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世界的精神飞翔

2019-09-10 07:22黄桂元
新阅读 2019年3期
关键词:批评家写诗麦子

黄桂元

当下诗歌写作领域可谓云蒸霞蔚,气象万千,一个突出而有深意的现象是,批评家与诗人之间的区别不再泾渭分明。其间,既有于坚、臧棣、伊沙、朵渔等一类诗人批评家,也不乏陈超、罗振亚、张清华、霍俊明这样的批评家诗人。后者,往往因批评家的影响力,而盖过了自己本身也是诗人这样的事实。其实,批评家诗人内心同样诗情盈怀,他们不满足于将诗性元素注入其学科研究和批评理路,坚持以源源不断的个性书写,彰显自己的诗人品格与诗意存在。

罗振亚教授在中国现当代诗歌诗学领域的成就有口皆碑,其学术文本严谨、厚重而不失儒雅、洒脱,现场言说,理路严密、指向清晰、屡有锐见。以他为领军人物的南开大学文学院已成为国内诗学研究的重镇,也是有目共睹。但其诗名,却并不为人所知。他最近携诗集《一株麦子的幸福》亮相,成了诗界的一个新闻,借此机会,我们也得以认识了其深藏不露的诗人“庐山真面目”。

谈到罗振亚诗歌写作的个人史,还要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那时他还不满20岁,属于青涩的校园学子。为赋新词,多愁善感,作品后来以《挥手浪漫》结集出版,其中一些早年的诗也收入这本《一株麦子的幸福》。而今读来,你会惊异于作者曾经表现出来的不俗诗歌禀赋,比如《白色思绪》,在这位东北汉子的硬朗笔下,流淌着的却是江南诗人的柔美才情:

我愿读雪花纷纷

纷纷是她头顶的云

路很白很白

我们相对注视着

连迈步都不忍

终于 我一咬牙转过身

把背影留给冬天和望远的人

走过迢遥的南国春

左边花深

右边花更深

躺在风景里听细雨

天转晴朗梦也变真

一闭眼天空飞来一朵云

噢 原来我还没有走出

她开启的那扇门

北方片片温柔的雪花

是否耐得住南国的阵阵春

这首写于1985年,罗振亚当时只有22岁,是不是可以从中嗅出带有“民国范儿”诗歌的唯美主义墨香?特别是里面的情调韵律,似乎很接近徐志摩某些诗歌中的气息和味道。此后相当长的一段岁月,罗振亚没有把出色的诗歌感觉在纸面延续下去,而是悄然转身,进入现代诗学研究的幽深地带,皓首穷经,笔耕不辍,著作等身。

罗振亚挥别了昔日的浪漫,却没有一刻离开诗歌现场。他是不可多得的一线诗评家,而骨子里,仍是一位沉静而朴素的本色诗人。但他从不曾把自己预设为“诗人”,或者说从来没有刻意为自己编织一件诗人的华丽袍子。其实,他如若发声必然有分量,也具权威性,可贵的是,他从来不在诗歌写作场域滥用话语权。

在他看来,写诗关乎个人的内心真相,如果他提起诗笔,一定是有感而发。

“人情练达即文章”。说到罗振亚融批评家与诗人为一体,我们可以注意这样几组对应关系:学者与普通人,书斋与现场,理论思维与日常美学,书卷气与烟火味,这几组对应关系充实了他的诗歌写作气场。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学者与普通人的关系。这决定了他的诗歌写作是及物的,是有存在感的,很多时候,他不是凭直觉凭冲动写诗,而是有周密构思和深刻思考,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当下诗坛,诗歌写苦闷、孤独、焦虑、疼痛、愤怒,我们见得太多,罗振亚诗歌写作同样源于生命内心的种种感发,但他更多的却是写幸福,幸福的胸臆,幸福的惆怅——虽然只是一株麦子的有限幸福,却弥足珍贵,感觉充实,同时他要维护一种卑微的幸福权利,这也是与一些自视甚高的贵族化诗人的最大不同之处。他是从乡村走来的农家孩子,天赋和勤奋的作用成就了他今天的一切。他已经习惯于穿着西装革履、带有仪式感地现身于各种高端论坛,血液里涌动着的却还是麦子滋养出的淳朴与本真。

数十年后,罗振亚再度与写诗结缘,是由于一个令他痛彻肺腑的契机。父亲故去,他在诗里发出泣血哀号:“身后的山轰然倒下/ 我只能站起来独立行走// 杜鹃声里/ 跪著的阳光 /怎么也追不上踉跄的风// 窗前的老榆树的疤痕/ 烙在六月十九日的额头”(《我的父亲啊》)。有时他还习惯地与父亲聊天,却发觉是幻觉,“爸 起来吃点饭吧/ 话音未落 发现/ 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和老爸聊天》),他感到了生命的脆弱与苍凉,他把所有的忧思都给了年迈的母亲,“窗外鹅毛大雪/ 一万个美女的舞姿/ 仍无法让急驰的高铁分神”(《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思念、牵挂与无助感,致使他的写作的井喷期骤然而至。这是生命给他的另一种馈赠。

他写诗,亲情是纸面灵感,故土是笔下源泉,而麦子成了最有深味和诗意的隐喻。《在家乡的一片麦地前 我低下了头》是一首力作,他这样写麦子:

北方的麦子不懂象征

更拒绝那些泛酸的比喻

一株株不能再普通的农作物

身体和灵魂都只属于自己

该破土时破土

该灌浆时灌浆

该脱粒时脱粒

芒就是芒

穗就是穗

成色好坏一律用头颅说话

……

习惯在城中昂首走路的我

面对记忆中从未高过童年的麦田

突然低下了头

天边 有一道白鹭的灵光飞起

他为什么一再歌颂被人们熟视无睹的麦子?这不是用诗人喜欢怀旧可以简单解释的。千百年来,麦田是静止的,麦子是沉默的,并不会移动自己的脚步,却永远会被人类的生存需求推动而流通八方。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可以说,麦子在一定程度上支撑着人的信念和力量。麦子能够抵达的地方,足以延伸至人类最广阔也最深远的历史,麦子的触须永远撩拨着我们生命的梦境与幻象。他歌颂麦子,意在呼唤人类善待麦子,珍爱生命。这是因为,看似不起眼的麦子,里面蕴藏着无比深刻的生命伦理。谁又敢轻蔑麦子的存在呢?无论人类如何自以为是,总会承认一个基本事实,是麦子喂养了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作家任林举在《粮道》一书中把粮食比作一种介质,一种保持和摧毁人性的介质。吃饱的时候,人的血是红色的,尚能自觉恪守着人性的基本界限,向爱,向美,彬彬有礼,粗识感恩,有时还会鄙夷一下吃喝拉撒那样的俗事,并扬言此生“不为稻粱谋”,一旦缺失了粮食而陷入大饥荒,人性会轻而易举地背离神圣,血会变成黑色,人间将沦为地狱。

罗振亚对麦子再熟悉不过了,麦子孕育于家乡的故土,荒诞的是,城市本是他乡,而不是故土而今故土已经回不去了,反而成了异乡,日渐模糊而遥远,这隐痛化成了诗意,他为麦子奉献歌声,其实是在为家乡唱一首谣曲。这些诗,绝不会给人轻飘飘的感觉,而是质地饱满,心思绵长,味道很厚,传递着人性的温度,不那么滚烫,不那么耀眼,不那么高大,却让人感觉出一种持久的存在。

罗振亚写诗,从不飙高腔,强音,不用大词,狠词,媚词,艳词,流行词,他的作品没有刻意为之的做作,见不到遗世独立的孤傲,自命不凡的轻狂,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涉及的都是日常美学的感受和诗意。这个特点,与他早期的创作大体一脉相承,但随着时间的推进,其写作视野还是更为开阔,内涵更为丰实,况味更为深邃。他在诗歌的形式操作上,有几点或许值得注意一下,一是他在诗里从无凌空蹈虚,坐而论道,不着边际,而是强调叙事性元素;二是他的诗歌主体性表现为一种近距离的诉说口吻,语重心长,娓娓道来,给人以信任感和亲近感。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诗基本上是押韵的,且一以贯之,延续至今。这些韵脚自然生成,不过于严格,不那么讲究,却形成了一种诗歌韵律间的动感呼应,起到层层推进的美学效果。诗歌的合辙押韵,在当下的诗人写作中已不常见,出于研究现代诗的专家之笔,更是稀少,罗振亚不可能不知道诗艺时尚如何,却不愿随之起舞,坚持我行我素。

真相只能是这样的,他所有的写作遵循都与生命的内在律动有关。他关照“此在”世界,他的诗路也越来越贴近现实与民间,暗合了中国当下文学写作的现实主义回归的总体趋向。这未必是一种自觉意识使然,应该讲,他出色的前瞻眼光和文学悟性决定了他的写诗方式,一切不是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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