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瑞士歌德大殿是一座很像大脑的建筑。人们多以为这座建筑得名于歌德,其实他老人家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卒于1832年3月22日,那時歌德大殿还踪影皆无,只是瑞士巴塞尔地区一块名叫多纳赫的荒凉山坡。大殿完工于1928年,不但距歌德逝世96年,就连大殿的设计者—鲁道夫·斯坦纳先生,当时也已去世多年。
斯坦纳1861年2月27日生于奥匈帝国。1882年,21岁的他编写了一本有关歌德科学研究的《歌德科学》。魏玛档案馆注意到这本书,于1888年录用了斯坦纳,让他专门编辑歌德与席勒的著作。歌德成为斯坦纳建构自我世界的精神导师,所以他想修建一座建筑,向自己的引路人致敬。
斯坦纳的建筑哲学被称为“有机建筑”,包括硬结构、心理氛围及生活在其中的人之活动诸方面。斯坦纳设计的歌德大殿最初是木制结构,不料整体完工的第二天就被狂徒纵火将大殿毁于一旦。斯坦纳立刻决定在原址重建,一切照旧,只是改为水泥材料,以防再次被毁。那个时代,欧洲的建筑元素都是尖顶、曲线……歌德大殿的不规则外形、特立独行的外立面惊世骇俗。
迈上台阶,人们从大殿敞开的“嘴巴”鱼贯入内。建筑的外形完全模拟人类的头骨结构。大殿分为左右两部分,主门之上是水泥制造的“颧骨”和“颞骨”,正上方是“额骨”,顶部为“颅盖”。在对应的位置,有代表人类眼睛、耳朵的空洞,被装饰成了窗户。人一进入大殿,就仿佛瞬间被它吞噬,进入了神秘怪诞的世界。
这个奇异造型以强烈的震慑感完全摧毁了人们对于庄严殿堂的一般认识,不过进去之后并不恐怖。它的内部雄伟坚实,布局规整,让被“吞”进来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扑面而来的色调是温馨的粉色、鹅黄等暖色(是模拟人的口腔和咽喉黏膜吗?),灯光柔和,地面雅洁,十分宜人(“口腔卫生”很不错啊)。
我在世界各地凡看到建筑物,总要尝试判定它的方位。依山傍水的外国建筑常常不端不正,歌德大殿是一个例外。它正门朝西,殿内分为两个相等的部分,各呈半球状,代表着人的大脑结构,也象征着地球的东西半球。
斯坦纳天才地把建筑变成了富有象征意义的童话。人们在无意识中接受了强烈暗示:人类是紧密连接的整体,东西方互相依存、密不可分。
在歌德大殿漫步,就像在巨人的神经中枢游走。这比喻说来可怕,实际上并无狰狞之感。大殿内部所有拐角处均是带有稚气的圆润曲线。高处的彩色玻璃窗把自然光的颜色过滤得柔和细腻,让混凝土涂层笼罩在温煦的暖意中。朦胧的光影,让人生出小鸡身居蛋壳内的安全感。
我跑来跑去,一会儿走出这个门,一会儿钻入那个门,用已知的头颅解剖学知识一一对应大殿的结构。它的主体分为两层,有楼梯通往上层主会场。上楼的途中可以透过蓝框玻璃窗眺望山野,玻璃窗如同人微睁的眼眸。楼梯最上层是暗红的彩色玻璃窗构成的空间,意味着你从这里离开自然,进入心灵世界。主会场的形状说方不方、说圆不圆,有1400个座位。两侧各有7根柱子,还有宏大的天顶画,设计巧妙,拢音效果极好。
下层有两个小会场,办公区色彩缤纷:会客厅蓝色,走廊粉红色,卫生间鹅黄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餐厅:一是它被涂成了辣椒般的红色;二是那里供应的冰激凌均为有机食材制作,极为好吃。
和随处可见的精雕细刻以及色彩精心搭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西侧主门厅和通往二层的主楼梯室内面,直接以混凝土的灰白本色示人,细看似乎还留有工匠涂抹水泥时不均匀的毛糙擦痕。
我悄声问工作人员:“是不是大殿修建到这儿,经费不足,所以改用混凝土以节约成本?”
陪同的热心大妈耸耸浅淡的眉毛说,不是经费的问题,是特地留下的这种质朴的原生态。
我轻轻抚过大殿中的木雕。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和无数手指的触摸,让它们有了旧丝绸般的生命。它们温热而光滑,好像斯坦纳的灵魂被注入其内。脑形建筑成了他独特思想的辉煌容器,是他哲学观念的立体表达。
(摘自《文汇报》2019年1月2日,潘光贤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