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岁月，叶落归根

记得奶奶那时虽已92岁，但老人家吃很多，睡得也多，嗓门还大，精神抖擞，外人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有九十岁的高龄。奶奶家的阁楼上有一口棺材，按照村里的观念和习俗，人总要叶落归根嘛，于是十年前就有了它。二十年来，这口棺材一直静静地矗立在那小阁楼上，那阁楼上的小木窗常年关着，空气很闷，厚重的花边纱帘覆盖在窗户上，只有极少量的阳光能穿透入室，房间显得阴森森的。原本的家具因为这口棺材的到来而被尽数撤走，它独霸一方，样子是顶威严的，好像天生就该有这样的殊荣。尽管奶奶是这么低调着的，但村里人都知道奶奶家里有这么一口棺材，那是一口多么好的棺材哟，它是上好的楠木，有着彰显身份的清晰而细致的纹理，泛着黑得微微发亮的光泽，用手那么轻轻一敲，声音实实的，是厚实的那种实，是心实的那种实，是脚踏实地的那种实。

就是这么个大而黑的老东西，耗费了奶奶毕生的积蓄。奶奶节衣缩食，将自己干的细活所得的零用钱一攒再攒，后来日子更好一点了，爸爸妈妈成家了，便每月给奶奶派生活费，奶奶不舍得花，一点一点地存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把攒了大半辈子的钱拿去买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引得村里人又惊讶又羡慕。奶奶一桩心事完成之后，仿佛完成了毕生的使命，仿佛身上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走起路来都轻飘飘的，说起话来底气十足，铿锵有力，饭吃得更多了，觉也睡得很香很足，越发地显得年轻了。

爸爸妈妈工作忙，没什么时间照料我，所以我小时候总是喜欢在奶奶家里住。奶奶家里好，隔壁有許多和我同龄的玩伴，我们总是在四处玩耍，上窜下跳的。最喜欢玩的，当属捉迷藏。玩捉迷藏我最在行，我总是会跑去躲在阁楼上的棺材里，棺材很大，我躺在里面还有很多余地可供我舒展手脚。因为阁楼上没有其他家具，只有这么一口笨大的棺材，小伙伴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会选择躲在上面，所以他们每次都找不到我，看着他们一脸疑惑的样子，面对那他们那一串串的追问，我总是偷偷捂着嘴笑，并不泄露一个字。

阁楼上虽然空气很闷，但奶奶终日在屋里烧香拜佛，屋里总是烟雾缭绕，那淡淡的香薰味一缕缕飘到阁楼上来，闻起来让人心里多了一份踏实、一份虔诚，所以我越来越喜欢跑到阁楼玩。奶奶发现了我，但她疼我，她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孙女，舍不得打骂，谅我闹不出什么大事，所以我跑上阁楼，她也就不置可否，嘴里骂着，“你啊你啊，假小子一个。”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张开的嘴巴里没有牙。经她这一默许，我上阁楼更加肆无忌惮了。

奶奶每天提着一桶水，缓缓地爬上阁楼，楼梯是木作的，奶奶身体大，脚往木楼梯上一踩，木板就吱吱叫，像是在对奶奶表示欢迎。一听到那吱吱声，我就会冲上阁楼，蹲在奶奶脚边，看着奶奶用抹布一点一点擦着那口大棺材，小心翼翼的，好像在替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擦洗柔嫩的身子，又像是在给年迈的病人按摩那酸痛的老腰。奶奶是个节俭的人，但是擦洗棺材的抹布每隔一阵子就会换一条。她一天一天地给棺材擦“身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给棺材擦“身子”的时候，奶奶的脸上总是很安详，嘴上露出笑容，却又是无声的，她的快乐只有我们祖孙俩知道，只有我一个见证者。我总是围着棺材跑来跑去，又围着奶奶绕来绕去，一闹能闹上老半天的时间。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擦棺材，所以我总是会问：“奶奶，你为什么要给它擦身子呀？”奶奶总是笑而不语，昂起了头，向上望着，兀自遐想。

慢慢地，我对棺材的亲近一天多过一天，躲在棺材里玩捉迷藏也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快乐，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那天，我和伙伴们玩捉迷藏，我照旧躲进了棺材里，但让我想不到的是，他们不一会儿就跑上阁楼，揭开了棺材盖，找到了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对着我哈哈大笑。原来是因为我躲在这里太多次了，诡计终于被他们识破。我一看见他们，心里一急，想从棺材里跳起来，免得再受他们的嘲弄，不料脑袋一下子磕到了棺材盖上，那盖子是多么地黑而硬啊！我感到了一种剧烈的疼痛，“啊”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血也随着我的哭声涌了出来。奶奶听完之后吓坏了，赶忙送我到医院。好在只是皮外伤，伤口经过医生缝合后，再无大碍。我除了换药的时候会哭喊一阵之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奶奶心疼！她总是颤抖着双手，要来摸摸这伤口，又怕弄疼我，手在停在半空，好像忘记了原来要做什么似的。

那天中午，奶奶没有午睡，提着一只小桶到阁楼上去，一遍一遍地擦着那个棺材盖，上面还留有很多血渍。在阁楼上逗留了许久的奶奶，之后又颤颤巍巍地下来了。她的脸色苍白了很多，好像自己刚做完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之后的日子，奶奶都没有上阁楼去给棺材擦“身子”了，她总是照顾我，做各种汤汤水水让我喝，给我补身体，把我照顾得睡下了，她便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

好在，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额头上的伤也慢慢好起来，由于奶奶的细心照料，伤口更是一滴水也没沾，恢复得很好。奶奶看见我一天天地活泼起来，也不见我喊疼了，心里十分喜欢。她终于从内心深处原谅了那口笨重的棺材。

奶奶又是从前的那个奶奶了，不过她不再允许我上楼去玩捉迷藏。她又开始每天拎着水桶上阁楼去给棺材擦“身子”，棺材被擦得锃亮锃亮，她的心情也锃亮锃亮。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秋天在北方显得越发萧条，路上落叶纷纷，奶奶家大院那棵大树也脱落落的，地上铺满了枯槁的素黄色的叶，远远看去像是铺了一层纸钱，踩上去，吱吱嘎嘎地响，活像踩了死人的骨头。

我慢慢长大，之后便回了城里的家开始上学。五年后奶奶去世，但她最终没能躺在楠木棺材里。奶奶在半年前得到通知，村里人从此不许土葬，只得火葬。我不知道奶奶内心有多遗憾，但她终究是在半年后溘然长逝了。而那口又大又黑的棺材，从此也一直在小阁楼上尘封着。

作者简介

李伟妹（1998—），女，汉族，广东普宁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