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凹
这朵尽情绽放在乡野民间的湘北艺术之花,依照古岳州府沿袭的称谓,应该叫巴陵花鼓戏,很阳春白雪,以前是专门唱给那些达官显贵听,平民百姓是无缘消受的。但到后来在民间下里巴人也唱开了,高雅的文学艺术在通俗的艺术苑地中绽放出异彩,流行最久最快的也正是那些与百姓最贴心的唱本,像《刘海砍樵》就是典型。
一沦为“草根”就成民间的了,花鼓戏便返璞归真、原汁原味了:本色、生动、谐俗、野趣,乡民们唱了一代又一代,就是百唱不厌百唱不烂啊。因了这朗朗上口,到如今乡民人家上点岁数的大多耳熟能详,而不比皮影戏、杂耍戏须讲究特技高招。它又不受多少时空的局限,情之所钟,兴之所至,皆可随意发挥,自由流出,因之乡民人家嗜之如烟土,真一日不可少了。农忙抢收的地头,赋闲歇凉的庭院,便常有人拿了腔调,有模有样地,声情并茂,谝三句戏文,摆两下姿态,少不了哄然群起的喝彩阵阵。由此乡村单调乏味的日子更平添了几多亮色雅趣。
逢着演花鼓戏了,村民人家无论老少,皆欢天喜地奔走相告:“唱老戏喽!唱老戏喽!”回声飘荡在屋场上下,个人心頭,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戏班大体分两种:正式的县城剧团和自发的野鸡班子。前者文雅高逸,彰显大家风范;后者粗俗谑趣,濡染乡野气息,皆受欢迎,皆有完整配套的行头,几个压得住台脚的角色,偶露一两手精湛服众的绝技,便一并流传于民间口头,化作了茶余饭后海阔天空的谈资。花鼓戏就这样火热了太古沉寂的村村寨寨,喧嚣了鲜活明快的市井闹声。
吾乡每遇续宗谱、祝长寿、娶媳妇、考大学之类的大好喜事,皆以演花鼓戏喜庆道贺为正宗,为有气魄,为至上礼仪。也有在露天放映电影的,但只是凑热闹而已,算不得很正式。开演前,台下人头攒动,台上紧锣密鼓,台柱两边贴细长细长的对联,悬亮亮堂堂的马灯,前后台用暗红或深绿的帷幕隔开,伴奏的乐者侧坐台边吹拉敲弹气定神闲。而小货贩们则遥对了戏台子,摆开了小摊位,但见到列队成一字长龙,前村后店的,四面八方的,皆拉长了调子,嘶喊了号子。小孩子们便纷纷受了诱惑,涎了口水,吵嚷着扯了大人衣襟,争买零食吃,只一会便吃的心儿欢欢的,小脸儿通红通红的。其时月明星稀人定初,夜渐渐深了,轰轰火铳忽地爆出雷霆巨响,众人惊魂未定,一片悦耳奏乐声中,花鼓戏便正式开演了。
颇受平常乡民青睐的角色,是小生和花旦。演一幕夫妻悲欢之事,传一段悱恻缠绵之情,即能以哀婉之意动人心。而小孩们此时多半想困觉了,眼皮上下直打架;待得小丑蹑了手脚表情夸张出了台,登时见到愚顽油皮滑稽搞笑,遂不自禁在睡梦里嘻出声来。老人们似乎对老生更寄托了热情,许是皆因在唱老了听老了的唱文声里,一起慢慢地熏陶长大到老的吧。台上是演,台下是观,遂以戏为缘,相互间便熟稔了,平时不免有了招呼往来。老生颇为恪守严训,讲究的是“一个名声养到老”。那音质沉雄浑厚,那姿势拿捏准确,一句念白,一记招式,皆运了心凝了神,针眼大的破绽也硬是找不出,不愧以娴熟之技服人心。年轻一辈则全为凑兴瞧热闹而来,台词的乡语古调十分只听得三分半,懵懵懂懂的,剩下的全丢爪哇国了;且闭了目只痴痴地想满台子咿咿呀呀的声和打躬作揖之姿,偏巧此时现出个古装打扮的曼妙女子,便齐齐睁圆了眼死死地瞅,不知是恍兮惚兮还是惚兮恍兮,反正后来那皓齿秋波相会在了春梦边,那水袖红妆便缀满了五彩遐想。
如此整晚上一场戏终了,不知不觉地,月隐了,鸡鸣了,天亮了,乡民人家却不懈怠,皆神清气爽,热烈地谈论起昨晚的戏,又开始翘望着那第二晚的戏了。
(选自《乡间琐忆》,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