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戏人生

2019-09-10 07:22:44刘冰清赵颖
三峡论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口述史

刘冰清 赵颖

摘要:辰州儺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黄生福是辰州傩戏的县级传承人,不仅熟悉辰州傩的各类法事,还擅长唱傩戏和上刀山、下火海等傩技表演。访谈中,黄生福讲述了自己艰苦卓绝的学傩经历、多种多样的从傩技艺以及始终如一的传承信念。

关键词:辰州傩戏;口述史;黄生福

中图分类号:J8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9)04-0108-06

辰州傩戏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主要流传于湖南沅陵县周边地区,尤盛行于该县七甲坪镇,深受当地百姓喜爱。

黄生福,男,土家族,出生于1965年,湖南省怀化市沅陵县七甲坪镇垭头村狮子溪组人,小学文化,法名叫黄法旺,辰州傩戏县级传承人。1978年师从其舅舅全安华正式学傩,1979年又拜黄必用为师,1986年度职独立掌坛。他不仅会做各类法事,掌握了上刀山、下火海等多种傩技,尤擅演唱傩戏,旦角、小生、老生等角色均能扮演,以唱姜女、八郎、土地尤佳,曾去过吉首、郴州、张家界等地行傩表演,在当地具有一定的知名度。

本文根据2018年9月16日以及电话对黄生福师傅的采访录音整理而成。除了将会话式转为自述式,剔除了对话中累赘、重复的语言以外,都是对黄生福师傅访谈的真实记录,以确保其口述史的原真性。

一、艰苦卓绝的学傩经历

我学傩是从1978年开始的,那时我13岁,刚读完小学五年级,家里条件不好。母亲54岁才生下我,之后她的身体就一直不行,待在家里干不了活,于是家里的重担就都落在我父亲一人身上。父亲除了要养我,上面还有5个姐姐要养活。孩子实在太多了,虽然他希望我能继续把书读下去,但确实是供不起。我呢,也很懂事,知道家里情况不行,就决定不读了,干脆跟着我舅舅全安华去学傩。我舅舅是一个土老师,法名叫全法申,以前行傩被认为是封建迷信,我舅舅就偷偷摸摸地搞,但很多老科书、法器都被收上去烧掉了,后来政策放开了,他就一门心思放在搞傩上。我舅舅是看着我长大的,他知道我喜欢唱,喜欢打乐器。有一次我姨妈家要安家神,我舅舅在前面做法事,我就在后面模仿他。我父亲看到了,就跟我舅舅说了这件事,我舅舅觉得我是个学傩的人才,对我也很上心。但是我舅舅以前保留的那些科书都被没收烧掉了,没有科书就只能口传,我记得慢,我舅舅就打我,就这样学了一年,我被打怕了,又生了一场大病,就不跟着我舅舅学了。当时村里还有一个土老师叫黄必用,法名黄法应,和我舅舅是老表,本事很厉害,家里也有科书,我父亲看我其实还是想学傩的,只是不想跟着舅舅学了,就去找黄必用,请他收我为徒,他一开始没答应,求了好几次才同意的,从这以后,我就开始跟着黄必用师傅学傩。

我刚开始学傩什么都不懂,只能做些最简单的体力活,比如挑担子。担子一般都有三四十斤重,我要挑着担子,跟着黄必用师傅走很远的路去事主家,那会儿不像现在坐个大巴很方便,而是全靠脚走,往往一走就是一整天,路上只能稍微休息一小会儿。我记得挑担子走路最远的一次,是从我们这儿走到麻阳去,大概有七八十里路吧,我到事主家时,身上都被汗湿透了,手脚也都磨破了,可还是不能休息,我得继续帮忙布置坛场,要认真看别的土老师是怎么做法事的,然后一点一点地模仿。现在想想,依然觉得那会儿很辛苦,每天只能拿很少的工钱,却要付出很多努力。当时呢,也不是没想过放弃,有好几次我都赌气说,哪怕回去种田都不想学傩了。黄必用师傅就开导我,他说学傩是件很苦的事情,他当年跟着自己的师父学傩就受了不少的苦,师父对他很严厉,经常不给他好脸色看,可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他鼓励我,要我忍一忍,咬咬牙,熬过去就好了。我觉得他说得在理,再加上我家里的情况,我也不能再回学校读书了,于是就下定决心留下来,一心一意地学傩。我学着学着,就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了,关键是要讲究方法才行。比如一些比较拗口的唱词,我背了好几天,怎么也背不下来,我就琢磨出了一个方法,直接用唱腔唱出来,这样不仅可以很快记住唱词,还能练习唱腔,一举两得啊!那会儿我除了要学傩,还经常要帮父母下地干活,于是我就一边大声唱一边干活,很快就把唱词背完了。我这是个笨办法,不像黄必用师傅记忆力好,随便看几遍唱词,哼上几句就全会了,不需要像我这样大声唱出来的。

就这样过了7年,1985年我二十岁了,父母觉得我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就给我找了个媳妇儿,她叫张月娥,跟我是同年的。我们结婚后,很快就有了孩子,生活挺幸福。黄必用师傅看我成家以后变得成熟稳重多了,学傩也学了这么多年,可以独立掌坛了,就在1986年我二十一岁时,请了全法虎、李法全、马法兴、董法高、杨法香这五位土老师坐坛给我度职。说起度职,我总共度过两次职,一次大职、一次小职,度大职就是我二十一岁的那一次,总共做了三天两夜,请了很多人来,从那以后我就是真正的土老师了。小职是又过了两年才度的,因为我舅舅也教过我一年,我度了大职以后也跟他一起做过法事,两人的关系又好了起来,就商量再度一次职。度小职就搞得比较简单了,请了几位土老师我都不太记得了,当时也没有请很多人到场,也不需要合同。我很感谢我的两个师父,黄必用师傅去世得早,我舅舅2017年去世的,他们去世的时候举行的是开天门仪式,都是由我来掌坛、扶身的。

度过职以后,我去过很多地方行傩,张家界、桃源、麻阳、吉首,还去过郴州桂阳县的庙下古村唱过《三妈土地》,那里的人都觉得我“土地”唱得好,欢迎我下次再去那里行傩。这些年,在行傩中我也结交了很多土老师,特别是金承乾老师,他担任七甲坪镇老年大学的校长,不仅写了不少关于辰州傩的书,还专门开设了傩文化的课,我和其他一些处得好的土老师都去听过,讲得很好。大家也借助这个平台相互学习,相互切磋,进步都很明显。傩文化博大精深,我学得越多越觉得自己懂得少,在学傩的这条路上,我还要走很远。

二、多种多样的从傩技艺

关于傩,我会的东西可不少,除了雕刻、剪纸我做不来,像唱傩戏、做法事、表演傩技等,我都能做。其中,我最擅长的还是唱傩戏。我以前刚学傩戏的时候还没变声,唱的是旦角姜女,姜女是辰州傩戏里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有专门的姜女戏,和其它地方的传说故事不同,我们这儿的姜女可不是什么贫苦人家的孩子,她的父亲是个员外郎,家里可有钱了,姜女从小就锦衣玉食,琴棋书画,样样都会的,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姜女戏中的那个范杞良,从建长城的地方连夜溜走了,躲在树上,遇到了姜女在洗澡,姜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而范杞良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儿,两个人一见钟情,姜女说服自己的父母接受了范杞良,就和范杞良结了婚。但好日子没过多久,范杞良就被官差给捉住带走了,这才有了后来姜女思念丈夫,去长城给他送御寒的衣服,结果得知范杞良已死,悲痛之中把长城哭倒,撞墙而亡。但到这儿还不是结局,姜女哭城感动了神灵,她死后就变成了神仙,还傩愿的时候要请她过来,帮事主还愿,所谓“姜女不到愿不勾”。姜女戏是一出大戏,包含了很多角色和剧目,角色除了孟姜女和范杞良,还有姜女的丫环梅香和小厮安童,姜女的父亲员外和母亲安人等,剧目有《观花教女》、《姜女晒衣》、《石州堂焚香》、《姜女下池》、《姜女望夫》等,我经常会唱的剧目是《姜女下池》。《姜女下池》的主要人物是姜女和范杞良,主要讲的是有一次,姜女觉得天太热了就脱光了去河里洗澡,刚好被藏在树上躲官差的范杞良给看到了,姜女也发现了范杞良,一開始还是很害羞,毕竟被看光了嘛,但后来仔细一瞧,看范杞良长得一表人才,就想和他双宿双飞,于是两个人就私定终生,喜结连理。大家都觉得我唱姜女唱得好,我唱一段给你们听:

一捶鼓来一捶锣,听我唱个姜女歌。

九曲黄河何人开?月里梭罗何人栽?

何人把守三关口?何人筑起钓鱼台?

九曲黄河禹王开,月里梭罗果老栽。

六郎把住三关口,太公筑起钓鱼台。

一手打开青丝发,手拿黄杨梳一把,

左梳左挽盘龙髻,右梳右挽插花行。

……

无心观看路旁景,一心一意去烧香,

猛然抬头用目望,前面就是石州堂。

上面修有皇经殿,桅杆天灯白粉墙,

将身就把庙门上,伽蓝土地坐门旁,

独坐祠庭看文薄,姜女低头进庙堂。

灵官爷爷将门把,身穿金甲把鞭扬,

姜女无有亏心事,诚惶憾恐进佛堂,

三尊古佛当殿坐,金炉里面放毫光。

金盆打水把手洗,奴家稽首焚宝香,

双膝跌跪佛台上,满堂神圣听端详,

烧香一不求富贵,二也不是为爹娘。

宝单为奴的终身事,招个儿夫讨个郎,

今日烧香禀告你,全凭神圣作主张。

姜女这个角色唱了几年,后来我慢慢变声了,唱得也没以前好听了,黄必用师傅就建议我改唱小生,比如八郎、范杞良等。在小生的角色里,我唱八郎唱得最好。《八郎买猪》是很经典的傩戏剧目,做法事时经常要唱,主要讲的是八郎出门买猪、杀猪酬神,这个角色很好玩,出场是这样唱的: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浮云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将明月送上来。

八郎坐在八仙台,毫光闪闪洞门开。

毫光闪闪洞门开,四值功曹传书来。

八郎接到书收看,拆开封皮看分明。

……

昔日有个袁天罡,手执八卦定阴阳,

一算天上有月亮,二算海底有龙王。

城隍庙里有小鬼,关公庙里有周仓。

古怪古怪真古怪,黄豆磨出豆腐来。

大人都是孩儿长,女儿长大变妻娘。

如今事情好奇巧,裤裆里长杨梅疮。

现在我五十四岁了,依然在唱傩戏,但不再局限于唱小生、旦角,像土地公和土地婆这样的老生角色,我也能唱,但不专门唱,缺人手时我才唱。2018年9月,我们这儿搞了一个辰州傩文化节,我也参加了,唱的就是土地,剧目名叫《梁山土地》。关于梁山土地,背后还有故事。据说梁山土地还没做神仙以前,不叫梁山土地,他有八个兄弟,父母去世得早,家里一贫如洗,兄弟们就相依为命,努力干活,争取过上好日子。天上的神仙觉得他们忠厚老实,就把他们叫到天上做小官,但他们不知道天上的规矩,很快就得罪了神仙,于是被贬到人间去受磨难。梁山土地因为长年累月在梁山上给一个员外种田,干活很勤快,让人挑不出毛病,心地又善良,乐于助人,时间久了,大家都很喜欢他,就叫他梁山土地。有关他的事很快传到了天上,神仙们听了以后又认可了他,将他和他的兄弟们一起找回了天庭,把他们都封为土地神。黄必用师傅以前常说梁山土地是一个能带来丰收的神仙,凡是看了《梁山土地》的农民,粮食都能多收几成!在傩戏《梁山土地》里,梁山土地教大家如何播种、插秧等,说话很风趣。我为了演好梁山土地这个角色,花了不少工夫。因为梁山土地给人的印象是身量比较矮小,年纪大了又弯腰驼背,因此我在演这个老生角色的时候,不仅要注意唱腔上的变化,还要注意形态举止,为此我专门在背上垫了一大块海绵,让自己看上去驼着背,来回踱步时也是慢慢悠悠的,手上再拿一根拐杖。有了这副行头,我扮起梁山土地来就更有感觉了,好像自己就是梁山土地,很自然地就能唱起来:

大田插秧篼对篼,捡个螺蛳往上丢,

螺蛳晒得喳喳口,情妹晒得汗水流。

大田插秧行对行,行行里面有蚂蝗,

怕得蚂蝗莫插秧,怕得丈夫莫念郎。

大田插秧行对行,一行稗子一行秧,

秧苗没有稗子好,家花没有野花香。

篼对篼来行对行,妹妹原来有商量,

插个月亮对星子,念个情妹对情郎。

四月到了五月天,家家户户划龙船,

媳妇前面去划浆,老子后面竖桅杆。

现在已是五月间,我们一起去薅草。

而且唱《梁山土地》还要和别的土老师互动,一问一答,可有意思了,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个角色,这些年唱土地也唱得多。

我会一些傩技,像上刀山、下火海等,我都能做,但是我不专门搞这些,如果不是缺人手的话,我不表演傩技。我会的傩技一般是给小孩子度关时用的。所谓“度关”,在我们这儿有种说法,就是人从一出生开始,就要遇到种种关卡劫难,因此要请土老师过来“度关”,帮小孩子先过了这些苦难,那之后的人生就顺利了。至于小孩子有多少关要过,这个是不确定的,需要专门请算命先生来算。有的小孩可能命好,只有一些小劫难,那就找土老师度关时做“下火海”、“过刀桥”等稍微简单一点的傩技就够了,但如果有的小孩命里有大煞,未来可能会遭遇大凶,那就得做“上刀山”了。“刀山”实际上是一根粗木柱上插着很多把锋利的杀猪刀,土老师在上刀山之前,要先念咒造法水,把法水喷在刀刃上封刀,之后再背着要度关的孩子赤着脚爬上去,每爬上一节,就是过了一关,爬到最顶上再下来,就算把小孩子身上的劫难都过了,之后这个小孩子就不会遭遇大凶了,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但人生多多少少会遭遇一些挫折,都是在所难免,其实不管是做“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很多事主家里都是为了寻得一点精神安慰,不然一直惶惶不安,吃不好也睡不香,反而容易出事情。不过,现在很多傩技也不完全是用来帮小孩子度关,有时候也會给一些慕名而来的游客进行表演展示,大部分游客看完以后都是赞不绝口,都不敢相信我们这些土老师真的能毫发无伤地踩在刀刃上或者火碳上,这里面确实是有一些门道,但具体怎么做是不能外传的,一般只能教给自己的徒弟。

我还会做法事,辰州傩的法事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小朝科、另一种是大朝科。大朝科做的时间要长,请的神也多,流程也更复杂,效果也可能更好些。至于是做大朝科还是小朝科,主要还是看事主想要做大的还是小的,我是都能做的。做小朝科一般是一天一夜,需要请两三个土老师一起做,流程主要包括请神、申发、行坛、立寨、开洞、迎神、下马等小法事。如果是要给小孩子度关,除了那些法事外,要么作度关法事,要么作和神法事,之后再做上马飞升、送神等,小朝科就做完了。大朝科就更复杂了,需要做三天两夜,需要请八个土老师一起做,流程有一些和小朝科是重复的,中间加了一些傩戏剧目,主要包括请神、申发、行坛、立寨、开洞、造桥、迎神、还傩愿、造兵床、迎五岳、接驾、下马、出标、开桃源洞、请戏、呈牲,然后必须唱傩戏《八郎买猪》和《姜女下池》,如果做完这些时间还早,那还可以再唱一段《梁山土地》或《三妈土地》,之后做上熟、敬标、和神、和三座、判官勾愿、禳星、送神、安香火这些小法事才算结束,小孩子如果要度关就在送神前做。这里面还有很多讲究和门道的,比如立寨要立八卦寨,请戏要请傩戏神,呈牲要猪鱼鸡这三牲。法事要全部都讲出来那就太多了,讲一整天都讲不完。每次做法事基本上都没得休息,晚上实在太困了,就和别的土老师轮流睡一会儿,有时候可能在一个村里做完一场,又要赶到另一个村子里再做一场,连着几天都没得睡,但每次做完法事,看到事主们脸上那种安心的表情,我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以前经常会有年轻人问我:“你们这些土老师做法事到底灵不灵?是不是真的就能把别人治好?”这个我也说不好,确实有人在做完法事以后就好了的,也有好不了的。我觉得如果你相信这个东西,给自己足够多的心理暗示,之后积极向上地去生活,一般都是能好的,但如果你自己不愿意相信自己好了,做完法事以后还是安不下心,天天还在担心这担心那,好不了也是正常的,主要还是看自己。我记得好多年前,给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做法事,她一开始看我年纪轻,觉得我不行,做了也好不了,我叫她要怎样,她就跟我对着干,后来果然没好,她的家人又把我叫过去,这次我提前跟她说了好久,要她相信自己没问题的,别人做完都好了,不要太担心,她听多了也渐渐放心了,不再想太多,又做了一次法事就好了。

除此以外,我还会整癫。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整癫就是迷信,但在我看来这里头是有门道的,得了解事主的心理,并给他一定的心理暗示,还要胆大心细。说起来整癫子还是蛮危险的,有些癫子发作起来谁都不认识,拿把刀见到谁就砍谁。我一开始看着也怕,但是要帮人整癫就不能怕这些,事主家等着你去帮忙治,你都吓得躲起来了,那还怎么治?后来我跟着黄必用师傅去整过几次癫,看得多了,渐渐也就不怎么怕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刚度完职没多久,去桃源县牛车河镇给一个八十多岁姓汤的老人家整癫。说实话,我之前都没整过年纪这么大的癫子,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要人命,那就很麻烦了,而且那家人看我这么年轻,觉得我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是很放心,但好在黄必用师傅一直都在鼓励我,我也自信能给他整好。我到他家时,这个姓汤的老人就躺在床上,偶尔有一两句呻吟,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看上去病得很重。他家里人都很担心,跟我说他之前是怎么发病的,别人跟他说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还经常胡言乱语乱骂人,把饭菜煮好放在他床头,他不吃还故意弄了一地,很是让人头疼。我听了以后,先在屋子里转了转,很快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之后就发现他家中堂的香火没供好。我就问老人家,他知不知道中堂的香火没供好,老人家一开始根本不想理我,听我这么一问,表情立马变了,眼睛直直地看向我,跟我说老是梦到去世的父亲骂自己不孝顺,说得他心里特别难受,也睡不好觉,但又不知道怎么办。这下我心里大概就有数了,又问了老人的儿子一些事情,果然这家人逢年过节都不给老祖宗们烧纸钱,烧香、供茶水饭菜这些更是做得少,老人家估计心里也觉得愧疚,身子本来也不好,心神不安的话更容易生病。情况搞清楚了就很好治了,我先在中堂给他家的祖宗们烧了一点纸钱,嘱咐老人的子女以后要给老祖宗们供好香火,安抚好家神,这样它们才不会出来捣乱,还会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老人家可能也得到了一些心理暗示,觉得自己病了是没好好供奉祖宗的缘故,想通了这一点,神志也渐渐清醒,不再随便骂人,第二天还自己爬起来去吃早饭,后来一直好好地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那家人都觉得很神奇,也特别感谢我。

三、始终如一的传承信念

我学傩是祖传的,传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九代了,上面八代人的法名我都记得,分别是黄法虎、黄法真、黄法雷、黄法正、黄法录、黄法旺、黄法高、黄法应。我每次想到他们的法名,就会感慨辰州傩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下来很不容易啊。

既然都传了九代,到我这一代就更不能断了,我也想传给我的孩子,让他们做接班人。我有一对儿女,女儿年纪大些,1985年出生的,长大了出去打工时认识了一个四川的工友,就嫁到四川去了,在那边过得不错,有空就坐飞机到张家界或者常德,然后再坐汽车过来看我和我老伴。我女儿又生了两个女儿,最大的12岁,最小的9岁,她们也来看望过我和我老伴,长得都很可爱。但在我们这儿,傩一般是传男不传女的,我女儿也对傩不是很感兴趣,再加上四川那么远,她是不可能当我的徒弟的。我的儿子倒是有点想跟着我学傩。他是1987年生的,比他姐姐小两岁,有悟性,人也机灵,但他到现在还没正式跟我学傩,以前是在外面打工没时间,去年结婚以后就待在家里,看我搞傩搞得太辛苦,每次一搞就要通宵不能睡觉,太吃亏了,就不太想学了。目前也就会一点乐器伴奏,帮我打打下手,我也不勉强他,要自己想学才能学得进去,不然都是白搭。

除此以外,我也在外面收徒弟。我收过一个徒弟,他叫黄云,是我堂哥黄必用的孙子,他还得叫我一声爷爷。我和我堂哥的关系不错,黄云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黄必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实在没办法带他,他就向我拜师,我也答应了。但是后来在教他的过程中发现他悟性不够,经常偷懒,唱腔学不好,打击乐器也不通,吃不了苦,我看不下去说了他两句,他就连夜离开了。后来听我堂哥说他去广东打工了,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自此以后,我也吸取教训,收徒弟的要求也提高了,想要做我的徒弟没那么簡单,必须是想清楚了,真心实意地想要学才行。我每次和其他土老师在外地行傩,很多年轻人过来凑热闹,觉得有意思,都想来学,有的土老师可能觉得小伙子人不错,对傩有兴趣就先收了,我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很多人只是一时兴起,等兴头过了也就放弃了,搞傩赚的都是辛苦钱,要学要练要出师,那需要很长时间。我现在年纪渐渐大了,精力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一个通宵做法事,第二天整个人都是晕的。我渐渐地也想开了,以后如果有人愿意来学傩,我就尽力去教,要是我60岁以后还没有人来学,那我就把肚子里装的关于傩的那些东西都写出来,这样就算我以后不在了,我儿子后悔又想继续学傩了,那他还可以看我写的东西去学,他学了之后可以再教给他的儿子、孙子,那我们家祖传的傩也算是一代代地传下去了。但是,有些技艺是要口传身教才行呀。

虽然我现在还找不到可以把傩传下去的好徒弟,但我觉得傩要传承下去还是很有希望的。现在不像过去,只能在一个很小的地方传,外地人可能只是听说过,虽然好奇但是看不到,也不知道哪里能看到。如今手机、电脑、电视机这些都能成为传傩的工具,交通也很方便,再加上多做宣传,大家都能到我们这儿来看最正宗的表演。一方面可以满足外来游客的好奇心,帮助他们进一步了解傩文化;另一方面我们这些传承人也能增加收入,有了钱够吃饭,生活也幸福美满。等年轻人在外面打工漂泊累了,回到家乡,发现傩不单单是文化,还能增加他们的收入,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定下心来学,也就不用担心没人传承下去了。

如今,政府对于傩的传承也越来越重视,时不时就会联合我们这些土老师举办一些傩文化的活动。比如2018年9月举办的辰州傩文化艺术节,那次活动从全国各地请来了好多专家学者,他们都觉得辰州傩戏很有价值,是老祖宗一代代留下来的好东西,不能丢掉,得好好发展下去。另外,政府还出台了不少相关的福利政策,比如每年发一些补贴给我们这些土老师,2018年我还被评为辰州傩戏的县级传承人,这更让我感觉到对于辰州傩戏的传承,我自己的肩上也有一份责任。我相信只要大家肯干、坚持,在传承中遇到的问题总能解决,傩的未来也一定会越来越好,我对传承下去有信心!

注 释:

[1] 合同:土老师度职时和神灵签下的“契约”,有了它才算是真正的土老师。

[2] 扶身:在开天门仪式中,需要把死者的手脚弄软,将其扶起来坐在椅子上,左手端水碗,右手拿令牌,脚踩两个装满米的碗,这一过程称之为“扶身”。

[3] 将身:起身,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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