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落

2019-09-10 07:22王怡楠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19年4期
关键词:纸花太婆红纸

王怡楠

“哇!太婆,太婆,你好厉害啊!”

九岁的曾孙女坐在她身旁的小板凳上,双手捧着那张红色的小花,年幼的孩子又将红花拿起,对着阳光细细地看。她静静地笑着,坐在老藤椅上,耳畔是蝉鸣,风响。斑驳的微红光影在孩子的脸上跳跃,清澈的双眸闪动着光芒。她放下手中的剪刀和红纸,轻唤道:“响响,过来。”那孩子便起身冲进太婆怀中。她轻柔地将孩子额前的碎发梳理好,别在耳后,又是十分怜爱地揉了下孩子的头。

“太婆,这剪纸是谁教给你的?”孩子扭过头,定定地看着她,她稍有一愣,继而又含笑地说:“是太婆的妈妈呀!”

“啊!太婆的妈妈,那……那就是太太婆!”孩子瞪大了眼认真地说。她禁不住笑出了声,用食指点着孩子的额头说:“就你最机灵!”孩子得意地笑了,回过头去,继续研究那张精美的小红纸,而她的思绪却跟随着蝉声一同飘向那遥远的过去。

1931年,她出生,父母给了她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

在她六岁那年,母亲握着她小小的手,一点点剪出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幅作品——一朵镂空的小花。那是初夏的一天,树叶还带着点鹅黄,却密密地遮住了一片天,阳光透过叶片罅隙斑驳着,洒在地上,那时她小小的手被母亲轻握,拿着被焐热了的剪刀在那折好的扇形纸片上轻盈地转动纸张,扇形的纸片上留下了一排柔和的带弧度的缺口,慢慢展开后,却是一片有着精巧纹路的小花,她不禁惊叹出声。那时,有风吹过,耳畔是母亲的轻吟浅唱,听不清唱词,但那悠扬的曲调与微醺的暖风挟着花与暖一同落在她童年的记忆里,故乡的记忆里。

似是从那时起,她总爱到母亲的小木匣里摸几张红纸片。她趴在板凳上,一次次地尝试着,剪出的花虽有着分明的棱角,但快乐却如同花朵般笑盈盈开满了她年幼的心。

1947年,她十六岁,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上门提亲的人很多,她偏偏只喜欢李家的二少,潇洒却又轻佻。

当她得知父亲已答应了其中一家,她又惊又喜,故作好奇地询问母亲,却发现那纸上的名字并非李家二少,而是一个名叫“苏云泽”的人,她一时愣在原地,明明父亲是知道她的心意的,可为何……她冲出房门,任视线模糊,也一刻不停地向父亲的书房奔去。一向宠溺她的父亲那一刻却只严肃地对她说了一句话:“别的事你可以自己做决定,唯独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她愣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再无一句言语,父亲的性格她是了解的,这件事,她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

从那以后,她安静了许多。总会无缘由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发愣,抑或是用那剪刀和红纸一朵朵地剪着花,泪珠滴落,湿了那纸,潤成了深红。纸花一个个填满了那个母亲赠予她的小盒。她不知疲倦地剪着,变着花样,却再未勾起嘴角。

大喜的日子到了。万千哀婉俱化静水,她没有哭闹,无言迈进苏家的大门。苏家是书香门第,苏云泽和他爹娘对她都很好,她也谨遵母亲的嘱咐,一丝不苟地做好本分的事。

苏云泽是个老实人,总爱对她露出憨憨地笑,一点点暖着她的心。他写文,她便在一旁的庭院中剪纸,透过窗,他们能看见彼此。那时,新芳吐蕊,有微甜的风带着丝丝暖意拂进她的心,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那一年,她十八岁,花儿在枝头开得正艳。

岁月在枝丫上旋转,将时间推向远方。他们有了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儿喜欢剪纸,亦如当年的她。她耐心地教着,孩子也总是兴致勃勃地学。他则在书房教两个男孩书法,他的严厉,多少令孩子们有些畏惧。有时会从书房中传来一两声呵斥,女儿便放下剪刀,摇着她的手说:“娘,你让哥哥们出来陪我玩呗?你跟爹说一声吧!”她温柔地笑着,柔声应一句“好”,便轻唤道:“云泽,让孩子们出来玩会儿吧!”他便走到窗边,答应一声,男孩们便一阵欢呼地从书房中冲出,扑进她怀里,故意大喊道:“还是娘最疼我们!”她轻敲下两个男孩儿的额头,笑了。

俩孩子疯着,笑着,玩去了,传来几声开怀的大笑,苏云泽站在房门前,冲着孩子们跑去方向喊道:“当心点,别太疯!”她笑了,看向云泽,眼底是无尽的温柔。云泽走过来,小女儿便将才剪好的花儿给了父亲,云泽惊喜地笑了,将花儿展平,放在掌心微眯着眼细细地看:“是娘教的?”女儿笑着:“嗯,娘说这是姥姥教她的,可以一直传下去呢!”云泽将女儿举起,笑出了声:“哈哈,囡囡真棒!”风习过,将云泽和女儿的笑带进了她的耳中。

那一年,她二十七。阳光洒落,岁月静好。

1966年,黑暗将他们生活的明媚遮去,云泽带着他们从原本的大宅子中搬出,住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里。云泽脸上的笑少了,常常握笔许久,却不曾写下一个字,她坐在他身旁哄着孩子们,不让他们哭闹。大多数时候,她会给孩子们剪纸,孩子们往往是得了一朵,便如同珍宝般,小心捧着,用细嫩的手轻轻摩挲着,澄澈的眸子中闪着光,灿若星辰。在那间阴暗的屋子里,剪纸的红无疑为之添上了一抹生机,像黑暗中盛开的不落之花。虽只是单调的红,却填充了孩子们幼小的心灵。

一天夜里,远处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她从梦中惊醒,发现云泽坐在床边,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不觉放轻了呼吸,轻拍着小女儿的肩,屏息听着门外的声响。脚步声渐渐远了,她轻呼一口气,起身,走到云泽的身旁,却听到了他一声沉重的叹息。她一时神伤,将手轻搭在云泽的肩上,忽听见他问道:“到底什么是错的,什么又是对的?难道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在他们眼中都是反动的吗?难道……”

“云泽!”她打断他的话,蹲下身,看着他的双眸,坚定地说:“你没错,是他们错了。嫁给你之前,我就喜欢剪纸,娘教我时,说这剪纸是从祖辈上传下来的,世世代代,从未断绝,我喜欢纸花的简单与美好,娘说这是她的根,连着家,连着故乡。我们只不过是将先辈的东西传下去,这根不能断,也不会断!云泽,别怕,你还有我,你还有这个家!”那一夜,那一刻,原本因恐惧蜷缩在黑暗里的大儿子,走下床,拥住了他们,只一句“爹,娘,这根不会断!”一瞬,她的泪便涌了出来。透过水雾,她看见了两个孩子安详地睡着,她看见了大儿子眸中的坚定,她看见了丈夫花白的头发,亦看见了那扇小窗透过的皎洁月色……

寒暑易节,流年似水。儿女们各自成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孩童们在她身旁奶声奶气地唤她,她笑着,皱纹里满溢着的是幸福。1997年,初雪降临,他却病了,住进了医院。儿女们轮流照看着,她一直待在病床邊,一遍遍擦拭他的脸庞,动作认真而轻柔。春天来临前,他走了,她静静地流泪,口中喃喃着,“云泽,云泽……”当初的孩童,如今早已成熟了许多,他们流着泪,伴着母亲。

那一年,她六十六岁。那一年冬,雪下得很大,很大……

时光薄下去的时候,记忆会厚起来,共同的爱好将两颗心连接在一起,此时,她将“云泽”这两个字埋在心里,她不想让儿女担心,颊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她教完孙辈剪,又教曾孙女剪,剪纸柔和的弧线,似一泓春水汇入她的眼眸。她听着曾孙女稚嫩的笑声,孩童的笑靥因剪纸而起,也让她无比宠溺地笑着,温和而慈祥。

年幼的孩子看不出她眼中的伤,却对剪纸着了迷。一年中秋夜,曾孙女跑到她面前,塞给她自己的小纸花,昂着小脑袋,自豪地说:“太婆会剪纸,婆婆会剪,妈妈也会剪。现在我也会了,等我长大了,也要教会我女儿剪!”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有意逗她:“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个女儿?”“哎呀!这个……”看着曾孙女懊恼的神情,她禁不住笑了,带着丝忧伤,月光皎洁,夜色微凉。

是谁说过长寿的代价是沧桑,似水流年里,仅她一人孤独地行走在时光的深处,又有谁知道她的伤,她一生如纸花般简单、美好,但没有人知道剪纸于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那是母亲的根,她的根。她也渐渐了解到,剪纸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剪纸,撑起了她年幼时稚嫩的快乐;是剪纸,在黑暗的时代里,斑斓了她的生活;亦是剪纸,让她亲爱的孩子们忘掉烦恼,会心地微笑。

那一日,阳光静好,空中游着几朵流云,她和曾孙女坐在阳台上。女孩已长大,不再如当初那般稚嫩。她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目光看向那红纸,手腕轻柔地转动着。女孩静静地看着她剪纸,手中拿着一沓红纸,忽看见挂历上岳阳楼的图片,便出神地吟道:“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她稍有一愣。

云泽?云泽。

她低下头,不经意间,嘴角上扬。

夕阳西下,女孩依偎在她身边,握着剪刀,认真地剪着……

花,未落。开满了她一生的流年……

指导老师点评

本文采用全知视角叙事,将一家五代人(太太婆-太婆-女儿-孙女-曾孙女)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剪纸艺术的热爱与传承,按时间顺序纵向展开,同时也将太婆的人生娓娓道来,文章选取了几个大的时间节点,将“太婆”的婚姻、家庭放置在社会变动发展的背景上审视,并通过几代人对剪纸艺术的热爱和执着坚持,传达出生命的根在,花就未落的意旨。行文波澜不惊而又顿挫婉转,语言清雅,细腻,首尾圆合。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如花少女是如何在生活的苦难中,一点点让泪水凝固,变得坚韧从不屈服。从开始对人生的美好憧憬到后来生活的真被一点点剖开,每个人似乎都不可避免将面临这一切。但面对困苦,坚韧是最好的武器,少女的蜕变是生命给予她最好的礼物,在被爱中逐渐去爱,在痛苦中搜寻温暖,在流泪后微笑。浮生若梦,几许清欢,花未落,开满了她一生的流年。愿每一个少年在接受生活的历练时,不要放弃,最后,当湿润的双眼再次抬起时,眸中尽是坚定与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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