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丰子恺真率人生的审美理想与艺术实践

2019-09-10 07:22李梅
三峡论坛 2019年3期
关键词:丰子恺自然童心

李梅

摘  要:丰子恺真率人生的审美主张贯通于他艺术创作的整个生涯。对“童心”和“趣味”的坚守是丰子恺实践理想人生境界的象征,源于佛家的“慈悲之心”与他深谙的“同情心”相映,形成了“护生即护心”的人生信仰。学习艺术潜修艺术,通过艺术表达人生境界的理想追求,与他主张的“艺术化人生”和“人生艺术化”的审美理想相互印证。其真率人生论的美学思想和艺术实践,对当今世人的审美理想和艺术实践具有重要的启示。

关键词:丰子恺;真率;自然;童心;佛心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9)03-0051-06

作为二十世纪中国美学和艺术史上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丰子恺以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践行着他真率人生论的美学主张。相较于科学的实证主义,丰子恺更为偏好的是文学艺术天然的理想主义情怀,在文学艺术中他深切地体悟生活的滋味,有“味道”是他品味生活的标准和理想追求。在丰子恺有关艺术理论的文章里,他表达过这样的观点,远离了童年的美好时代,成人的世界可以通过艺术修养保持和培养可贵的“童心”,用孩童“绝缘”的眼光,“同情”的心目,以保持生活的滋味和趣味。显然,与人生根本相关,在接近人生的根本时,他所寻觅的“趣味”便得以显现,这是丰子恺真率人生论美学的艺术实践。

丰子恺是一位积极入世的浪漫主义艺术家,少年时的他就显出宽广而真切的“同情之心”,在早期的“写生”世界里,他以深广的“同情心”看待世间万物,给予所有生灵平等自然的观照。为此,他极为推崇佛家关涉生灵的“慈悲之心”,“护生”成为丰子恺一生坚守的信仰,《护生画集》的问世,便是他对于“佛心”的信奉被赋予艺术实践的明证。丰子恺真率人生论的美学思想和艺术实践,对当今世人的审美理想和艺术实践活动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师自然与美造化

丰子恺真率人生论的审美主张贯通于他艺术创作的整个生涯。生活于政治风云变幻的二十世纪中国社会,面对清末民初社会上广泛流传的重装饰点缀,追求怪异造型的审美风气,丰子恺拒绝趋同,他遵从自身的心性和偏好,崇尚原始、素朴的审美趣味。所以,日常生活中不被人们关注的破旧碗碟以及陶瓷器皿等,都成为他练习写生的素材。随着对美术写生的深入,他逐渐被源于欧洲的石膏人像写生这一脱离现实的描写带来的挫败感所困。为寻觅艺术创作的灵感,他走出户外,来到广袤的大自然中观察和写生,与现实自然环境的接触,平复了他焦灼困顿的内心,对自然生命的关切,恢复了他清新敏锐的艺术嗅觉,彰显了其真率人生的审美理想。

“‘写生’指的是描绘自然的作品,字面意思就是‘描绘生命’。他太過迷恋西方写实主义,以致排斥看似简单的中国山水画写生,认为后者太过轻描淡写。他认为,一副画中每一根线条都要严格符合画家临摹的实物,而中国艺术在这方面的失败证明了它在现代世界中必然是过时的,处于劣势地位。”[1]34来自白杰明先生的评述为我们展现了丰子恺早期艺术生涯的求索与挣扎思考。刚刚接触西方写实主义绘画艺术,他将“形似”作为艺术创作的重要指向,对于中国古典水墨绘画的“写意”传统认识有着隔阂。幸运的是,丰子恺在这一偏向的艺术之旅中并未走的太远,凭借自身对绘画艺术的探究和受到日本绘画艺术中水墨画派的影响,辅以美术老师李叔同先生的引导,丰子恺先前偏激的观点得到了校正。李叔同启发他意识到在艺术之路上唯有经历了最初的“形似”后,才能进一步走向追求“神似”的阶段,而这‘神似’的阶段,则正是中国画“写意”性特有的价值和审美取向。在恩师的开导和他对自然写生经验丰富的基础上,他对唐代画家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理论给予了宽广的阐释,我们可用“师自然,美造化”概述之,最终,“师自然与美造化”的审美主张成为丰子恺一生的艺术创作之源。

对自然万物给予的爱与同情滋养着丰子恺艺术创作的心田。走出画室在自然中写生的体验,铸就了他一双明亮的有情之眼,他尽情地汲取着天地万物的灵气,将所有的美好都置于一切有情与无情之物上,努力发现普通大众生活中的诗情画意,借助笔墨描摹出他心中的有情世界。如丰子恺学生时代的速写画《清泰门外》《巷口》等已显露出这方面的创作倾向。基于对自然万物的热爱,丰子恺在注重“形似”的写生世界里,时刻关注着心性和物性的互动与交融,并将自身的生命体悟灌注于自然物象里,全身心描绘着有情之眼“观照”的世界万象,这使他的漫画常常具有灵性和趣味。

丰子恺是一个随缘自适的人,他的为人是赤诚而率性的,他的为文为画是至真而虔诚的,同时又是仁厚而包容的。在求学期间,筹建以研究西洋画为主的画会时,他真诚地吸纳擅长中国画的同窗沈本千入会,并秉承“能够融会贯通中西画法,乃是画艺的一种进步”的看法,他的绘画实践印证了这样的理论主张。一方面,丰子恺在汲取中西绘画技法的艺术之旅中,保持着最初的美学诉求,并根据时事的变迁,有所调整。另一方面,他对绘画技法的探究从未停歇过,在抗战时期发表的《绘画改良论》,谈及新绘画艺术的原则时,丰子恺表达了这样的观点:“一、不避现实;二、不事临画;三、重写生;四、重透视;五、重构图;六、有笔墨趣;七、合人生味。”[2]丰子恺以简短的话语,深刻的意涵总结出特殊年代新的绘画原则,更是其艺术实践的理论传达。“写生”“透视”“构图”“笔墨”这诸多倾向凸显的绘画艺术主张,在丰子恺的绘画改良论中集中呈现,展现了他尝试融通中西绘画艺术技法的深刻思考。

“师自然,美造化”的艺术审美理论,正是丰子恺独特个性情感的艺术化传达。丰子恺的艺术与生活一直紧密相连,正如他平日里将个人心性的修养作为提高艺术涵养的重要部分,对于他而言,“师自然,美造化”的审美理想早已成为一种生活的方式而自然存在了。对生命的敬畏与对德性的推崇,成就了丰子恺独特的艺术禀赋,正如白杰明所说:“不同于同时代的其他艺术家,在艺术创作和教学生涯中,他从未打算建立一个丰氏画派,培养后人继承衣钵,宣扬理论,壮大声誉。他相信,艺术家个人艺术修养的表达,不必通过公开展示或发行绘画作品,而应是一种生活的方式、一种悲悯的态度。这完全是从个人角度出发的愿景。”[1]249 由此可见,丰子恺既关涉技法亦重视题材,对于题材趣味的重视有时甚至超越了艺术技法的表达,在传达个性情感方面从未妥协,所以他的文字和画作,总是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情感,充溢着自然而然的温暖。有记录下的美好生活瞬间,亦有对理想人生的憧憬,无论怎样的情感,怎样的期望,都于他多彩的艺术世界里尽情流淌着,传递着。

丰子恺对闲情自适生活的追求,乃至他在字里行间的讲述,都让人想起了陶渊明的归隐主题。生活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益繁华的上海都市,已拥有美术家声誉的他,一直为暂时脱离都市的喧嚣和紧迫感,找寻着隐士之情的归宿以缓解内心的焦灼。在这一时期发表的文章中,他描述了从杭州回到自己设计建造的缘缘堂后,耳闻目见的欢愉之景:“主人回来了,芭蕉鞠躬,樱桃点头,葡萄棚上特地飘下几张叶子来表示欢迎。二个小女儿跑来牵我的衣,老仆忙着打扫房间。老妻忙着烧素材,故乡的臭豆腐干,故乡的冬菜,故乡的红米饭。窗外有故乡的天空,门外有打着石门湾白土的行人,这些行人差不多个个都认识……我仿佛从飘摇的舟中登上了陆,如今脚踏实地了。这里是我最自由,最永久的宅,我的归宿之处,我的家。”[3]521“石门湾”“缘缘堂”这些与丰子恺生活密切关联的字眼,占据了他成年后渐趋空寂的内心,一旦有机会畅游其中,他便尽情地宣泄着内心深藏的暖流,吮吸着这自然美好的民间传统和平民情感带来的养分。“自然”在他的笔下早已成为自由漫步的心灵之所,在他看来,这一美好的视域唯有和平仁爱的心境方能接近。

二、“童心”与“趣味”的坚守

“童心”与“趣味”是丰子恺的文字和画作中常被提及的核心话题,他以浙西人细腻的文字和简练的线条勾勒出他一向所赞赏的童真和趣味。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对儿童纯真天性的礼赞不胜枚举,如冰心、周作人、叶圣陶等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都有描写。丰子恺也是其中一位,只是,他的礼赞和热爱,远远超出了单纯的热爱和喜好,对“童心”和“趣味”的守护,俨然成为了一种理想人格重塑的境界追求,成为他暂时从令人厌恶的成人世界中解脱的精神慰藉。他说:“童心,在大人就是一种‘趣味’。培养童心,就是涵养趣味。”[4]254因为眷恋年少时的天真和勇气,年近三十的丰子恺越发感怀在石门湾的青葱岁月,他将对逝去的童年的怀念和对自家孩子的热爱诉诸于画笔,创作了以儿童为题的漫画集。在《子恺漫画集》代序中,他写到:“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小册子里。然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5]256 可见,在岁月的流转中,步入成人世界的丰子恺对“童心”的推崇和珍视,渐趋伴着惋惜和无奈的失落心绪出现。

二十年代以来,家中孩子的相继诞生,给年岁见长的丰子恺以温情的安慰,身为人父的喜悦和家庭生活的重负相伴而生,他试图在孩童天真无邪的世界中扑捉日常生活的趣味,也在多方兼职的教职事务上煞费心神。更为令他难过的是,他看到规整严肃的学校教育,无形中成为扼杀儿童天性和想象力的外界因素,这样的不快之感让他对单调的教职丧失了兴趣。处于二十世纪初期动荡的社会环境里,丰子恺和家人在上海狭小的阁楼里过着与周遭环境疏远的“小天地”生活,远离政治斗争的喧嚣,享受着与家人独处时的欢愉。在同时代的许多文人学者看来,面对动荡的时局,丰子恺专注对儿童世界的描写与礼赞,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如若透过他用情的文字描写,我们会发现,他的赞叹和感慨恰恰是面对混乱社会境况所呈现的深有意味的表达。他写到:“我初尝世味,看见所谓‘社会’里的虚伪矜忿之状,觉得成人大都已失本性,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 ‘人’。”[6]389在丰子恺笔下,隐没纯真本性的成人与天真烂漫的孩童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以反衬对比的方式出现,他把天性烂漫的儿童尊称为真正的人格完整的“人”。倘若成人的世界有着孩童单纯的心境,社会的动荡又怎会频现,这或许是丰子恺赞扬儿童时隐喻的话语吧。

岁月的更迭,时局的变幻,丰子恺率真的天性时刻受到侵扰,生活的紧迫和政治的动乱,对于试图寻觅和守护心灵安宁和宽慰的丰子恺来说,走近自己用“至真至情”构建的审美世界,并将这样的美好和祈愿随意表达出来,可以说是他在生活与艺术交融的时空里不懈的追求,这里有他热衷讴歌和赞叹的“童心”和“趣味”。从早期对童年时光的怀念和回味,经历了生活历练的丰子恺,在描写儿童题材的文字和画作时,更多是以成人观者的视角抒发见闻和感受。从追求古诗词入画以求诗情画意的创作倾向,到对自家孩子生活趣事的记录,丰子恺的艺术之路是随性自在的,是随心境和偏好而有所调整的,生活的主题在他的笔画间逐渐居于重要的位置。但是,多年生活的磨砺,生存的艰辛,让他以包容之心叙述孩童诸多任性之举时,多了份体谅和仁慈。儿童“绝缘”的眼光和“有情化”的双眼,成为令丰子恺艳羡和珍视的对象,对“童心”和“趣味”培育则成为他实践理想人生之境的重要路径。

显然,丰子恺的这一美学思想受到了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现代性转变中,不乏对“童心”和“趣味”的探讨和分析,受叔本华、康德、席勒影响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曰:“词人者,不失赤子之心者也。”[7]24他对保有赤子之心品质的艺术家做了深入讨论。赤子即婴儿,“赤子之心”或“童心”,指婴儿或儿童天真无邪,未受社会习性污染的赤诚之心,是“真心”也。王国维意在强调诗人唯有真诚地对待自然人生,才能创作出至性真情的作品。散文家俞平伯和朱自清都有抒写追忆童年的文章,林语堂则将晚明哲人李贽的《童心说》译为英文发表,叶圣陶出版了中國第一部童话集《稻草人》,丰子恺与鲁迅、周作人、冰心等人,都是呼吁成人应该研究儿童世界的倡导者。[1]249稍晚些的美学大家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援引孟子的名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讨论艺术与儿童游戏之间复杂的关系。不得不指出的是,丰子恺的“童心”论生成于这样的时代背景,与这样的文化思潮产生了持久的共鸣,同时又有着自身的感怀和体悟。尽管每位文化学人的解读和阐述基于不同的理论视角会有所侧重,但是文学家、艺术家对于天真烂漫的儿童的关注,俨然构成了现代文学艺术中一道明亮的风景。

无论是出于对文学艺术研究的理论阐述还是对美好童年时光的追忆,对于“童心”和“趣味”的关注在每位文学艺术家的视域中,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重视。“童心”和“趣味”的字眼不仅出现在丰子恺的文字和画作中,更是他生活视域中习惯性的观看方式和人生态度的展现。他对“童心”和“趣味”的分析和描述从未脱离过实在的生活状态。他说:“我所见的文艺书,即使最普通的《唐诗三百首》《白香词谱》等,也处处含有接触人生根本而耐人回味的字句。”[8]464与人生根本相关,富有趣味,是丰子恺欢喜文艺远离科学的原因,比起科学的实证主义,他更为偏好的是文学艺术天然的理想主义情怀,在文学艺术中他深切地体悟生活的滋味,有“味道”是他品味生活的标准和理想追求,当以“童心”入世,在接近人生的根本时,他所寻觅的“趣味”也便显现,这是丰子恺真率人生论美学的艺术实践。

在丰子恺有关艺术理论的文章里,他表达过这样的观点,远离了童年的美好时代,成人的世界可以通过艺术修养保持和培养可贵的“童心”,用孩童绝缘的眼光、同情的心目,保持生活的滋味和趣味。他指出:“圣书中说:你们不像小孩子,便不得进入天国。小孩子真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我们的黄金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我们可以因了艺术的修养而重新面见这幸福、仁爱,而和平的世界。”[9]584因为艺术的世界里,是理想化的世界,是超越有限的现实之境的世界,超越了时空的有限,跨越了年龄的界限,在艺术的园地里,可以尽情的倾吐最真切的生活感悟和生命感怀。丰子恺在艺术的园地里潜心耕种,只是,他显然不是一个纯粹出世的浪漫主义者,他的艺术追求始终是与他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情趣相联的。学习艺术潜修艺术,通过艺术表达人生境界的理想追求,是他主张的“艺术化人生”和“人生艺术化”的相互印证。

豐子恺惋惜儿童时代的短暂和易逝,感叹自己的童年和子女们的童年终将成为理想岁月。他呼吁成人世界当在艺术的园地里汲取“真善美”的养分,以孕育和培养“童心”。如他反复强调的,培养“童心”,在大人来说就是涵养“趣味”。为此,八指头陀的一首小诗引起丰子恺无限的欢喜,诗曰:“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概年既长,物欲蔽天真。”[10]40可贵的“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八指头陀对儿童纯净、超然、宽厚,笃定天性的赞赏,感叹“物欲蔽天真”的年岁增长,引人深思,这样的描述和礼赞,在丰子恺的艺术世界里,引发了持续的影响。

三、“佛心”与“文心”的互促

“一九二七年九月,我三十岁诞辰,皈依佛教,戒酒除荤。”[11]131这是丰子恺原载《读书杂志》(一九三三年卷三第一期)上《丰子恺自述》一文中的记述。在中国古语中有“三十而立”的训导,显然,这样的规劝于他来说并未完全奏效。正值而立之年的他,平静地听从了内心的声音,暂时“脱离尘俗”,成为一名在家潜修的居士,念经、打坐、素食,这些佛教徒遵从的修行方式,从皈依“佛、法、僧”三宝后,成为丰子恺日后生活中一直坚持的习惯。其实,从丰子恺追忆童年时光的文字里,我们已经可以发现与“佛”结缘,本该是他生命中的必由之路。在皈依佛教前不久(一九二七年六月)写作的《忆儿时》的文章中,他回忆了儿时难忘的三件事,分别为:养蚕、吃蟹、钓鱼。在追忆中他感叹到,诸多带给他儿时无限乐趣的事件,成年后回忆起来,总是伴着不安和忏悔的心理。他说:“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的杀虐!”[12]136此外,与父亲和诸姐在节庆时日里月下吃蟹的场景,与邻居玩伴学习垂钓的岁月,都曾让他无限地怀念和神往,但是在文中他反复诉说的却是,一旦想到这仍是生灵的杀虐,便生出忏悔了。在文章的结语处,丰子恺无限感慨地表达了“护生”“惜生”的内心独白:“我的黄金时代很短,可怀念的又只有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杀生取乐,都使我永远忏悔。”[12]140《忆儿时》写于丰子恺真正皈依佛教前不久,在今天看来,这样的文字好似皈依前的挚誓,尽管他并未真正削发入寺,但是,佛家关涉生灵的“慈悲之心”,于他心灵深处却早已生出虔诚的信仰了。

除天性温润而略带忧郁气质外,作为一位积极入世的浪漫主义艺术家,丰子恺少年时就显出宽广而真切的“同情之心”。在学习绘画艺术的“写生”世界里,他以深广的“同情心”看待世间万物,给予所有生灵平等的关照。少年时的生活留存下的包容和坚毅的内心,让他在遭受二十年代政治动荡和生活压力的社会境况中仍可以保持天真的诉求和深情的生命体悟。然而,这样的乐观和豁达,在即将到来的“三十而立”的年月里,已经慢慢地被无名的忧虑和不快所消磨。二十年代初期,这个接受过五四文化洗礼的年轻艺术家,曾受聘担任春晖中学图画教学职务,次年又与友人联合创办立达学园,那时的丰子恺和同事一起,致力于以教育和文化事业,勤奋地翻译和写作有关艺术的著作,坚信文化事业特别是艺术教育具有改变中国社会的关键作用。但是,时间过渡到二十年代后期,这样的希望和诉求在他的信仰中变得模糊起来,甚至逝去了最初所具有的光泽。依然陷入政治动荡和商业大潮冲击的上海,于他已生了反感。在当时所绘的自画像《三十老人》中,他描绘了一位头发稀疏、疲惫不堪的人物,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能量和热情。由此可见,从青年步向中年的他,对于生活对于艺术创作,都出现了不解与困惑的情绪,与选择激进的政治或逃避归隐的一些同时代人相比,丰子恺选择了哲学和佛教来缓解虚空的内心。

对哲学和宗教的思考于丰子恺接下来的人生轨迹中占据了重要席位。当然,这与他的两位艺术和人生导师李叔同、马一浮的启发和影响是分不开的。李叔同作为丰子恺少年时的美术老师,其精湛的绘画技法和严谨而格高的品性给年少的丰子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这位在艺术领域造诣极高的艺术家,四十岁竟“遁入空门”,投身于宗教的世界中探求人生的究竟了。就李叔同的出家,当时不少人是震惊的,甚至将他的这一行为视为对现实的逃避。作为崇拜他的学生,丰子恺表示诚心的理解,并从人生哲思层面上做了深入分析,他曾如此阐述到:“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13]399显然,丰子恺对恩师李叔同从艺术转入宗教,走进人生的较高境界给予赞叹。出家后的李叔同,确实为振兴佛教律宗和传播佛教哲理奉献了毕生的心血,被世人尊为“弘一法师”。

丰子恺与李叔同的“缘分”相伴一生。在一九二七年九月,年满三十岁的丰子恺请求弘一法师为他主持仪式,皈依 “三宝”,成为一名真正的居士。从那日起,李叔同的言传身教、人生经历以及身体力行的德行,基于一份诚挚的“缘分”而与丰子恺以后的生活起了更为紧密的联系。成为居士后不久,他与弘一法师发愿绘制《护生画集》。丰子恺的这一创作持续了半个世纪,即使是在抗战逃难的险途与文革时期饱受批斗的艰辛岁月里,他也从未放弃,乃至晚年带病完成了六卷本的《护生画集》。丰子恺始终信守和老师的约定,从纪念老师四十周岁生日到老师一百岁周岁诞辰,十年一本共计六卷本的《护生画集》,在他离世前提前绘成,虔诚地完成了老师委以的重任。“护生”成为丰子恺一生坚守的信仰,而他对于“佛心”的信奉也由此被赋予艺术的实践。

被梁簌溟先生称为“千年国粹,一代儒宗”的国学大师马一浮,是丰子恺哲学思考路上的引导者。少年求学之时,经由李叔同的介绍,与儒者马一浮相识,乃至后来频繁拜访马先生,并诚心请教。丰子恺与马一浮的往来,为他精神上的迷茫和厌世的情绪找到了解脱的路径。经历了二十年代末个体生命虚无的体验与家庭的变故(母亲的离世和孩子的夭折)后,生命的无常和生活的沉闷与压抑,使得无端的消极和沉郁的心绪萦绕于他一身。三十年代初期,当丰子恺与马一浮探讨 “无常”的话题时,马一浮说到:“无常就是有常。无常容易画,常不易画。”[14]206这一极富哲理的话语点醒了丰子恺,进而让他摆脱了极度消极的心理,找到了继续生活的精神支柱。马一浮曾经留学美国、日本,并对欧洲哲学有所研究,归国后潜心研读中国古代典籍,并对道教和佛教的哲学典籍做深入的探究,他的一生差不多都处于半隐士的状态。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有精深的领悟,对道教和佛教哲学典籍有独到的见解,马一浮的学识和洒脱的个性气质都令丰子恺为之折服,并将其奉为精神上的导师。

作为一代儒学大师,马一浮尽管为融合中国传统儒道佛三家主流思想的哲学体系而努力,但是,传统儒家以“仁”为本的道德规范,俨然是他构建人生哲学中的重要部分。他曾在为丰子恺第一部《护生画集》所作的序中称赞所有的生命是一个共同体,强调“护生”就是保护和培育自己的心灵,他这里将“护生”与传统儒家以“仁”为本的修养身心的德行相联,颇有寓意。马一浮是从儒家“修心”的视角探讨“护生”的意义,越过了从佛教因果循环论出发讨论“戒杀”的问题。这一“护生即护心”的哲学思考深刻地影响着丰子恺。当然,这样的认识也与丰子恺早年反复强调的“同情心”有着密切关联,天性温和而富有同情心的他,在“护生即护心”的艺术创作理念里,他已经将富有同情论的美学思想,扩展到每个个体及民族乃至全人类的意识里,希望以“护心”的“人生论”主张祛除肆意屠戮生灵、蔑视生命的极端意识,唤醒世人的悲悯之心。

同“佛”的结缘,与“儒”的相遇,于丰子恺的一生来说,看似有意为之,实则无意有之。天赋、勤奋、努力、虔诚,造就了丰子恺率真的审美人生。生活于他的不平,都在率性而为的洒脱中消解,他于生活,却从未分离。遇到李叔同、马一浮两位人生和艺术上的导师,是丰子恺的幸运也是他的修行所为,可贵的是他同时把两位大师的品性格调给予了别样的诠释,让世人记住了艺术大师丰子恺的名字,感受到他率性而充实的一生和丰富而多彩的艺术世界。

岁月的流逝,时局的动荡,经由童年的无邪,到少年的执着,乃至中年的回望和坚守,事事变幻的社会映着一颗艺术求索的诚心,关涉个体人生,亦关涉社会世相。从小与绘画结缘的他,历经了早期随性临摹的习好,到接受正规技法训练的求学之履,面对中西绘画技法和风格的不同,他竭力探究比较着。最终,在对比、反叛、学习和体悟中坚守,他将中国传统绘画中重线条勾勒的水墨传统作为自身绘画艺术的主要支点,并尝试着给予适当的发挥和创造,他将自己的艺术信仰融注在中西方的艺术传统中,在追求笔墨之趣的艺术生涯里努力前行。丰子恺近乎宗教修行的一生,带给世人深刻的感怀和体悟,其真率人生论的审美主张和诚挚的艺术热情,对于当今世人的审美理想和艺术实践活动,具有借鉴和启发意义。

注 释:

[1] [澳]白杰明:《艺术的逃难—丰子恺传》,贺宏亮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

[2] 丰子恺:《绘画改良论》,《思想与时代》,1941年第8期。

[3] 丰子恺:《家》,《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

[4] 丰子恺:《童心的培养》,《丰子恺全集》(第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

[5] 丰子恺:《给我的孩子们》,《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

[6] 丰子恺:《漫画创作二十年》,《丰子恺文集》(第四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

[7]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腾咸惠译评,吉林文史哲出版社,2007年。

[8] 丰子恺:《谈自己的画》,《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

[9] 丰子恺:《美与同情》,《丰子恺全集》(第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

[10] 梅季编:《八指头陀诗文集》,岳麓书社,1984年。

[11] 丰子恺:《丰子恺自述》,《丰子恺自述:我这一生》,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

[12] 丰子恺:《忆儿时》,《丰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

[13] 丰子恺:《我与弘一法师》,《丰子恺文集》(第6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

[14] 丰子恺:《陋巷》,《豐子恺文集》(第5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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