仔细看,它的皮面上一点毛孔都没有,是用化学原料涂抹在布料上加工而成的……”一旁导购小姐的眼里飞出无数的小刀子来,小声骂着:“神经病……什么玩意?”———是啊,他看上去实在普通:卡其色的夹克,黑色休闲裤子,而且他自己脚上也是一双不怎么高明的普通皮鞋,没什么气场。谁会把他当专家呢?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罢了。
杨经纬家还住老公房,在北城,以前就叫北城区,现在叫杏花岭区,这儿是老太原正经的老城区,从明代起就有了现在的格局,从他家住的双龙巷出来往西走,不多远就是南华门,那里有阎氏故居,现在里面都是文人;再往西去,有一个不知历经了多少朝代的大衙门,前不久省政府才搬离,据说要改造成博物馆;往南走不多远有文庙、崇善寺;往西南走则是皇华馆、海子边、纯阳宫;往北走也好,有拱极门,虽然这个高门楼孤在那里没了城墙拱卫,但气势还在。老城区的房子旧是旧,但是住起来舒服,而且四周都是老宅老院,路边随便一株槐树就有上千岁,文保建筑抬眼就是,这样也好,沾点古气和文气,挺好的。
杨经纬推开家门,乔映霞正开着电视。她坐在客厅里的小马扎上剥大葱,择韭菜。杨经纬问:“今晚吃什么?”乔映霞说:“头脑。”杨经纬不语,心想,真是闲得无聊。
乔映霞喜欢吃“头脑”,还是从她父母那里传下来的习惯,每年冬天都常做来吃。“头脑”也叫八珍汤,是大补之物,它是由黄芪、煨面、莲菜、羊肉、长山药、黄酒、酒糟、羊尾油配制而成,外加腌韭菜做引子,喷香清辣,回味无穷,特别适合当早餐。喝“头脑”时佐食的“帽盒”,也是太原的风味特产。那是一种烤制的面饼,掰成小块泡在“头脑”里,恰好中和了羊肉的腥膻,使肉汤肥而不腻,真是绝佳的滋味。
作为一个爱吃羊肉和面食的北方汉子,杨经纬当然喜欢这种小吃,但他不明白,满太原那么多“头脑”店,每一家都别有风味,物美价廉,为什么非要老在家里自己做?这东西好吃是好吃,但是做起来也很费心费力。而且杨经纬觉得,吃“头脑”也要有个合适的环境,太原人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吃“头脑”,“头脑”店门前都挂一盏纸灯笼作标志,杨经纬特别喜欢去这样的“头脑”店吃“头脑”,一看到蒙蒙黑的巷子口那盏红灯笼亮起来,心里就陡然一暖,揭开帘子进去,都是老街坊,一边喝“头脑”,一边嚼着“帽盒”唠家常,一会儿就吃得满头大汗,浑身发热,然后付账、上班,一天都有精气神,这多好?在家吃个晚饭能吃出这等情怀吗?晚饭就是越简单越好,喝碗小米粥,随便吃一点什么,然后或者看看书或者出去遛弯,多好的享受。何必把这么多的时间浪费在吃上?但是这话跟乔映霞是说不通的,她就是这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自从岳父母相继谢世,然后女儿在两年前又考上大学到外地去念书,她的空闲时间就多得不得了,她愿意无限地花费时间在这些生活琐事上;但她还是越吃越瘦,干瘪得很,脸腮陷下去,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杨经纬做皮革,奇怪的是,乔映霞从来不像别的女人一样热衷于买鞋子和包包。杨经纬自己虽然不买,但是也常因为业务的关系去一些高端商场调研,观摩最新款、最畅销的皮革制品市场动态,乔映霞却从来不去,衣物都在五一大楼里解决,最便宜的就好。她总是说:“不脏不破穿整齐就行,要那么多新衣服干吗?过不了一年就不时兴了,人还能赶上潮流?什么也不如吃到肚子里实在。”
吃这件原本简单随意的事变得烦琐,在杨经纬看来多少有些无聊。好在除了吃,乔映霞对其他事情并不热衷,两人的工资、奖金甚至零零星星的外快,一律存进晋商银行。乔映霞不投资房产、基金、股票等等,她对一切有风险的事物都持抵制态度,她的意思是,两口子只有一个女儿,房子车子都有,没有什么经济负担,用不着太多的钱,攒一些养老看病的钱就行了。乔映霞唯一的爱好就是打打麻将,跟小区里几个老姐妹,吃了晚饭就去搓几把,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二
杨经纬坐在老旧的海绵沙发上,黄昏的最后一线微光从窗外透入,客厅逐渐空寂。上个世纪的电视、掉了漆的茶几以及几盆巨大葳蕤的仙人科植物的轮廓慢慢同夕阳一起隐去。这空荡破旧的老公房像一匹卸落鞍鞯的老马,无声地嚼着干枯的草料。他听到乔映霞在厨房里洗菜和面的声音,她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和面盆发出轻轻的撞击,叮叮地细响着。他叹了一口气,打开电灯,在书架上取出一本《中国历代鞋履研究与鉴赏》翻开,默默看着。他的阅读缓慢而认真,还不时用铅笔在书上圈点。后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随手在书页空白处画起了草图,画的是记忆中梅园百盛专柜里的那款鞋子,铅笔沙沙,时间也沙沙而过。
然而乔映霞不会让他闲着,她抬高声音叫道:“别发呆了,去把羊肉切开。”她尖厉的声音在仙人柱的空隙中飞过来,仿佛也带满了那种密密麻麻的绿色小刺,杨经纬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合上书,放下笔,就机械地往厨房走。切羊肉———杨经纬忽然想起,他小的时候也是经常切羊肉的。从小到大,作为北方男人,切羊肉真是一种必备技能和生活常态啊。
人的一生会带着很多与生俱来的基因密码,具体到杨经纬,他的密码就是草原、牛羊和马匹以及它们的衍生物:那些散发着腥膻气味的皮革和肉类。他尊重这些辽远的事物和行走在它们之中的自己的历史。他虽然一直不是成功人士,但他很有女人缘,很多女人都会对他有天然的好感。他身上那种天然的钝重和溫和,如同雪白乌黑的羊马站在山岗上,他可以担任一个女人身边的任何异性角色:兄弟、情人、父亲、丈夫……甚至闺蜜。这是他的魅力。他在文瀛湖边的假山石上独坐,看晨风从汉白玉的状元桥上掠过,有一个声音问他:“现在几点钟了呢?”他抬起头,看到相貌平平的瘦小女孩,穿着的确良裙子和回力球鞋,短发齐耳,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那是二十年前的乔映霞,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
杨经纬是内蒙古人,但是他祖籍也是山西。确切地说,他是当年走口外的晋人留在内蒙古的后代,所以对于山西,他有天生的亲近,不管是念大学还是毕业后留在这里,他都没有一点违和感,仿佛自己天生就是山西人,就是太原的一分子。杨经纬是早年的大学生,学历是过硬的,个人素质也不错,但是家庭情况不怎么样,他是边疆农村出身,兄弟姐妹又多,因此在婚恋市场上只能算条件平平。所幸他还是讨女孩子喜欢的,这样也断断续续地谈过几个女朋友,但都是无疾而终。直到遇到乔映霞。她家据说是祁县乔家的后人,当然是旁支,家里也并非大富豪。她的父母只有这个独女,想招一个上门女婿,他正好符合条件。
乔映霞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人生平顺得乏善可陈,读书、就业、恋爱,一切都按部就班,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一个乖乖女,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踏着父母为之规划好的道路。她喜欢他,他们开始约会。她和她的父母认真地考核他的一切:他父亲早年在包头做皮货生意,但是很早就去世了,母亲是锡林郭勒的牧人之女,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家境贫寒。他是温和有礼的男子,科班出身,有正式工作,身材高大,无不良嗜好……他明白他们对他的欣赏和挑剔、满意和遗憾,他不动声色,但是提供恰如其分的配合。
这个世界并不公平。他对乔映霞谈不上爱,但也并不排斥。小康之家的女孩其实都单纯,没有富家小姐的骄矜,也没有贫家女儿的市侩,是最好不过的结婚对象。他娶她,可以得到现成的房子和倾心力支持他家庭生活的岳父母,他为什么不?凭借这段婚姻,他可以轻而易举在太原立足,并在未来拥有可见的平顺的生活。
杨经纬想着想着不觉就出了神,刀头一滑,一大块带骨的羊肉飞了出去,把案边的一只盛酒糟的碗打翻在地———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连锁反应,杨经纬猝不及防。
乔映霞听到了动静,小碎步跑进厨房来,她甩动的双手更显出家庭主妇的庸俗和老相:“你要死了呀?用你做什么都得要工钱!”“她弯着腰把碎碗片拢一拢,又跑到卫生间取扫帚和拖把:“就会添乱,越帮越忙……”她骂骂咧咧地清扫那摊酒糟和碎瓷,发狠地用拖把杵着地:“等我死了,看谁来伺候你?”
杨经纬不敢说话,这么多年了,他习惯了沉默,这种时候千万不能还嘴,否则战事一定会升级,让她发泄一下就好了。他乖乖站着,像一个犯了错的幼儿园小朋友,任乔映霞数落。
吃完饭,乔映霞又去了麻将馆。杨经纬被骂了一顿,心里也不高兴。一个人坐在家里,对着电视,是新闻频道,空荡的客厅里四面八方都是字正腔圆的新闻,像坐在大会堂里。
杨经纬不想在家待着了。他仔细刷牙洗脸,刮了刮下巴,穿好外套,步履悄然地出了门。他立在小区院子里,踌躇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疾走几步,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北风又卷了过来,树叶和灰尘在地下沙沙地翻,卖烧烤的大妈挥舞着竹签在吆喝,烤板筋的香味满院都是。杨经纬发动车子,慢慢驶出大门,汇入到车流之中。
车一路向北,每走一段就拐一个弯———北方的城市大多这样,方方正正,经纬分明,左转右转看似复杂,其实四面联通,没有迷路的危险。杨经纬熟练地驾驶着这辆旧丰田,往中涧河走。车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纷纷扬扬洒进来,像一场雪,没来由地让人心里一软。太原的冬夜就像一个线团,抽丝剥茧地越来越短。过了动物园,再往前,是东涧河,闪出一片斑驳的灯火,四面都是嘈杂声。然后忽然夜色一沉,黑暗就兜头罩过来了。
杨经纬把车停在两栋老式六层单元楼中间,黑暗中的风刮得似乎比双龙巷那边要凛冽一些。大片云层被吹掉,天空像被努力擦洗过的台布,显出藏青色的光泽,一轮黄色的月亮带着毛边,圆滚滚地端坐在夜空中央。不远处还有几栋楼,盖得很密,然而并不整齐,这些庞然大物挤挤挨挨地矗立在狭窄的小巷里,像一群互相取暖的牛羊,它们不修边幅,参差不齐,诉说着城中村斑驳混杂的违章建筑史。
杨经纬轻手轻脚地走上其中一栋楼,一口气走到六层,然后做贼一样看了看四周,开始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线金黄的灯光暖暖地透出来,同时透出的还有同样金黄的南瓜小米粥的香气。杨经纬走进去,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白色睡衣坐在沙发上,光脚穿一双木屐。
三
杨经纬是在朝阳街商圈边缘处的一家皮毛加工厂遇到李小南的。她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白皙丰满,挺拔的身材,充满活力,他早就受够了乔映霞的枯瘦,他喜欢李小南苹果一样鼓鼓的脸颊和嘴唇。她是到那家厂子来进货的———她在钟楼街开了一家小店,卖时尚配饰,以女包为主。他帮她用最低的价格拿到最好的货色,她十分感谢,请他光临,他就顺势去了几次。
李小南的小店在钟楼街深处。每个城市都有自己最为繁华的地段,如北京的王府井,成都的春熙路,沈阳的中街,钟楼街對于太原就是这样的存在。钟楼街是寸土寸金的商业通衢,店铺栉比,客似云来。同其他城市的步行街一样,两边都是琳琅满目的各色店铺,李小南的店叫“月亮湖”,外墙用明亮的蓝色刷过,门窗装饰着颜色鲜艳的星星,招牌做成上弦月的形状;空间虽然不大,但是灯光清澈,货品摆放有序,空气中有花香,也不觉狭窄。
李小南招呼他就坐,她为他倒茶。是新鲜的绣球,她斟茶的姿势娴熟,一望而知谙于此道,杨经纬很奇怪像她这样年轻时髦的女孩子会喜欢喝茶。茶的浓淡刚好,茶具也美好动人,杨经纬坐在靠窗的小桌子旁边,透过玻璃看钟楼街上熙攘而过的人流,心中也好像有溪水流过,仿佛是来自内心的潮涌。到了这个年纪,他最欣赏的就是青春之美,他看到她白皙的脖子下微突的锁骨,精致如蝴蝶栖息,她的腰肢如此柔软,好似没有骨头。
他喝完茶,站起来在店里走动,他仔细审视每一只皮包、帽子和腰带。他教她从皮层接口处的截面分辨人造革与真皮的不同,即使是最先进的高分子贴膜技术在他面前也无处遁形。他告诉她哪家皮货厂的皮子最好,哪家价格最低,头层皮的业内价可以打到几折,她微笑着,带一点仰慕地看他。
她说:“你做这一行,为什么不穿一双好一些的鞋子?包也是旧的。”
“我喜欢老物件,用旧的东西比较舒服,能让人安心。”
“但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
她俏丽的眼睛一眨,睫毛在灯光下闪烁。
他的心跳起来。
他咳嗽了一声,转开视线,看向店里的落地大镜子,镜中是一个令人不敢恭维的形象:他穿着陈旧的驼色外套,里面是黑色秋衣,袖口的扣子松开,露出秋衣磨损的毛边。头发油腻,在高耸的发际线上分成一条一绺———他不过是一个平庸无奇的中年男人,郁郁不得志,难道不是吗?小城市的小工厂的小人物,不高也不低的工资,结婚二十年,有一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吸引这个年轻女人的地方,但他为之窃喜。
然后是渐进式的约会,喝茶、聊天、逛公园、看电影。他开始慢慢修整自己的仪表:黑色秋衣换成白色衬衫,头发一天一洗,背尽量挺直,步态轻快一点……办公室的地板在他走过时发出嚓嚓的清响,空气中散发出久违的男人特有的温度和剃须水的气息。
也许每一个中年男人都有这样的不甘心,眼看着日渐发福、日渐平庸,生活像一杯白开水一样淡而无味,事业平平、金钱无多,没有足以傲视岁月的资本,而青春已逝,以后的人生即将被流水和尘埃掩埋———人生有太多一眼就能明了的悲哀,眼睁睁看着自己陷落却不能挽回,就像徒步穿越沙漠,无尽的黄沙之后是无尽的绝望,没有方向、没有水源,但是你只能向前。或者,她对他而言就是一片绿洲,他不能抗拒这个巨大的诱惑,他步履蹒跚地奔向她,哪怕是海市蜃楼也不后悔。
他像一个年轻人一样专心恋爱,他觉得他真的年轻了二十岁,回到了文瀛湖畔的春天。他和她说话,他有说不完的话,这半生没有对乔映霞说过的话———那些在她看来无聊无谓的话他都可以对眼前的这个年轻女人说。
他说,他小时候在草原上生活,对毛皮有天然的热爱,他的技术,一半是职业需要,一半是个人爱好。没有人在鉴别皮革上超越他,那是因为他从小在真正的牛羊群里长大。内蒙古的冬夜,寒风刺骨,蒙古包里四处透风,他钻在羊群里,那些雪白的、乌黑的羊包围着他,温顺地将他拱在中间……直到高中毕业,他收拾行囊,来到太原读大学,然后在这个城市停下来。
他又说,其实他也有梦想,也有别的爱好。他喜欢历史、文学、喜欢古老的、手工的……一切与自然和时间有关的事物。他喜欢看古代的书籍,喜欢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歌,喜欢那些美而无用的东西。
她也教他一些年轻的知识和技能:网上购物、和陌生人交流、下载音乐、录制小视频……也奇怪,这一方小天地就有那种魔力,平时他蔫得跟老杨树似的,到了这儿,幽默感有了,也会调情了。他好像抽出了新芽,变成了一株新的植物。春暖花开、炎夏酷暑、秋高气爽……一年的日子眨眼就过去了。夜深人静时,他们看电影回来,作短暂的温存,他闻到她身上河流和青草的气息。他在午夜时分起床告别,这时候乔映霞的牌场还没有散,子时三刻,星光如豆,雾气如潮,人在车中瑟缩,但必须回家。他低下头,把全身的重量踩在油门上。
四
这年的冬天,杨经纬没喝到几次“头脑”。
乔映霞在牌局之外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爱好:广场舞。广场舞挤占了她准备晚饭的时间,她现在除了天气不好的时候才有闲情做一顿像样的晚饭,其他时候忙得像个陀螺。从白露到立冬,她只煮过两次“头脑”,一次是炖的时间不够,羊肉也不新鲜,山药是硬的;一次是没有做韭花酱,杨经纬吃得没滋没味。
不过,杨经纬的日子却有滋有味,不就是一碗“头脑”嘛,家里没得吃,可以到外面去吃,味道比家里的还要好得多,不是吗?其实这句话也可以适用于家庭生活———他去李小南那儿的频率,也越发频繁。
但自打进入冬天之后,这个小女人似乎有点反常,脾气像天气一样,变得干冷,时不时呛他几句,他不明就里,又不敢随意试探,只好暗地揣摩她的心思。
李小南自己收入不菲,交往中她并没花过杨经纬太多的钱,当然杨经纬也不是有钱之人,他觉得她不是图这个,这也是他迷恋她的原因之一。他认为这段感情是在金钱之外的、世俗之外的。她真的是一个理想的情人,那她是为了什么不开心呢?
杨经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索性也就不想了,年轻女人的世界他怎么能搞懂呢?他尽力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好了。他发现自己至今还没有送过她一件像样的礼物,他决定要用心准备一件东西送给这个可爱的宝贝。
送她什么好呢?
他坐在她床头靠着抱枕,看着窗外的风景渐渐被浓郁的暮色包裹。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告诉她,我想离婚,又不敢。我不想伤害家人,又害怕以后很难再有婚姻。我怕孤独,也怕寒冷……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我经常梦到回到锡林郭勒,在草原上放牧。春天有那达慕大会,姑娘们穿着袍子跳舞,她们跳得灵巧极了,美极了,像羚羊一样漂亮,她们的舞步在青草中踢踏,疾如飘风,密如鼓点,靴子比花朵还要艳丽。到处都是奶酪和羊肉的气味。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我在这里的二十五年不知道有多想念草原和阳光,牛羊和皮毛。
他说,你永远都不会属于我。你路过我,我跟着你走。可是我老了……我所做的都是一些无用的事,像那些剩余下来的边角的残次的皮子。我不知道它们还能做什么,我能在这世界上留下什么。
他的声音慢慢停下来,他无奈地垂下眼睛闭上嘴巴———因为李小南已经睡着了。
杨经纬在一家私人的皮革厂看到一张羊皮,雪白的板面,细密的毛孔,他有许多年没有看到过如此洁净致密的皮了。那羊皮珍珠一样的光泽晃得他一阵晕眩。他破天荒第一次向那个老板说:“这张皮子给我吧。”老板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但是你拿这么一张生皮能做什么用?你想要什么产品,我做出来了给你成品不好吗?”杨经纬说生皮我当然不能拿,你硝好之后给我吧,染成大红色,最艳最正的那种红。我想拿它做一双鞋,你还得给我些东西:鞋跟和鞋楦,还有胶底。老板恍然大悟:“想给嫂子一个惊喜?哈哈哈,严重支持!”这老板雷厉风行,没几天就把一切材料准备好送了来,有精致的鞋楦、韧性十足的牛筋大底、软木片、小钢条、防水蜡线……最后是那张华美绝伦的皮子,像鲜血一样纯正热烈的大红。
杨经纬开始做鞋子。他想象李小南穿起这双鞋子走在洁白松软的雪地上是什么样子,那应该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黛玉的样子吗———红香羊皮小靴?不,林黛玉是弱不禁风的,李小南比她活泼多了。他闭上眼睛,锡林郭勒的风似乎在那一刻穿过他的衣领,他看到李小南穿着一双艳如烈火的鞋子在阳光下奔跑不息。
他做了一个多月,每晚在乔映霞赶赴麻将场之后,他就取出那些零碎烦琐的材料开始剪裁、缝制。他做毁了好几次,因为毕竟手艺不佳;但是熟能生巧,他一次比一次进步,一次比一次完美。最后,终于在皮子将要用尽的时候,他做出了一双完美的鞋子。
这是一双怎样的鞋啊。流线型的鞋身,纤巧的细高跟,大红色,完全的意大利式,但是鞋面上又用小刀鏤了中国的祥云图案,云头作如意状,镶着水钻。东西方艺术元素的结合如此美妙,它们在杨经纬手上静卧,像一对睡美人,天真到妖冶。
杨经纬琢磨,要怎样把这双鞋送给李小南呢?不能这样随随便便送出去啊,一定要在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这个倒是不发愁,现在是冬天,每年的冬天是时间节点转换最频繁的季节:冬至之后是圣诞,圣诞之后是新年,新年之后是春节,每一个都是重要的节日,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选哪一天呢?
李小南的电话却先打来了,她约他明天到她家:“你来,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什么重要的事情呢?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书架前,取出一本《湘行散记》,那里夹着一张她的身份证复印件,那还是他给她报旅行团时用到的,他模糊地记得,她的生日在年底。
果然是这样的。
第二天的黄昏,他先发制人,给乔映霞打了个电话,口气是责备的。
“你还不回来吗?是打麻将还是跳舞?没日没夜,比上班都忙。”
乔映霞在这个时候脾气最好,她殷勤地笑着:“饭在锅里,还热着呢,你自己吃吧,我打完牌就回去。”
“好吧。”杨经纬连忙说。
“我今天又煮了‘头脑’,你记得多吃一点啊,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大雪了。”
杨经纬“哦”了一声,胡乱挂掉手机,心神不定地打开车门,好像一个去见初恋情人的毛头小伙。
他听到自己的心发出一声叹息,嘲弄这卑鄙而虚伪的欺骗。
冬天,如果他有皮毛,足以抵御世间的寒冷,他何必让自己被岁月燃尽成灰?他不喜欢自己的妻子,不喜欢这样的人生,但是他没法否认这生活的可靠和真实。感情正因为虚伪而真实,带着罪恶,需要人生做最终审判。但是———也许即使让他重新选择,他依然会选择乔映霞,选择太原。这是多么真实的一件事情,他的欺骗意义何在?
五
杨经纬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掏出一件用几层塑料袋和无纺布包好的东西,他一层一层地打开,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样式复杂的皮鞋,红色,鞋帮上镂刻着祥云的纹样,鞋头的水钻在灯光下晶晶发亮。它如此璀璨华美,像一个不真实的存在。
杨经纬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宠溺地说:“穿上吧,这是给你的。”
然而他没有等到预料中惊喜的笑容,李小南拖拖沓沓地走过来,看了一眼这双鞋子:“干吗买这个?我不喜欢红鞋子。”
杨经纬说:“你的生日啊,这是我特意送你的礼物,怎么不喜欢?”
“生日?”
“是啊,12月19日,不是你的生日吗?”他继续笑着,笑容里又带了一丝疼惜———可怜的姑娘,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幸亏有我。他伸出手去想为她把一缕乱发捋到耳后,然而她生硬地躲开了,他的手僵在空中。
她拎起鞋子,好像拎起一袋零食,有漫不经心的敷衍:“我一直都过阴历生日,十一月初六。今年的生日,我上周就过了。”
杨经纬打起精神:“对不起,那我今天给你补过吧。你先试试鞋子,穿起来很漂亮的。”
然而李小南的话如此清晰,一字一句冷飕飕地钻到他耳朵里:“怎么连包装也没有?也没码数?是工厂送你的样品吧?你倒是会做人情。”
杨经纬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李小南把鞋子放在地上,一脚踩进去,但是她提了好几下鞋帮,都提不起来。她雪白的脚背勒得粉红,鞋子后面卡住了,那些肉似乎成心和鞋面作对,聚成一团。她松开鞋上的搭襻,终于穿进去了,但是脚踩在地上一走,她就叫起来:“好紧啊,脚后跟疼。”
她一跺脚,鞋头一颤,一颗水钻迸出来,划出一条晶亮的弧线,滚到了茶几下面。李小南简直要愠怒了,没有什么比让一个年轻女人穿小鞋更荒谬的事情,她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灰姑娘的姐姐,割掉脚跟才能穿上水晶鞋。她丢尽了面子,怎么也不肯再看这件令她屈辱的礼物,她恼怒地叫着:“这是什么鬼东西!”
杨经纬没有想到他花费了如此多心血的杰作会落得如此下场,就好像精心准备的一出戏演砸了,在震耳欲聋的倒彩中被观众轰下场。
李小南重新趿拉上她的木屐,把鞋子甩到杨经纬脚下。她说:“不要用这种东西来哄我,来点实惠的吧,给我过生日,好啊,发个红包给我,大家都开心,这个算什么?”
杨经纬不说话。
李小南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李小南站起身,她说:“其实我今天是要告诉你,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以后不要来了。”
杨经纬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走出客厅,他在玄关处站住,然后返回来,把那双鞋子捡起来,他跪在地板上,认真地弯下腰在茶几下把那颗掉落的水钻摸出来,跟鞋子装在一起原样包好———他始终没有说,这是他用了很长时间很多精力,亲手为她做的鞋。
她永远不会知道。
此刻他倒映在她瞳孔中,她看到他的悲哀,这悲哀在深黑的阴影中打坐,暗淡的光线绕他而过,他的脸上有伤感,但是没有达到绝望的程度,他还可以自持。他似乎不知所措,又似乎欲言又止。他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这也是这段感情与这段人生的距离。
也许在很多年之后,她会忘记这个黄昏和夜晚,忘记这双不合脚的鞋,如同遗忘他的神情和脸。这鞋子的质地是她能触到的唯一真实的存在,但她拒绝接受它,因为它尺寸确实不合适……她将用同样的理由,拒绝属于他的记忆。
她赤裸的脚在昏暗中发着微光。他手里拎着鞋,每迈出一步,那光芒就淡一分,远一分,他听到木制的地板咯吱作响,门外隐约射来白色的寒风。
他高一脚低一脚走下逼仄的楼梯,这片被楼群包裹着的岛屿,在不远的将来它们都会被拆除,整座城中村夷为平地,然后再长出更为茂密和高大的水泥森林。那时这些乌合的租客都会像候鸟一样迁徙而去,代之而来的是整齐的写字楼中步履匆匆的白领。他们之中一定不会有人穿手工缝制的皮鞋。他会记得这片建筑当初的样子,是他45岁时的冬天,是他在太原二十五年中唯一一次荒谬的记忆。
回到家的时候,乔映霞正在看电视。他下意识地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乔映霞头也不回地答道:“哦,今天梁姐不在,三缺一。”又告诉他:“吃了吗?锅里还温着‘头脑’。”
杨经纬的心像突然被热水濡湿了一样,眼眶酸热。他放下皮包走进厨房,舀了几勺“头脑”,大口吞咽着。然后走出来,拎着包进了书房。
他从包里掏出鞋子,一层一层地打开塑料袋和无纺布,长久地凝视。终于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骨胶,细心地把那颗水钻重新粘好。鞋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身后忽然传来惊喜的声音:“呀,好漂亮的鞋子。”
杨经纬脑子嗡的一声,他吓得一身冷汗,艰难地扭过头去。
他看到乔映霞如获至宝的笑容:“这哪来的啊?”
他定了定神:“工厂做的样品,我看着喜欢,就要了来。”
“是送我的吗?”乔映霞笑得像个小姑娘。
……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夫老妻了”,乔映霞快手快脚地抓过鞋子,“不是给我,拿回家来干吗?死老头子,还藏起来”,她忽然又捂着嘴笑了,“难道你还想送给别人?看你那点出息吧,送也没人要。”
……
杨经纬低下头,苍凉地叹了一口气:“结婚二十年了。”
乔映霞的嘴停了下来,她的手势定在那里,像一个滑稽的木偶。过了片刻,她脱下拖鞋,穿上这双鞋子,走到穿衣镜前。她来回逡巡,扭动腰肢,像二十年前文瀛湖边撑着绿色碎花洋伞的那个女孩。她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个颜色也好,又喜庆又靓,就是样子太时兴了,别人会不会笑我装嫩?”
他在一旁摇摇头,“不会的,现在越是老太婆才越要穿得花哨呢,老来俏嘛。”
“稍微有点大,嗯,也不是大,是有点肥……垫个鞋垫就好。”
她微微娇嗔着,努力做出挑剔状,然而喜不自禁的表情出卖了她。
杨经纬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他看着她瘦小的身子踩在鞋子上,那鞋子纤细的高跟笃笃地敲着地板,那地板和鞋子仿佛也在应和她。杨经纬隐约听见乔映霞又抱怨着,说她冬天的大衣外套都是黑的灰的,配不起这样艳丽的颜色。又说,自己应该置办几件新衣服了,眼看过年了,穿新衣新鞋出去打麻将,多有派头,一定大杀四方……
第二天,太原果然下起了鵝毛大雪,清晨的街道银装素裹,“头脑”和“帽盒”的香味像从上个世纪飘扬而来,在天光中隐现的一带青墙让狭窄的小巷有了神秘辽远的意境。杨经纬步行去上班,他迎着清冷的风和雪走过南华门,拐上五一路,一直朝北走,直到他看到前面皮革厂黑色的大门照常开着一扇,大雪把所有的脚印盖得了无痕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